用神話學家袁珂先生的話說,《山海經》「匪特史地之權輿,亦乃神話之淵府」,裡面奔踴著無數「神奇動物」:有長得像馬卻有虎紋赤尾的鹿蜀,有人面鳥身的木神句芒,有白首赤足會帶來戰爭的朱厭……這些珍禽異獸充滿了炫奇的想像力,直到今日也是文藝創作取之不盡的富礦。不過,《山海經》裡的記述只有寥寥幾筆,它們到底長什麼樣子,十足令人揣想不已。
90後畫師杉澤就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按照古籍中的描述和自己的想像,把這些怪獸畫了下來,繪成一部《觀山海》。杉澤在網上早以「百鬼畫師」出名,以畫中國傳統中的鬼怪而獲得百萬粉絲喜愛,而這一次集中畫《山海經》,更進一步延續了他別具一格的國風畫法,那些異獸皆突破了形似的要求,其一鱗一爪,一須一羽,都經過精心的設計和想像的再造,飄逸唯美,充滿了東方古典的趣味,這也是他不同於已有《山海經》畫冊的一大特點。
畢業於四川大學的杉澤原名李一帆,是個90後大男孩兒,模樣清朗而略帶內斂,但一說起「妖魔鬼怪」的話題來,就好似打開了話匣子。受《西遊記》、《葫蘆娃》、《犬夜叉》、《火影忍者》等中外動畫片影響,他從小喜歡妖怪文化。研究生畢業後,他沒著急找工作,而是專心研究了三年的中國古代志怪傳說,那些形形色色的鬼怪,便成了他畫中國傳統題材的落腳點。
作為中國研究古代神話最基本最全面的典籍,《山海經》自然而然地引起了杉澤的興趣。讀《山海經》讓他處於一種興奮的狀態中,他一邊讀一邊做筆記,並藉助其他一些古籍資料進行考證,思索那些怪獸應該是長什麼樣子,以及在著書者生活的時代環境中,它們到底完全是先民想像中的怪物,還是有可能是某種現實動物誇張出來的樣子。比如「狌狌」(音星),郭璞《山海經注》中說「似獼猴而長,赤目長尾」,現在普遍認為即猩猩,又如犰狳(音求餘),類穿山甲。畫這些怪獸時,就可以參照已有動物的樣貌進行合理想像和發揮。
那麼,怎麼去發揮呢?杉澤常常會去想像這些怪獸們在某一種場景中的某一種神態:「吃人的異獸,我們想起來青面獠牙很恐怖,但它也不是隨時都吃人,它也有休息的時候、玩鬧的時候、大笑的時候,也有喜怒哀樂,我會想像它的另一面,這種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如他所言,為了呈現出更豐富的文化含義,在描繪這些怪獸時,他不僅只描出形狀,還常常給它們賦予特別的場景和動作,突破書中三言兩語的文字限制,探索新的闡釋空間。譬如一種叫燭陰的人面蛇身的異獸,《山海經》載「其瞑乃晦,其視乃明」,即言其睜眼為晝、閉眼為夜。在構思這一形象時,杉澤沒有具體而微地去畫出它的蛇形身體,而是強調它所蘊含的先民的奇妙想像和神話色彩,故而細細描摹燭陰眼睛的神態,最後將其畫作半閉半睜的狀態,令它飛騰於宇宙,身形隱約,只見雲天與山巒一色瑰麗,不知晨昏,抽象而浪漫。
但也有理解不那麼傳神的時候。畢竟《山海經》距今時代久遠,作者未知,歷代對經文的解釋多有歧義,到杉澤這裡,想像的偏差和誤解便難免時有遇到,而這些只有通過查閱更多的資料、進行更豐富的聯想,才能夠不斷進行完善。就比如他畫九鳳,按照《山海經·大荒北經》中的描述,九鳳是一種人面鳥身的九頭鳥,在最初的畫稿中,杉澤按照自己想像把羽毛繪成了金色。直到後來了解到《大荒北經》出自楚國後裔之手,九鳳是楚人神鳥,他才推翻了原來的想像。「他們想像這樣的形象,或許帶著對他們整個國家族人的熱情,我寧願將其猜想成圖騰一般的存在。」因楚人崇尚紅,杉澤後來把九鳳的翅膀改成了紅色。
《山海經》中有異獸近五百種,杉澤並非按部就班全部按順序畫了下來,而是有選擇地畫了200幅左右。選擇的標準,在於考量它們是否能夠體現出先祖的想像和智慧,這也影響到在當下進一步的發揮與再創造。在如何調和傳統這一問題上,杉澤認為,尊重必須是第一位的,我們所能做的是將傳統形構與現代審美予以合理結合,「加一點當下時代的調味料」,「先祖的創造已經達成共識而傳至今天,在顛覆沒有任何意義的前提下,我們不能為了顛覆而顛覆。畫《觀山海》是為詮釋我心中的《山海經》,就是在符合原來的規定之下,再去探尋其他的意義,進行組裝。不是說一定要按照老祖宗的原樣,也可以加一點當代的審美進去,也就是說,我們不打碎,而是給它添磚加瓦。」
受儒家文化影響,「怪力亂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處於「非主流」的地位,但人們的想像卻難以徹底壓抑,使得一支「志怪」的傳統始終未曾斷絕。鄰國日本則有比較完整的妖怪文化,如被稱為「妖怪大師」的水木茂的百鬼漫畫、小說家京極夏彥的「百鬼夜行」系列作品等。杉澤也有這樣的願望,繼畫《山海經》之後,畫出中國自己的「百鬼圖」,成一個神話傳說體系。在他看來,鬼怪比神和人都更有共性,在漫長的歷史時間裡,它們的形象和功能都沒有太多變動,譬如患鬼主牢獄之災、廁鬼喜歡偷看人上廁所,小兒鬼最頑皮,常常在孩子床上蹦蹦跳跳,惹得孩子不能入睡。通過畫這些形象,杉澤希望能把人們傳統認知中鬼怪的格局打開,「讓大家知道,民間的妖精鬼怪不是恐怖片,而是我們民俗中的一部分。雖然資料散亂,不入正統,但我們能從中找到自己情感的一種落腳點。」
杉澤現在生活在四川的一個小城裡,除了自己畫畫,還教小朋友畫畫。他並沒有教給孩子們畫妖怪,但有一次看到一個小孩子不知看了什麼動畫片,竟然自己在畫一些妖魔鬼怪,還規定了戰鬥值,命令它們把作業吃掉。這逗樂了杉澤,同時也很感動,「我們一直在說神話,覺得超級遠,但這個孩子讓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仍然在創造神話。先民想像上古有華胥國,人們不用勞動,地裡自動長吃的;今天的孩子也會表達,想要一個吃作業的妖怪。這種情感和嚮往是相通的,先民也是人,他們的生活和想像沒有我們想得那麼遠。」模仿《山海經》中「有神焉」的句式,杉澤也有個「天真」的想法:希望幾百年之後,回想起2018年,那時的人們會說,公元2018年,有神焉。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