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各位節日愉快!在2020來臨之際,與您分享我的新作《艾瑪》👋這裡是(上篇)閱讀連結🔗
學期過半的時候,艾瑪已經完成了三部短片,其他學生對她十分佩服,身為籃球啦啦隊隊長的傑茜說:「艾瑪讓我覺得自己太無病呻吟了。」但艾瑪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她也經常對其他學生的作品表示讚賞。
有一回,我讓大家聊一聊對自己專業的想法,為什麼會學這個專業,希望今後可以做些什麼。環境保護專業的艾瑪說道:「我從小就喜歡照顧別人,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讓我覺得親近。物質社會讓人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普通人對全球變暖這些問題視而不見,甚至不會願意犧牲少買一雙鞋子換取對環境汙染的控制。我們可以想一想,每個季度買多少新衣服,扔掉多少沒穿幾次的舊衣服?這些衣服是誰製造的,從哪裡來?扔掉的舊衣服,又到哪裡去?即使送給慈善商店,衣服也多得無法處理,全美國大多數的捐贈服裝都運到了海地,導致當地的服裝製造業消亡了,因為二手衣服更便宜。我希望將來可以為環保組織工作,我也願意投身教育,改變大家固有的錯誤想法。」
其他學生大多是生活優越的孩子,他們平時所關心的,不外乎誰去看了全明星球賽,誰去了科切拉音樂節,誰又去了夏威夷度假旅行,他們並非不能理解艾瑪所說的環境和過度消費問題,但這些與他們生活圈的交集太小,就像我們去電影院看維權反戰的紀錄片,看的時候義憤填膺,回來以後還是繼續自己的生活,儘管第一世界的日常生活方式可能恰恰影響了第三世界的人權問題。
期末的時候,艾瑪完成了一部30分鐘的紀錄片,幾乎完全是觀察式的,其中她的父母和外婆在並非沒有爭執的齊心協力中,日復一日地照料著外公。艾瑪將外公看似日常的起居生活表現出了臨界死亡的無奈。
艾瑪說,她會繼續拍攝下去,直到外公生命的盡頭。
學期結束,不少學生都得了A,而艾瑪得了A+。艾瑪問我,以後她拍了新的素材,還能不能請我觀看。我說,這是自然的。
寒假過後,我收到一份艾瑪的郵件,希望約我見面聊聊,我欣然前往,地點在雪城市中心的一家日式茶室,這裡素雅的竹簾、榻榻米上的麻布坐墊、粗陶罐裡生機勃勃的綠葉藤蔓,營造出返璞歸真的氛圍。
艾瑪戴著一頂暗紫色的絨線帽,只留出一寸來長的發梢,她身穿全黑的戶外運動夾克,沒有任何飾物。「你好嗎?」艾瑪問。
「還不錯,你呢?」
「我還好。」艾瑪頓了一頓,短暫的沉默仿佛謎底揭曉前的焦灼等待,「我的外公去世了。」
我沒有料到這一變故,也沒有預見艾瑪的開門見山。
「真遺憾聽到這個消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捕捉著艾瑪的眼神,她的大眼睛平靜得近乎空洞,沒有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表情。
「請問,需要點些什麼嗎?」茶室的日本女老闆親切地過來接待,她胸前的白布褂令我想到急診室的醫生。
「一壺玄米茶。謝謝。」艾瑪輕聲答道。
「我也一樣。」
「那麼一壺玄米茶,兩隻杯子,對嗎?」女老闆的聲音溫柔而利落。
艾瑪和我點點頭,然後彼此沉默。
她終於說:「就在上周。其實我們從年初就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發生得這麼快。外公去世前兩天,還精神抖擻地說要吃羊肉咖喱。外婆親手做了端給他,他吃著吃著就流淚了,含含糊糊嚷著說好吃。外婆也哭了,說剛結婚的時候,為了等他回家,經常做他愛吃的咖喱,但外公往往到了下半夜才回來,他要是心情好,就是賭贏了錢,也不管外婆早就睡下,嚷著肚子餓要吃東西,要是心情不好,能把外婆拖起來逼著她熱飯熱菜,甚至拳打腳踢。外婆一邊哭,一邊說她定是上輩子欠了外公,這輩子來還債的,等外公離世了,她的債也就還完了。結果第二天,外公突然上吐下瀉,渾身發燙。我們叫來了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當時就大小便失禁,昏迷過去。我正好那幾天都在家,拿著攝像機一路拍攝,也不管醫院裡別人的眼光,只覺得有一種朦朧的使命感,讓我紀錄下去。到了第二天,外公一直沒醒,我把攝像機放在病床前的桌子上,對著外公拍。下午的時候,他就過世了。外婆是外公過世以後才來醫院的。我和媽媽一直陪在外公身邊,直到最後。媽媽很傷心,但也有解脫的感覺。沒想到的是,外婆哭得近乎崩潰,對著外公的遺體又搖又捶,說他就這樣離開太不公平。我問外婆,
'你就沒有解脫的感覺嗎?'外婆說,'鬧了一輩子,現在他走了,我一個人,還能做什麼呢?'原來她和外公也是相輔相依的,儘管充滿了痛苦。料理完後事,外婆堅持要回紐約,她說現在不想把餐館賣掉了,她要繼續經營,直到自己幹不動為止。」
艾瑪掩飾不住傷感,漸漸垂下了眼帘。茶已經端上來,熱氣瀰漫,清香撲鼻。我為她斟上一杯茶,烘培過的黃褐色糙米在熱水中緩緩泡開,毛茸茸地浮遊著。
「艾瑪,這些悲痛和煩惱都是很難面對的,但至少,時間會治癒它們。」
「面對死亡,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但我願意相信,外公到最後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的,他應該也悔恨過,他經歷了痛苦的折磨,最後能對生命放手,或許因為他知道——外婆早就原諒了他。」
「我也願意這樣相信。」我嘆了口氣,問道,「你看過拍攝的素材嗎?我指最後的。」
「他去世後幾天,我一直沒有去碰攝像機。但是昨天,我把所有的帶子都看了一遍,所以才那麼急著想見你。我很想把紀錄片做完,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
「不用著急,不是嗎?你現在有很多要面對,你的父母也需要你幫助他們平復心情。為什麼不等一段時間再說呢?」
「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在肯亞的環保項目,不久就要動身。這個項目會持續一年,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應該在離開之前把紀錄片做完。」
「艾瑪,我很感謝你的信任。但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來回答。你應該問一下自己的內心,是否有力量承擔這麼多。恭喜你的新項目,這聽上去很有意義,但我希望你不是因為逃避才——」
「這個項目我在很久之前就計劃要參加了,只是現在時機不巧。」
我正在思考還能說些什麼的時候,女老闆端著一小盤點心過來,放在我們中間。「這是本店新品,抹茶泡芙,新鮮出爐,請兩位免費品嘗。」女老闆的柔聲細語仿佛早春的微風。
我和艾瑪立即點頭致謝。泡芙一看就是用心烘培的,把老闆溫柔的呼吸也包裹了進去。茶壺裡,米香和茶香混合著,散發出讓人放心的溫暖,我們靜靜地坐著,彼此手裡,握著同樣的溫度。
忙碌的學期又開始了,我記著艾瑪提到的啟程日期,心想,總是要在她走之前再見一面的,可是艾瑪一直沒有回覆我的郵件,對此,我倒也並不十分放在心上,畢竟,她要處理的事務一定非常繁雜。
又過了兩周,已進入春季的雪城再次普降大雪。一天,我在去學校的路上,看見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飛雪中,她穿著黑夾克,灰色的長圍巾將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可是有些人的形象,即使被層層包裹,還是能通過體態辨認出來。但我也還有些疑惑——艾瑪不是早該去了肯亞嗎?
待靠近的時候,她大幅朝我揮手。
「艾瑪?」我快步走去,果然是她。艾瑪擁抱了我,她的眼鏡片上沾滿了化成水的雪滴。
「真的是你。遠遠看著就像你。」艾瑪說。
「你不是去了肯亞嗎?」雪白的街道中,只有我們兩人站在鬆軟的雪地裡。
「我沒有去。我現在搬回父母家了。」艾瑪說著,又覺得有必要解釋,「外婆中風了,現在接到父母家,我就決定留下來幫助照顧她。」這樣的情況在美國家庭十分少見,一般人都會僱用看護,更不太會有年輕人放棄海外進修的機會,回家照顧老人。
「那你的功課呢?」我知道艾瑪一直是優等生。
「我和教授商量過了,可以上一學期的自主課程,只要定期匯報就可以了。我現在在一家非營利機構找到了實習,他們專門幫助發展中國家解決安全水源的問題,雖然不是我原先研究的方向,但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真是難為你了。」我不知該說什麼。
「不,是我自願的。家裡人沒有要求我搬回去,他們甚至有些反對。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有私心,因為我想把紀錄片繼續拍下去。外公的故事雖然結束了,但他去世之後,我意識到,他和外婆是難以分割的,所以,現在我也在用鏡頭紀錄外婆的生活。這讓我對自己的家庭有了更深的理解。」
「你真的是在紀錄片創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我讚賞地說道。
「或許有一天我會用紀錄片來探討環境問題,但是研究自己和研究環境還是很有關係的,你認為呢?」飛雪一粒粒跳進艾瑪的圍巾裡,她縮著脖子,有些哆哆嗦嗦地說道,但目光中充盈著沉著與自信,「幫助世界很重要,但如果需要幫助的家人就在身邊,我不想捨近求遠。」
也許,艾瑪認為有必要強調自己決定的合理性,其實她根本不需要。
後來,我和艾瑪成了很好的朋友。她的深思熟慮與矜持謹慎,都是與我截然不同又能互相彌補的特質。春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康奈爾大學聽音樂會,從小學習長笛的艾瑪擁有豐富的古典音樂知識,令人折服;秋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雪城郊外摘蘋果,她手把手教我做倒扣的蘋果派,別具風味;冬天的時候,艾瑪帶我一起去她的父母家,雖然她自己吃素,但為父母親手烹飪了烤火雞,滋味豐美。艾瑪的父母都是善良和藹的長輩,我沒有見到她的外婆,因為身體不適,老人一直躺在樓上休息。
我幫助艾瑪一起剪輯了她的首部紀錄長片,近兩小時的影片聚焦艾瑪外公生命的最後時期。影片末尾的鏡頭裡,艾瑪的母親在床邊為外婆擦身,中風以後的外婆,頭腦是清醒的,說話是含糊的,她「咿咿呀呀」地嘟囔著,仿佛還在抱怨外公種種荒唐的過去。母親擦完後,將手輕輕按在外婆額頭上,老人逐漸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母親轉過頭,對艾瑪說:「等我老了,如果像外公外婆一樣生病,我不希望你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來照顧我。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艾瑪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靜沉穩:「這就是我的生活。」
[後記]
我在雪城又待了兩年,畢業之後,搬去了洛杉磯。艾瑪一直留在紐約州,畢業以後,和同學合夥收購了一家小型農場,種植有機農作物。她每周都會回父母家幫助照顧外婆,她目前為止還沒有去過非洲,但她說將來有一天,等她能長時間離家的時候,一定會去。
這裡沒有最有價值的觀點
也沒有最領先的想法
最有價值的觀點在歷史中重複了千百遍
最領先的想法是經獨立思考分析的結晶
這裡有的是
看似被遺忘的
鮮為人知的
極為小眾的
有趣的人、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