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90年前的今天，菲利普·K.迪克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生前是個loser，死後卻名聲大噪，被稱為科幻大師、「新浪潮」代表人物，改編自他作品的影視劇，一次又一次成為螢屏神話——《銀翼殺手》《少數派報告》《全面回憶》《高堡奇人》.
他作品中的神秘、不可知和超越性，共同構成了科幻電影的核心命題。
△ 《銀翼殺手》《少數派報告》《全面回憶》《高堡奇人》劇照
迪克小說的中文譯者陳灼摘選了他生前給親友的書信，零星往事中，我們可以窺見他潦倒又混亂的一生。
陳灼說，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場人生，竟給他的作品注入了超越類型文學的氣質。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紀念他？
因為在這樣一個日子，我從沒如此強烈地希望他還活著。
生日快樂，PKD
作者 | 陳灼
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
《約翰福音》
現代人的壽命，七八十歲很正常，九十歲算高壽，但如果沒有大病妨礙，也不是罕見。二十一二歲接受完高等教育，或是再遲一兩年，讀完碩士，如果不繼續讀下去書，那也就該工作了，直到六十多歲退休。這，算起來，大約有四十年的光陰吧。
這四十年拉成一條線，有些人在開頭的地方，有些人在中間，也有些人已經快走到頭了。但正常來說，大部分人，都是這四十年的時間。
問題是，我們是在四十年的哪一點上，認識到，這些時間到底用來做什麼？戰爭年代，烽火連三月，生存下來；和平時代，吃飯，睡覺之外，有精神的，過精神生活，有子女，養育子女。四十年並不太長，八十年代初出生的人，現在這四十年，無論怎麼折騰，也過去了十五年左右了，再過三五年，便是過半。有時想想，那些想做而未做之事，想看而未看之書，想去而未去之地，想謀面而未得的朋友，能在這餘下的二十多年裡完成嗎，如果之前沒有，之後也未必。
那麼，除了養家餬口的工作，除了精神生活（如果有的話），養育子女（如果有的話），什麼是最重要的事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往往埋在那最初開頭的二十年裡，童年的時光、愛好，最初的痛苦、愛情、友誼……等等。每個人都不相同，不過，吸引我們的那些找到了自己最重要的事，並為其努力一生的人，往往具有這樣的特質：那就是把他的生命和他的創造，活成了一體。
這樣的人無疑是極少的，而且，在這極少數之中，因為「成功」帶來的名譽和金錢，往往會反噬本來的生命力（因為這本來就是很難把握的誘惑）。也就是說，對於那些極為成功的人，世人的紀念和崇拜，會和他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混淆在一起，或是盲從於庸眾的見解。
那麼，到底誰是值得你紀念的呢？他一定與你那最重要的事有關。也就是說，即便是這世上沒有人再記得他，你依然記得；因為你記得他，也就記得了你，記得了你為了什麼而活下去。
親愛的母親：
上周五是你的生日，我送了你一把剪刀，現在，你母親節想要什麼禮物呢？寫這封信花了我不少時間，那麼，我就不多寫了，我給母親節寫了一首詩。下面就是了：
太陽光芒 The sun was shining
燦爛，brightly,
雲朵紛紛 The clouds had gone
離開，away.
人人都很 And everyone was
高興，happy,
因為今天是母親 For it was Mother's
節。Day.
誠摯的，
吉姆·迪克
（1939年5月12日，10歲，有段時間他自稱吉姆）
. . . . . .
親愛的媽媽，
我在我的拉丁文作業的背面給你寫這封信，這樣你就能看到我現在學得怎麼樣了。
我把我的柴可夫斯基5號（交響曲）賣給了一個男孩，得了3塊錢。
我決定留在這裡。也許二月份我會回家，但我不這麼認為。
請你給我寄：兩件白襯衫，三件顏色長袖襯衫，一包針。不要寄指甲鉗了，我找到了。
...
愛你，
菲利普
（1942年9月30日，13歲，在寄宿學校）
. . . . . .
親愛的霍利斯先生，
我是在下班時間寫得這封信。12月16日，凌晨三點半。12月16日這個日子，對我來說，比對你要重要得多，因為是我的生日，而在這個1949年12月16日這特別的一天，我就是二十一歲了，那就是個更特殊的生日了，不是嗎？
……
21歲，我已經結過婚，離過婚了，每天剃鬍子，讀詹姆斯·喬伊斯和希羅多德的《波斯戰爭史》，色諾芬的《遠徵記》，作為消遣。
你和我在過去六年裡都改變了不少，我比你變化更大，也許。你以前的頭髮要更多，我以前的頭髮要更少（現在連胸毛也長起來了）。
15歲時，我以為我這一生想要什麼，現在，我又不知道了。15歲時，我有很多心理問題，現在還是，不過是不同的心理問題。
……
16歲時，我賣出了第一臺廣播，那時候，可是臺全世界都頂呱呱的廣播。
……
15歲時，我小錯不斷，現在我21歲了，你在AMC，都不用管我在怎麼幹活。總的來說，從那時候算起，很多事情改變了，但也有不少事兒沒變。真讓人驚訝，有那麼多事壓根沒變過。
……
愛你的，
菲爾
（1949年12月16日，21歲生日）
（霍利斯是他中學時期打工的唱片店老闆，也是他許多小說中人物的原型）
. . . . . .
親愛的鮑徹，
如您所知，我在聽，也很喜歡聽您的節目。您讓我列出想要聽的曲目單子。下面是我想在廣播裡聽到到歌手，排名分先後：
Adele Kern
Franz Vlker
Elisabeth Schumann
Hans Heinz-Nissen
Karl Schmidt-Walter
Michael Bohnen
Heinrich Schlusnus
……
您最真誠的，
菲利普·K·迪克
（1953年12月16日，25歲生日）
（鮑徹是F&SF雜誌的創始人之一，最早發掘迪克小說的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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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南希，
……
生命，悠長，親愛的南希。在悠長的生命之中，人們只能短暫的在一起。但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在那短暫的日子裡在一起呢？反正，任何事遲早都會結束，就算是生命本身，有一天也會結束。就像卡圖魯斯所說的，"我們微小的光，"總有一天會熄滅。那麼，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必須活在當下，與真誠與我們親近、擁抱、親吻、毫無顧及地撫摸的人在一起。
……
愛，
（1964年12月16日，36歲生日）
（南希是迪克第四任妻子）
. . . . . .
親愛的瑪莎，
今天是我生日，現在是早上六點鐘，在這最為孤寂，也是想法最充盈的時刻，我在寫信給你。我已經好幾天沒上床睡覺了，但是沒關係；你大概也知道，那些快樂藥丸已經送到了，我現在多的是。我跟Ray坐著能聊上好幾個小時，從我們的談話裡，我們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想幹什麼，想避免什麼，我們愛什麼，以及相信什麼，徹底完整的圖景。
實在太神奇了，我跟他居然完全一致的相信：全世界所有東西之中，對我們來說，價值最大的，就是：時間和人。時間最主要的價值就是跟人聊天；而人，特別就是你，還有貝琪。我在全世界最寶貴的財富，對，就是你們倆。
……
（1970年12月16日，42歲生日）
（瑪莎是迪克同時愛上的兩位女同中的一位。Ray是科幻作家Ray Nelson）
. . . . . .
親愛的羅拉，
……
我還聽了不少他們叫「泡泡糖搖滾」的音樂，我相信那些歌詞（比如「我總會離開你。」，以及「我總會說實話。」）……還有這種胡話：我愛你「因為你的心跟我的心的顏色不一樣。寶貝。」
……
我一邊聽披頭四一邊給你寫這封信。過去這麼多年了，它們聽起來還是那麼棒……這些歌帶來那麼多的回憶，幾乎每一首曲子，都讓人無法承受。對我來說，每首歌就像是一個人生，「Hey, Jude」，對我來說就是完全另一個世界，當時，我認識的人跟現在完全不同……
……
愛，
（1973年12月26日，45歲生日後不久）
（羅拉是迪克和第三任妻子安妮女兒，1960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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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Kleo，諾曼，
很高興跟你們聯繫。下面是我最近的一些事：
小寶貝
克里斯多福很好（看後附的照片）
情緒
對我們來說，今年又忙碌又開心。
錢
我們今年收入不錯。
工作
我寫了，並且賣出了第一個劇本，改編自我的《尤比克》。
曝光度
《滾石》採訪了我，幾個月後就會刊登訪談。
健康
我進了三次醫院，但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牧師，還有一個特種部隊的人，成了好朋友。
頭腦正常度
南希1970年離開我之後，我丟掉的正常腦筋大部分都回來了。
……
誠摯的，
菲爾
（1974年12月26日，46歲生日後不久）
（Kleo是迪克第二任妻子，1950年結婚，1958年離婚，沒有子女。克里斯多福是迪克與第五任妻子泰莎的孩子，1973年生。）
. . . . . .
親愛的厄休拉，
……
並不是我創造了安吉爾·阿徹，她存在，但我並非她的作者：我只是感知了她，並將她寫出來。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厄休拉，與她面對面，這位明亮、好鬥、風趣、受教育、溫柔的女性……直到我寫下《提摩西·阿徹主教》這本書之前，從未遇到過——至少在有意識的時候。就好像我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讓安吉爾·阿徹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是那麼的愛她。
……
菲爾·迪克
（1981年5月13日，52歲）
（厄休拉·勒古恩，迪克的高中同學，比迪克小一歲，因為迪克經常休學，二人從未見過，後來也沒有機會見面，但一直有書信往來。安吉爾·阿徹是《主教的輪迴》一書女主角，這本書是迪克最後的長篇小說，也是他唯一一部以女性為主角/視角的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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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 不是社會塑造我，而是我塑造社會，通過：1）我的寫作，2）我如何使用金錢，3）訪談，4）改編的電影——這可以回溯到我的寫作中，比如《仿生人》。其中湧現出許多廣泛的主題：愛（agape），同情心，關心弱者，作為救主來臨的上帝……
希望。我在疑慮、信仰、定罪、輕信、偏執、恐懼、懷疑之間震蕩，對我來說，所有這些之中，希望是關鍵所在。這顆行星上，在生命的痛苦之中孕育了希望。
……
（摘自1982年2月最後的日記。53歲。
2月17日中風，送往醫院，2月25日在醫院再次中風）
菲利普·K·迪克
1928.12.16 - 1982.3.2
生日快樂，PKD
迪克與他的父親
晚年的迪克
*本文信件摘譯自《菲利普·K·迪克書信選集1-6》
*本文日記摘譯自菲利普·迪克日記選《Exege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