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這一疊厚厚的老照片,幾經輾轉,終於一周前來到了我手中。拿到它們的那一刻,我如釋重負——總算初心未負,一段記憶得以保存。
一堆被轉賣的珍貴記憶
這些照片均是中國酒業的大師級人物王秋芳老師的工作、生活、證件照。照片中,老師或參加評酒會、或奔赴酒廠考察、或參與培訓、或接待外賓專家,一疊照片欣賞下來,是對王老人生軌跡的一段美好紀錄。
照片中的其他人物,無法一一辨認。印象最深刻者,莫過於高景炎前輩當年意氣風發,一襲西裝在身,不僅風姿颯爽,更有「弄潮時代」的流行氣息。
手握這一疊照片,我不由唏噓:一代繁花落幕,如今,江湖遠逝,斯人不在;王老去世不過一年光景,照片便四散民間;曾經的大師,如今竟無人記起,而那些他們曾立下的汗馬功勞,早已不為人所知。
於是,便有了這篇文章,以此銘記。歷史,應該被紀錄,我惟願有幸成為其中的一位保管者、書寫者,讓這「人走茶涼」的殘酷現狀多一些溫度。
中國酒業第一代大師
首先,讓我大致梳理中國現代酒業之發軔。中國酒長期以來屬於傳統工藝的口傳心授,科學化地對釀酒、品酒進行研究,應是近百年的事。
時間倒回到1922年。
這一年,民族資本家範旭東先生在天津塘沽創辦了黃海化工研究社。這是我國首個私人創辦的研究所,為我國輕化工發展做出極大貢獻。釀酒傳統技術的專業研究,亦始於黃海社的誕生。
黃海社舊址:天津
1922年,這一年,中國微生物學家、中國最早的發酵工業專家陳騊聲先生剛剛大學畢業;中國酒業的第一批泰鬥級大師皆近志學之年:朱梅13歲;秦含章14歲;方心芳15歲,朱寶鏞16歲;而中國白酒的另一位泰鬥級人物周恆剛前輩在這一年仍處垂髫之年,只有4歲。此時,第一代中國白酒科技代表熊子書前輩仍在襁褓之中,而前文中提到的王秋芳老師還有四年方將呱呱墜地。
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留下彼此關聯的痕跡,出生於20世紀初的第一代酒界大師們大都遠赴西洋,依託西方現代化的科研體系觀照中國釀酒傳統,為推動中國酒業的現代化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
戰火紛飛中,秦含章出任江南大學農產製造系主任;朱寶鏞、朱梅則先後赴任張裕酒廠。到了新中國成立初期,酒不僅是地方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還是重要的戰略儲備物資,如何節約糧食、如何提高出酒率,是時代的關鍵詞。彼時的第一代大師們正當年華,在與酒有關的重要戰略部署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主持全國名酒評比、主持中國白酒的技術試點、引領酒類生產科學化的產業革命,成為中國酒業發展的中流砥柱。
左起:秦含章(1908-2019)、陳騊聲(1899-1992)、朱寶鏞(1906-1995)
薪火傳承 使命交接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的第二代大師嶄露頭角:季克良、沈怡方、高景炎、陶家馳、高月明、於橋、傅金泉、曾祖訓、梁邦昌、賴高淮……他們在總結、發掘、推廣、提高、創新白酒傳統生產工藝方面不遺餘力,為中國酒業的發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自中國酒百廢待興到逐漸復興的過程中,兩代人的過渡交接,完成了酒業歷史性的傳承。
一排右四為周恆剛 三排左四為季克良
少時不懂紅樓夢,讀懂已是夢中人
十餘年前,我曾在讀到有關「勾兌」、「出酒率」、「麩曲」等資料時,對中國酒的新工藝路線不以為然。我深以為,中國的酒正因為這些現代技術而丟失了傳統,因此還曾批判道:「中國的酒在工業1.0階段作為工業產品,強調的是節約糧食、生產速度與經濟效益。一位位化工專業出生的專家泰鬥們用1.0版本思維,創造了『麩曲』、創造了『新工藝白酒』、創造了『勾兌』、我們將出酒率奉為圭臬,每一次的效益提升都是一次行業的集體狂歡。」
十餘年之後,當我再讀秦含章先生的文章,不覺可笑自己曾過於「年少輕狂」,更因未能站在歷史大局看問題而生發出「少時不懂紅樓夢,讀懂已是夢中人」的感慨。秦老的文章不僅專業知識豐厚,具備現代科學的學術視角;更博古通今,融匯中西;它們引經據典,見解獨到,成為我研讀酒文化的重要資料來源。
當我品讀周恆剛先生的《知味齋雜記》:「白酒從前叫燒酒,亦稱老白乾、燒刀子,而稱燒酒為白酒,是解放以後的事。古代所謂白酒,多是指黃酒中呈白色的一種。」周老的說法,印證了我一直對白酒名稱來源的猜測,不僅如此,他從《說文》、《爾雅》、《齊民要術》、《北山酒經》乃至《觴政》、《本草綱目》、《五雜俎》中大量的史實論據出發,旁徵博引、鞭辟入裡;先生不僅是酒界專家,更是文化大家,其文字讀起來,令人茅塞頓解、心生敬意。
周恆剛 (1918-2004)
朱梅先生的《古今酒事》則如同一幅生動的畫卷即臨眼前,那些我們無跡可尋的中國特色黃酒、果露酒的輝煌過往,竟都活在這些故紙堆中,留在了白紙黑字的印記裡。第一代中國酒業的大師將個體命運與家國情結交織,在充滿啟蒙創新的時代,成為絕響。
理解與反思
我亦有幸受到大師們的指正與點撥:陶家馳、於橋二老曾光臨陋處,在看罷我當時的藏品後,留下「中國酒文化博大精深,傳承萬代依仗青年一輩」的諄諄教誨;高月明老師曾勉勵我依託藏品研究,將酒文化做深做透、而與季克良老師就醬酒傳承的交談仍似在昨天……匠人匠心精神的傳承,令我感念大師們的學術人格,體驗他們不負韶華、迎難而上的勇敢,更理解了他們在國家經濟困難階段,面對品質與產量的衝突而做出的艱難抉擇。
陶老與於老的題詞,現存於曾品堂老酒博物館
當我們順著歷史的脈路拾級而上,回首過往,反觀當下:如今的中國酒業,大咖雲集,喧囂繁華:我們沉浸在噱頭之間,迷醉在營銷之中、狂歡在業績之上,有幾人能如前輩們一般在亂離之世,輾轉於途,為學術進步不遺餘力?有幾人能在浮躁的當下,舍下利益、耐住寂寞,為後人留下可傳承的經典?
大咖輩出,大師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