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兮魔獸》海報
(為方便閱讀,在以下訪談中,「鳳凰藝術」簡稱「Q」,趙亮簡稱「A」)
Q:這次《悲兮魔獸》,作為唯一一部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紀錄片,你覺得它是憑藉哪方面優勢入圍的?請你簡單介紹一下《悲兮魔獸》。
A:在選擇電影節時,我首先選擇一類的國際電影節。這也是每位從業者的心願吧。但實際上在一類電影節裡面,紀錄片這種類型的影片是很少的,能夠入圍的可能性也不大,也是碰運氣。但是我覺得首先是影片要有一定的格局,另外就是你是否有新的創造力。《悲兮魔獸》對我來說,它和我以前拍影片的狀態是不一樣的,我更注重的是在紀錄片本體上的一種突破,因為我更把它當成一個影像視覺藝術來看待。雖然是用紀錄片的載體來呈現,但是在語言上我覺得還是有突破的,因為它和普通的紀錄片,和我以前拍的紀錄片,或者是人們認為的紀錄片相比,它的形態還是不太一樣的。
Q:那你能具體談一談《悲兮魔獸》和以往作品的區別和變化嗎?
A:因為我以前的紀錄片作品,是那種跟拍式的,它使用的是傳統紀錄片的方式。這種傳統的紀錄片的方式總是讓我覺得很束縛,不夠自由。在這一部裡面我嘗試把錄像藝術的經驗放在紀錄片裡,期待一種新的可能性。我在跟拍的基礎之上,更注重純粹影像語言的使用,比如在《悲兮魔獸》裡面,我捨棄了語言,用幾近默片的方式讓觀眾直接面對畫面的讀解,我用一個詞叫「凝視」。
Q:這部影片叫做《Behemoth》,它的中文譯名叫做《悲兮魔獸》,而內容主要是講內蒙古塵肺病人的故事,片名和影片的內容有什麼關聯嗎?
A:不是的,塵肺病人在這個整個影片拍攝裡邊連十分之一的內容都不到。《悲兮魔獸》裡面有一部分的塵肺病內容,我以前關注過這個事,也有諮詢過相關的一些人,然後他們寫了一個微博,網上媒體都把它炒成一個純粹關於塵肺病的影片。實際上在90分鐘的影片裡,它連10分鐘都不到,它只是我整個影片中表達的一個部分而已。
Q:那能透露一下這部影片的核心內容嗎?
A:《悲兮魔獸》是關於勞動和工礦產業鏈的一個現代性反思的遊記式的影片。
Q:《Behemoth》的直譯是「比蒙巨獸」,那中文片名為什麼起的是《悲兮魔獸》呢?
A:你知道利維坦吧?
Q:知道,傳說中的海怪。
▲ Behemoth(比蒙巨獸)和Leviathan(利維坦)
A:《悲兮魔獸》是我從英語裡音譯過來的片名。舊約裡上帝在第五日首先創造了兩個生物,利維坦是海洋裡面最大的生物,比蒙巨獸是陸地上最大的生物,它每天需要吃掉一千座大山供給的食物。對我來說這個魔獸是對時代的一個象徵,對我們人類的貪婪和欲望的隱喻。
Q:你的新片《悲兮魔獸》受到了但丁《神曲》的一些啟發,能具體談一談這個嗎?
A:《神曲》的借用或挪用純屬一種天意,但丁在八百年前想像的地獄的場景和我拍攝的礦山的景象是那麼的吻合。於是我把這些畫面配上了他的詩句。敘事也是按照地獄,煉獄,天堂來結構的。
Q:整部影片分為三個章節,能詳細談談嗎?
A:在影片中我沒有明確的寫出來,但是我用了三種顏色來代表三界,比如說用紅色代表地獄,影片中的煉鐵廠,紅色的鐵流映紅了整個畫面,煉獄是灰色的塵土,藍色代表天堂。
Q:前段時間各大網站下線了《悲兮魔獸》的相關資訊,《悲兮魔獸》在國內很難上映了,是嗎?
A:不一定,因為網上的信息很不準確,不是我們自己發布的,都是各種猜測。我不認為有什麼敏感的。製片方當然希望《悲兮魔獸》能在國內公映,但是現在的大氣候好像比較複雜。
創作歷程▲ 紀錄片 《上訪》海報
《上訪》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國內版,片長318分鐘,國際版(在坎城電影節上播放的版本),片長120分鐘。
整個影片長達318 分鐘,講述了全國各地訪民進京上訪的生活,影片裡有悲慘而痛苦的鏡頭。但是,鏡頭裡每一個訪民都認真地活著,就算已經住在老鼠洞一樣的橋洞裡的訪民一家,談起他的生活和上訪訴求,也是絲毫不馬虎的。他們懷著某種希望或"萬一"的幻想,鍥而不捨地上訪,找一個公正的說法。他們沒有豪言壯語,只是堅忍地前行。他們從來沒說過 "愛",只是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守護家人和追尋公正的信念。
Q:您在拍攝這些紀錄片,如《上訪》、《在一起》的過程中,直面被拍攝者的種種困境,您的的心情是怎麼樣的?最觸動你的是什麼?你在影像中是採用怎樣的一種方式將它表達出來的?
A:就是你覺得我在拍攝別人的時候,對我產生的影響,是這個意思嗎?
Q:是的。
A:為什麼會這麼想?
Q:因為我看到影片中人們所面對的困境,會有種悲傷的感覺。在中國這樣的體制下,它的確是無法避免的一種現狀。當時在你拍攝時有些什麼樣的感觸?
A:那比方說你面對的是一個BBC或者CNN的國外記者,或者是國家地理等一些很重要的新聞圖片社的攝影師,攝影記者,你也會問他們這樣的問題嗎?還是你覺得因為我是中國人,若換做是一個外國人來看中國的話,他們在心理上會有什麼不同嗎?
Q:應該會吧,我覺得本身作為一個中國人,會更多關注本國的一些現狀,會有更多的思考。
A:那比如說我要是一個老外的話,你會問這樣的問題嗎?
Q:會的,但是我感覺看待問題的角度是不同的。
A:我只是好奇。
Q:如果是外國人,那就會問他,你是怎麼看待中國這一現狀的。如果是中國人,我會更感興趣他內心的感受。你想通過拍這樣的紀錄片,為被拍攝的人做些什麼,是嗎?
A:這個是你要問的根本。
Q:這是問題的延伸部分,還有其他的一些問題。
A:嚇著我了。
Q:沒有吧。
A:對我來說拍紀錄片有一個強烈的意義感,這也是我能一直做的動力,也是我想自我完善人格的一個方式。這個社會裡大多數人的人格是不健全的,可能這樣說會遭人罵。
Q:對於那些被拍攝的人們,您能夠通過拍攝紀錄片來改變他們的處境或是改善他們的生活,是嗎?
A:作為一個藝術家,期盼自己的作品來改變世界,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虛妄。但是他一定會有他自己的價值和意義。
Q:也許有時我們只能看著而已,卻無法為他們做些什麼。
A:通過這些紀錄片觀眾會看到社會的另一面,不是喉舌們宣傳的那一面。有助於人們清醒認識社會。尤其對年輕一代很重要。上訪現象的病根是在體制當中,怎麼可能通過一部影片來改變一個體制呢?一個藝術家能做一點,一個工人也能做一點,那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都堅守自己的一點點的良心和一點點的底線,那就不會出現那麼多負面的爆炸性新聞。我們社會的現狀,是每一個人行為的總和。
Q:往前追溯,一開始基於什麼促使您去拍這些題材的紀錄片呢?
A:回到我個人來說,這是一個個體的表達和訴求,是對不理想現實的吶喊。
Q:那你以後還會堅持拍下去嗎?
A:我是一個影像動物,影像是我生活的全部。除了這個我怕也做不好別的。
▲ 紀錄片 《在一起》海報
紀錄片《在一起》真實紀錄了從《魔術外傳》籌備初期開始,劇組通過網絡聊天、全國尋訪,徵集選定愛滋病感染者進入劇組參與拍攝的全過程。為了保護感染者的 隱私,在整個紀錄過程中,大部分未露面或經過遮擋的感染者,通過聊天記錄或口述的方式,講述了自己的感染經歷和生活現狀。
Q:前幾年您的作品《在一起》上映時,大眾關注度很少,票房似乎也很低。
A:我都不認為有人看過,當時全北京只有五六家影院,在早上九點十點的時間放映,而且還不是周末。開什麼玩笑,大白天的人們都去上班了,哪有人去看電影。
Q:這件事情也反映了社會現狀,值得被關注的事物反而被冷漠、被忽略,人們更會關注那些表面華麗的事物。
A:這是一個價值觀混亂的時代。
Q:您認為拍攝紀錄片時更多的是創作,還是呈現一個真實的現狀。
A:當然是創作,我認為所有影像作品,都是用一種活動的影像去傳達思想,它都是有創作成分的,沒有真正的客觀,所謂的真實是導演或者是藝術家個人內心的映射。
▲ 紀錄片 《上訪》中被拍攝了12年的母女
Q:關於紀錄片中那些被拍攝的人,你常常會跟拍多年,他們為什麼會願意被您這樣常年跟蹤拍攝,你知道他們內心的想法嗎?
A:首先我們可以承認沒有人喜歡被別人拍,這個是很難的一件事,比如說別人要來拍我,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那麼現實中的狀況是,他們有訴求,剛開始我的出現在他們看來也許對他們的問題有所幫助。當然經過長時間和他們相處,他們可能會認同你,信任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
Q:那對於那些被拍攝的人們,你有沒有給過他們一些金錢上的資助,在合作過程中有沒有籤署協議,涉及肖像權等問題?
A:有的有,有的沒有。我是在長期拍攝的過程之中,把這些事情解決掉的,因為被拍攝者已經默許了這種行為。當然,也有很多人會告訴我不想出現在影片裡,那就必須嚴格遵守。有些本應該在影片中出現的重要人物,我拍了很多年,但是最後他不同意,我就沒有剪進去。
▲ 紀錄片《罪與罰》海報
《罪與罰》,記錄的是中國北方一個邊境小鎮派出所的日常瑣事,和俄國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小說同名。「他們有他們的罪與罰,我們有我們的罪與罰,社會就是這麼荒誕。這就是中國的《罪與罰》,不用為了避免重名而改名字。」
Q:《罪與罰》這部紀錄片與其他的紀錄片並不相同,《罪與罰》的主角是警察,可以說是社會的另一面,那麼你是怎麼取得他們的信任,進行《罪與罰》的拍攝。
A:《罪與罰》是一個特例,那些警察並不希望他們的一些不良行為被拍攝下來。但是對我來說我必須拍,因為我要表達的是國家機器的一個零件是怎麼運作的。警察作為國家執法人員,他們穿著制服,公民就有監督他們的權力。
理想與自由▲ 紀錄片《告別圓明園》海報
圓明園畫家村是中國第一個有藝術家聚居現象的村莊。這在中國是史無前例的一種自由生活的象徵。從1989年末至1995年,在這裡居住的畫家,詩人,樂手達四五百人。1995年夏天開始,警察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大量拘留驅散生活在這裡的藝術家們。在冬天來臨之際,這個充滿幻想和激情的「畫家村」被徹底瓦解。本片記錄了這一段令人傷心的日子。
Q:90年代,你曾經在圓明園和很多藝術家相處過,那段經歷對你有哪些影響?
A:那時候我剛來北京,二十多歲也很年輕,懷著一種理想主義的心態。想尋找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去生活。那時雖然社會環境非常嚴酷,好像大家也都沒有太多抱怨。活的還挺快樂的。
Q:您不僅是一名導演,還是一名藝術家,做過一些攝影作品的個展。對於您個人而言,藝術家和導演的身份,你覺得孰輕孰重,你更喜歡哪一個身份?
A:我認為藝術家是地球上最偉大的職業,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榮譽稱號吧。我當然希望把自己稱為藝術工作者。當然導演也是藝術家的一種,而紀錄片只是我工作的一個部分而已。
趙亮的紀錄片真實的反映了中國社會中弱勢群體的苦難與艱辛,以及現實社會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一路走來,趙亮的作品在國際上獲得了很多獎項和認可,但並未因此而贏得國內大眾的廣泛關注。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趙亮懷著一顆對社會、對時代的良心,通過拍攝紀錄片讓人們去看到生活中真實的另一面,有助於人們更清醒地認請現實、改變社會。
趙亮簡介▲ 藝術家趙亮
趙亮,出生於遼寧,工作、生活於北京。
趙亮從魯迅美術學院畢業後,在北京電影學院繼續深造,期間拍攝了《告別圓明園》(1995)、《紙飛機》(1997-2001,榮獲第三屆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TIDF)國際影帶競賽優等獎)、《城市場景》(2004,榮獲2006年德國卡塞爾紀錄和錄象藝術節金鑰匙獎和德國奧本豪森國際短片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在江邊》(2004-2005)等多部紀錄片。他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活動影像藝術家和攝影藝術家。2007年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開幕後,出任活動影像工作室總監。《罪與罰》由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出品,於2007年9月在國內首映,作品《罪與罰》於2007年在法國南特三大洲國際電影節上獲最高獎「金氣球獎」。
(鳳凰藝術 楊帆 北京報導 責編 任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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