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導讀】
我的心臟不堪躍動,我想他一定懂,僅僅是我停留在他身上超乎正常君臣禮儀的注視也足夠讓他明白我熾熱而無著的愛慕,而他那樣不動聲色地點破,他與我之間橫亙的距離。
——本文轉自《飛魔幻B版》·2013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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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合歡是在母親病逝的那個夜晚,他陪著姐姐匆匆自封地趕來。
我跪坐母親榻前,相遇那傾城容顏在瞬間幾乎喪失回應的本能,當姐姐不耐煩趨近詢問母親如何時,我清晰看見姐姐身後的他雙眸中冷靜自持的笑意,對我微微頷首。
姐姐冷眼睇我片刻,然後步步試探我:「阿紫,此前母親可曾有御詔留下?」
身旁跟了母親一輩子的內臣突然開口:「女帝曾有留下詔書一幅,留待大公主趕來之後一起啟封。」
姐姐面有喜色,展袖坐起。等待那內臣將本黃色的詔書從別殿取來,然後與那男子並肩展讀。我從她逐漸陰沉的臉色中明白日後帝位的歸屬,那男子也仿佛在意料之中般,只在稍許震驚之後就迅速回歸從容,他甚至轉頭對窺視許久的我微微一笑。
我只覺雙頰滾燙,聽他聲線如水。
「恭喜小公主。不對,」他擺首否認這句子,然後再笑,「是新女帝。」
得以再見是我登基那夜,他相隨姐姐身邊,伴她長燈枯夜,共度天階夜涼。而我只能憑藉內臣斟滿的下一杯酒,壓下我即將湧起的一聲嘆息。
以此反覆,如期大醉。
我藉口回殿醒酒,在中庭迷失道路,或許僅僅出於我並不想面對朝臣的藉口。
不知多久我聽見草木中傳來輕響,鞋履窸窣。
回頭,我才發現來的竟然是他。
酒勁上湧,當他抬頭與我目瞪口呆的視線相遇:「陛下。」
我茫然發問:「你是誰?」
他蹙眉,以為我遺忘了我們的第一次相見:「先帝病逝那日,微臣與陛下在殿中曾有一面之緣。」
「不,」我努力擺脫酒氣襲腦的無力,喃喃地問,「你叫什麼?」
他雙頤一綻,目中有盈盈笑意,面頰有萬千光華:「合歡。」
這略顯花裡胡哨的名字與他並不相配,我猜測必定出於我那對男色孜孜不倦的姐姐之手:「它不適合你。」
「事實上,任何東西都不適合我,」他直言不諱般地認同,清冽的雙目看定我,「微臣的存在,就是讓所有美好的事物蒙塵。」
「你不是。」至少在我心底。我不敢這樣說,僅僅出於自尊,又或者僅僅出於孤獨。
「你是哪裡人,為什麼會跟著姐姐?」
他告訴我一個地名,其實說與不說並無太大區別。它們之於我的意義只是南燕廣闊疆域之上小小一點,但當解釋為什麼跟著姐姐時,他用比剛才回答更簡潔的答案回復我——有恩。
此前被層雲遮蔽的圓月再度出現,將潔淨的銀輝遍灑湖面。一時無人說話,只有枝頭抱團相逐的花朵依次飄落的輕響,它們將波浪推開,助紂為虐般牽引我動若駭浪的心事。
我聽見他微笑著,打破寂靜:「陛下,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我們現在在哪裡?」
他環顧四周,然後誠懇地作答:「不知道。」
我扶額:「那怎麼辦?」
他坦然地看著我,用比先前更誠摯的語氣告訴我:「微臣,還是不知道。」
「你為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眼睛眨了一眨,再度對我微笑,「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又或者,陛下不會受微臣欺瞞。」
我的心臟不堪躍動,我想他一定懂,僅僅是我停留在他身上超乎正常君臣禮儀的注視也足夠讓他明白我熾熱而無著的愛慕,而他那樣不動聲色地點破,他與我之間橫亙的距離。
清醒之後是在第二日的正午,宮人奔走的腳步聲提醒我現在身處自己宮殿。我騰出宿醉以後的清明,詢問:「是誰送我回來的?」
她們偶有相視,但最後只是無言。
其後的朝堂我終究沒有見到那個人,我忍住焦慮假裝無意詢問姐姐這次為何不見合歡入宮。
姐姐漫回嬌眼,閒閒窺我。她融會皇家天生的洞若觀火,即便僅僅了解昨晚我莫測的行蹤就可能洞穿我今日不安:「他病了。」她這樣散漫地作出解釋,「病得很重,大約這幾日是不能隨妾入宮面見陛下。」
我漠然看向迴廊斜棲幾株紅杏,聽她快慰的輕笑聲:「陛下有空去探探他吧,他被我關在府中西廂,沒了您像是好不全了。」
我沒辦法忍住不去見他,甚至只是想到他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忍受煎熬就令我惶惶。
我只想見他。
這一路暢通得不可思議,在我推開西廂房門的剎那有幽香襲面,而又旋即如落葉歸附無息的空氣裡。當我的視線終於適應這房間的幽暗時,我才看清他疲倦地側臥一隅。
他身上有傷,面目卻嫣紅有異往常。
「這不是您應該涉足的地方。」我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沙啞。
月光默默流淌,塵埃畢現,清晰映射他雙頰可疑的滾燙。我預備靠近他的前一刻被他喝止,我從未見過這樣清貴的人身上這種分明的掙扎,令他原本燻紅的雙頰有青筋欲裂般的撕裂狀,而他雙手卻已經握住我的雙臂,將我推離的同時又將我拉近,我在這矛盾中隱隱察覺他的異樣,而一切快不過他滾燙而牴觸的親吻落下,紛繁而欲求解脫般,難過而同時快慰得想要嘆息。
我困頓而茫然感觸他驚人的滾燙,似乎下一瞬就能燃起火焰:「你信我嗎?」
我迷惘得忘記如何應答,這漫漫長夜纖無一雲,有春風靉靆吹拂中庭積花,與穿庭清風相攜而入,翻動此刻交疊的疏衣廣袖,以蝴蝶的姿態最後歸定我的額角。
我只記得他掌心驚人的溫度,他輕軟的唇吻,溫柔地替我銜去那片突兀侵入異域的花蟬。
當我們足夠清醒到尷尬相對時良日已經東升,薄光照射這格局不過幾方的居室,我空白的經驗令我不知如何應對前一刻的火熱以及下一刻的無言,他翻身坐起,為我從地上撿回外衣以及中單,別開臉安靜地迴避我著衣。
「恨我嗎?」他突然這樣問。
我擁被而坐,思索回答的剎那他倏忽變色,當即站起,以廣袖遮蔽我的身體,而我已經聽見不堪一擊的房門從外面被有預謀地推開,越過他我看見無數人破門而入,以我姐姐為首。
我第一次在我素性風流的姐姐臉上看到如此痛心疾首的神情:「陛下,您——」
她面有不忍,卻沒有說下去,仿佛真是這羞辱令她難以啟齒。
臣子紛紛跪下,我心驚膽戰地發現他們已經站在姐姐左右。
我心驚,更多的只是無言。
他終究沒有回頭看我一眼,而我只聽見他低啞如塵土撲面的呢喃:「阿紫——」
「不要說了,」我合攏雙襟,努力平復我顫抖的指尖,空澀的雙目其實無淚珠,而我努力卻無法看清他輪廓,「合歡,你回你主子身邊去吧。」
他猛然抬頭,睜大雙眸,我從未如此貼近這男人魂魄,此前不能,此後不會。
因為我告訴他:「合歡,我不會信你的,永遠都不會。」
我這樣落魄地回到寢殿,消息還未從姐姐府邸傳到九重宮闕。侍從因為一夜尋不到我而惶懼,見我現身復又驚喜,紛紛奔至詢問我去了哪裡。紛亂的「陛下」聲令我心亂如麻,而又茫茫空若,窗外落葉瑟瑟,諸花亂開,歷歷在目,令我想起那一日突兀闖入的嶄潔花蟬。
很快左丞提議重翻當年卷宗以及遺詔,竟然有內侍招供當年曾受我蔭庇,所以能在先帝大去之後匆忙仿製這封欺上罔下的詔書,李代桃僵。隨後有文臣連番上書隱隱透露我夜宿他院,日夜與男寵為伍的荒淫無度而倍感痛心。
國之不國,而君不為君。他們說我不僅違背祖制,且將這大周脈脈江山視同兒戲。我無法申辯,連申辯都成為狡辯的陳詞。
我在沉默等待的中途終於見到我姐姐趕來,她面上猶帶悲切,悲憫地俯身貼近我,她的聲音是苦,她的神情是痛,而我在她貼近的雙眸中看見閃爍的快意:「阿紫,母親大去之前,果真只留下那封遺詔嗎?」
我木然擺首,自她身後窺見合歡正從殿外落拓而來。
他躬身請示,告訴她有人在書房恭候,並且表示餘下的一切可以交由他處置,姐姐逡巡迴視我與他,緩慢地應允:「也好。」
我不知姐姐深意,然後瞬間又心驚,又怒又恨又悲般無能為力地突然通曉,他竟然還以為他能令我屈服,令我稍事回寰的心動,不顧一切地為他心折而蹈死不顧。
他怎麼還有臉面這樣以為。
我硬撐著,堅持不能在下一刻切齒的心痛,當他在我面前坐下,探手翻過一隻瓷白茶杯,注滿,再推至我面前,和顏悅色般引誘:「喝點水吧。你好久沒進食了。」
我迴避他的好意,竭力搜索我能想到的最刻毒的話:「水裡沒下藥吧?」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
他這樣說,又或者根本只是出於我的幻覺。因為他已經從袖中取出另外一份明黃色布帛,我從起頭兩行明白過來這是一份草擬的退位詔書,他的聲音並不因為我嘲諷的揶揄而變化:「若無大礙,煩請公主在這裡落章。」
「合歡,是姐姐逼你的嗎?」
他抬眼看了看我,掃落陰霾的眉目,聚攏繁星的清倦:「微臣說過,大公主對臣有恩,令臣萬死不辭的大恩。」
「我記起來了。」我倦怠地承認,站起來,轉身往書案去尋玉璽。
他默默跟著我進入內庭,光影稀疏,在細碎的青綠中篩下搖曳萬點,偶有蟬鳴,並無喧譁,仿佛存在我們之間的只是品茗相對畫筆剛歇的靜謐,並非逼宮之後金戈鐵馬的爭鋒。
直至撞到紅沉木冰硬的桌角才驚我魂魄,強加的痛苦終於使我能全神貫注地看完詔書上每一個飄浮的字眼,以及我聽到玉璽落下之後他發出的詢問:「疼不疼?」
很久我才意識到他問的是我的身體而非靈魂。
右腳被撞的地方浮起一片紅腫,我刻意化解並不該存在他和我之間的親暱:「沒事。」
他蹙眉下腰,一手握住我腳踝,仔細探看。
「叫御醫來。」
「這封詔書下達以後,」他平靜地敘說事實,「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這裡了。」
我渾身莫名地發抖,不辨緣由。他有察覺般緊了緊原本握住的我的腳踝:「以後,要好好兒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