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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雨晨
編輯:喜寶xibaolife
第九十一夜——相骨
人靠骨架支撐,古人多以為從不同的骨頭可以判斷人的不同命運。古人王列舉了範蠡去越、尉繚亡秦的例子,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榮樂。」「秦王為人,隆準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勢狼心……不可與交遊。」可見長頸、鳥嘴、眼細小而狹長都不是什麼好相貌。只是骨相往往和面相混在一起,不為人注意罷了。
人的骨頭真的可以反映人的命運?我不得而知,但不僅僅是在中國,在19世紀的法國也流行過骨相學,只不過曇花一現,而在中國,骨相流傳已久矣。
見博識廣的紀顏自然不會不了解,很湊巧,他最近正好遇見了一位不同尋常的相骨者。
「骨相和面相,歷來都是被用作觀察人的方式,只不過面相更多的是來測試未來吉兇,而骨相則是判斷整個人的個性與內心,所謂相由心生,其實骨頭也可以反映出來。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關於相骨的故事。」
(下面是紀顏的口吻。)
在我遇見過的所有的人中,曹伯無疑是最奇怪的一個,無論是他的相貌、經歷、職業,還是舉止談吐,在我眼中都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但是父親卻相當尊敬他,在我兒時就常帶我去他家。
曹伯只比我父親大六歲,但卻蒼老得嚇人。他的腦袋光禿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中間高高地凸起,頭皮鬆弛得厲害,就像一個廢舊的米麵口袋罩在頭顱上一般,耷拉下來的麵皮垂落在兩腮,眼袋大而黯黑,腫脹得很,幾乎從來不睜開眼睛,本身就極長而狹的臉龐又搭配了一個細窄如鷹嘴的鼻子,讓整張臉顯得更加長了,他的嘴唇薄而蒼白,不太開口,每次說幾句話就會下意識地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一下上下嘴唇,就像長滿紅鏽的刀片般的嘴唇被舔得乾裂起皮,一絲絲如身上死皮樣的東西在上面翻起,那情景像極了動物世界裡的蛇,一下下地吐出自己的信子。
父親很尊敬他,我很少見到父親這樣。而曹伯也很疼愛我,幾乎視為己出,他總是顫抖著用蒲扇大的雙手摩挲著我的腦袋,然後猶如挑選西瓜般地曲起自己的手指骨節,在我的腦門上敲打一下,接著用尖銳如圓錐的聲音厲聲喊起來,每次說的都一樣。
「好娃,好骨!」
兒時我始終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父親告訴我,我生下來的時候家族就擔心我的命運,所以找來曹伯摸骨。曹伯是天瞎,也就是生下來就沒眼睛瞳子,翻開了眼皮裡面灰濛濛的,所以他從小就聽覺和嗅覺奇佳。而且最令人稱奇的是他的手,較常人大而寬厚,手指白而細,如蔥段一般。他從不用拐杖,總是靠雙腳和雙手來摸索前進,雖然也曾摔傷撞傷,但他不以為然,因為他告訴過我,如果用拐杖,固然少了些皮肉傷,多了些方便,但如果突然有一天拐杖沒了,自己又該如何呢?
「我是個瞎子,自己的眼睛姑且靠不住,還要去靠一截爛木頭?」曹伯笑道。他一笑起來嘴巴就緩緩張開,不,與其說張開,倒不如說裂開更合適,就像有人慢慢用剪刀從原本沒有嘴巴的臉上剪開了一條齊整的裂縫。
曹伯八歲的時候,好好地忽然摸到一位來自己家裡借宿的遠房親戚的臉上,當時那人正在睡覺,結果被嚇了一跳,可是曹伯很快就說出了他的年紀和長相,居然八九不離十。這人從未來過,曹伯當然不可能從家裡人的話中推測出此人的外貌。曹家人看到一個瞎子居然能有如此本事,都暗自感嘆,總算老天爺為他留了條生路。
於是,曹伯被送到了一個非常有名的相骨師傅那裡學習相骨。
這個相骨很少收人,據說他也是個天瞎,他收徒弟只有兩個條件,一是要盲人,生下來就是的那種,二就是要摸手,結果曹伯兩個條件都符合,家裡人也為他找到個好活而高興。
這以後曹伯一直都跟著師傅,直到師傅去世,然後自己接替了師傅的位置,為四裡八鄉的人摸骨。可是誰也不曾見過他師傅出那屋子,直到死後的第二天,曹伯告訴我父親這事,然後草草安葬了他。
有些事情似乎往往是註定好的,曹伯經常告訴我,他從來沒有埋怨老天爺讓他瞎了眼,因為他註定好了是要做這個的,既然是這樣,瞎了眼睛也就沒什麼了。
隨著時間推移,不相信的人被曹伯相骨後也相信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有的人還專門來測試,前後三次用不同人的手給曹伯,但曹伯很快識別出來,於是大家都覺得曹伯神了。
可是曹伯極少笑,他似乎永遠都沒有太多的表情。大家也知道,他沒老婆,而且也找不到傳人,他不想把自己的本事帶進棺材。
曹伯老早就和家裡人分開住了,他一直待在自己師傅的兩間黑屋裡。那屋子如同一個黑色魔方,小時侯每次父親有事情通知曹伯就叫我去,但我每次進去都找不到他,總感覺裡面很大,如同黑色的潘神迷宮般,而且屋子裡從來沒有半點光亮,自然,曹伯壓根兒不需要,他早對屋子裡的任何物件的擺放都非常清楚,但我卻很麻煩,幾乎每次都要撞到腳。
或許,黑暗給我們這些習慣光明的人帶來過多的未知和不確定感,所以會覺得原本不大的空間非常廣闊吧。
不過,曹伯在我十二歲要離開老家的時候突然失蹤了。
沒有人發覺,只是覺得他好像很久沒出現了,村子裡的人總在需要他的時候去找他,當他們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在黑屋子外面喊了好久也沒人回話,而平時曹伯總是很快就會出來應聲。
沒人敢進那黑屋子,因為曹伯不準任何人進去,除了我。
那屋子只有曹伯的師傅、曹伯和我進去過,據說曾經有個外地的賊進去偷東西,是東村的阿細半夜解手的時候瞧見的,那賊貓著腰翻了進去,但第二天既沒聽曹伯說家裡遭賊,而在門外也只有進去的腳印,沒有出來的,於是大家都很忌諱那屋子。
進得去,出不來。如黑洞一般。更有傳言,說還有很多小動物進去也沒見出來,所以他們需要找曹伯摸骨都是遠遠地站在門外喊他出來。
「八成死了吧?」
「難說,好象幹這事的都活不了多久。」
「是啊,洩露天機呢,遭天譴的。」
「他不是會摸呢麼,怎麼不摸摸自己的骨頭啊?」
「那不是自摸了麼?和多少的啊?」
村民們說著說著忽然一起哂笑起來,接著一鬨而散。
我和父親也在其中,我聽他們說話覺得異常刺耳,抬頭看了看父親,他也緊皺著眉頭,盯著那黑色的屋子不說話。
人群散去,我隨父親回了家,回頭的時候我仿佛看見那門似乎隱約開了條細縫。
回到家我問及這事,父親卻不回答我,只說我還小。我記得前些天父親和曹伯在家中還談過話,兩人似乎還爭論了起來,只是我睡意正濃,已然記不得說了些什麼。
在老家的最後一天,家裡人忙著為我收拾行李,而我卻總是心不在焉。奶奶看出來了,叫我出去走走,父親有些不情願,卻不敢違背奶奶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我走著走著,竟又來到了那黑屋子旁,我叫了幾聲,依舊沒人回答。
當我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看到門外有一隻袋子。
溼漉漉的黑色袋子,昨天好像沒看到,那袋子被扔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我一走過去就聞到一股子腐敗的惡臭。
我的鼻子很靈,從小就是。
我好奇地用腳踢了踢,發現裡面有東西,軟軟的,像棉花團,於是我找來一根斷裂的樹枝,將袋子撥開來。
都是一塊塊的血肉,撕裂開來,我無法判斷那是什麼動物的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裡面沒有一根骨頭。
我感到一陣噁心,扔下樹枝就想走,可是仍然很擔心曹伯,我不相信村裡人對他的妄加猜測。
這時我又聞到一陣氣味,很熟悉的氣味,那是曹伯的。很久以來,我一直都覺得曹伯身上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怪異味道,類似於豆腐乳和銅鏽混在一起的味道,還夾雜著一股子藥味。
我沒有回頭,因為腦門上多了一雙手。
依舊是那種光滑的感覺,曹伯的手摸過很多東西,石頭,木桌,欄杆,活人的骨頭,死人的骨頭--當初他開始學的時候,據說他的師傅就先讓他摸骨骼標本,去了解哪塊是肩骨,哪塊是脊椎,哪塊又是肋骨。神奇的是,雖然摸過那麼多粗糙的東西,曹伯的手依然潔白如絹,柔軟似棉,宛若無骨,即便是村子裡最好看最年輕的姑娘,也沒有他這樣一雙好手。
所以我很喜歡他撫摸著我的腦袋,溫軟而舒服。
但今天卻不,我覺得一陣寒冷,那手猶如爪子一樣在頭上慢慢划過,周圍安靜得很,那時候剛過完元宵,風吹過頭皮,激起一陣疙瘩,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娃娃,怕什麼?」他笑著問我,我沒回答。
「好娃,好骨啊。我摸過那麼多人的骨頭,沒有一個如你這樣的,三國裡諸葛丞相言魏延腦後有反骨,他死後必反,果不其然。所以說,摸骨是應該相信的,你說對麼?」曹伯的手依舊在我的頭髮和頭髮中間穿梭,像十條蚯蚓一般慢慢蠕動。
「曹伯,我要走了。」我低著頭,手指頭絞著衣服角說。
「恩,你爹告訴過我了。」曹伯的聲音很低沉,就像水桶砸進井裡一樣。
「曹伯,你還有什麼話要告訴我麼?」我問他。但他良久不回答,最後他的手落在了我的鎖骨上。
「你還記得我教你的東西麼?」曹伯忽然問,我嗯了聲,開始朗聲背誦,只是風越來越大,我的聲音又稚嫩,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忽明忽暗。大風像冰水一樣衝進我的嘴巴裡,生疼生疼。
「你說說什麼是九骨。」他聽了會兒,又問。
「天庭骨風隆飽滿;枕骨充實顯露;頂骨平正而突兀;佐串骨像角一樣斜斜而上,直入髮際;太陽骨直線上升;眉骨骨稜顯而不露;隱隱約約像犀角平伏在那裡;鼻骨狀如蘆筍竹芽,挺拔而起;顴骨有力有勢,又不陷不露;項骨平伏厚實,又約顯約露。」我一口氣背下來。
「很好,你隨我來。」他的手忽然從肩膀處滑落下來,拉著我往黑屋走去,我不自覺地跟在後面,只能看到他的後背。
屋子裡和外面一樣,依舊黑,只是這黑感覺更深更濃。
曹伯咳嗽了一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我前面坐了下來。
「你知道麼?看相不如看骨,因為人的面相會變,而骨相不會。看頭部的骨相,主要看天庭、枕骨、太陽骨這三處關鍵部位;看面相的骨相,則主要看眉骨、顴骨這兩處關鍵部位。如果以上五種骨相完美無缺,此人一定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如果只具備其中的一種,此人便終生不會貧窮;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兩種,此人便終生不會卑賤;如果能具備其中的三種,此人只要有所作為,就會發達起來;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四種,此人一定會顯貴。」他停頓一下,又嘆口氣,然後問我記住了麼。
我連忙點頭,後來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見,於是高聲說記住了。
「四娃子啊,你知道為什麼我和我師傅一定要天瞎麼?」他從來未曾說過原因,我問過他,卻總是沒有答案。
「骨相可以看,但最準確的卻是摸,只有瞎子不會被眼前的虛景迷惑,只有他們親手摸出來的結果才是最準確的,但是這個要求太苛刻了,很難傳承下去。而且,其實我一直想看見東西,一直想看看你什麼樣子,因為,在我的腦海裡,所有人的臉都是沒有血肉毛髮,都是一個個骷髏頭罷了。」曹伯的話說得很慢,慢得像深夜漸漸侵襲過來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哆嗦,我抱緊身子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可是我的手肘似乎碰到什麼東西,發出一陣咕嚕的聲音。
「你旁邊就是一具骨架,好好摸摸,然後告訴我你摸到了什麼。」曹伯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但手卻還是不自覺地摸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摸人的骨頭,恐怕是終生難忘。
這是非常奇特的感覺,有點像鋪了層砂紙的硬塑料,又感覺像裹了層冰屑子的鐵桿。我順著肋骨往上摸去,這人的骨架不大,但肩骨又不算狹窄,我沿著脊椎往上摸,逐漸摸到這具骨骸的頭骨。
「男子的骨頭重而粗,女子的骨頭輕而細,胖人的骨頭,表面比較光滑,而瘦子的骨頭表面比較粗糙。」曹伯又在旁邊說著,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輕聲嗯了一下,接著繼續摸頭骨。
牙齒很整齊,顴骨高聳,接著是鼻梁骨,在兩目中間。上部為「鼻梁」,又名「山根」。梁下稱「鼻柱」,是兩鼻孔的分界骨。鼻之末端,名為「準頭」。這人鼻骨高而窄,而且中間一段還有裂痕,似乎被打斷過,歪在一邊。額骨平整。最後我摸到顛頂骨,位置在頭部最高處。前面部分稱為「囟骨」,小兒初生未合攏時叫「囟門」,中間叫「頂心」。頂心左右有稜處稱為「山角骨」,俗名「頭角骨」。
可是我卻感覺到很大一塊凹陷,圓形的,似乎是鐵錘一類鈍器砸出來的。
「曹伯,這人是被砸死的。」我轉過頭對著他的方向說。
「是的,是我砸死的。」他的話依舊沉穩如秤砣,可我的心卻像秤桿,歪斜得不成樣子。
「為……為什麼啊?」我開始口吃了。
「他是我師傅,是我親手砸死他的。」曹伯仿佛在談論別人一般。這個時候我全身癱軟在地上,忽然想起了父親似乎曾提及曹伯的師傅是一個歪鼻子——曾經被掉下來的木頭砸斷的。
「我師傅說,他活著沒意思,他幫人摸了一輩子的骨頭,有好有壞,有貴有賤,可自己的骨頭他始終摸不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於是他告訴我,收了我,就當是有了兒子送終了,還交代我不要把屍體入葬,這年頭完整的骨架,很難搞。」曹伯說。
「四娃子,我本來也想收你做徒弟,可你爸爸不同意,說你們紀家的後人不能學。我摸了你的骨,知道你是好命,是要幹大事的,可我捨不得你啊,唉。」曹伯嘆了口氣。
「曹伯你不是說學這個要天瞎麼?」我打著顫音說道。
「有什麼關係,現在刺瞎你還不一樣。」他說著,忽然一陣響動,似乎站了起來。
在這黑暗的屋子裡,我這個本來視力正常的人成了瞎子,而他卻對這裡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我就被他抓住了。
「四娃子,不用怕,很快的,曹伯會教你很多東西,你不是最喜歡相骨麼?」曹伯的手忽然變得有力起來,像老鷹的爪子一樣緊緊箍在我手腕上,而另外一隻手摸到我的臉上,漸漸向眼睛摸去。
我幾乎喊不出聲來,下意識地用手朝前面揮去。
我觸到了他的臉,但很快就觸電一樣收了回來。
因為我感覺自己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裸露在外面的堅硬骨骼。
「你,知道了?我知道自己骨相不好,我常告訴你們這是命,但我偏偏不信,不就是骨頭麼,我可以自己改,改了骨頭,不就改了命麼?」 他忽然發瘋似的高聲大笑起來,手也鬆開了。
我趁機跳了起來,朝前面撞去,很幸運,那恰巧是門的位置,我跑出了黑屋。
落在地上的我沒命地往前跑,可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曹伯站在門口,外面明媚而刺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頰上。
沒有血肉的臉頰,整齊地被削去了臉頰和磨平了顴骨的半邊臉。綁著繃帶,而且血跡斑斑。
他又笑了,依舊如同憑空多出來的一張嘴巴似的。
「四娃子,想通了再來找我,我會等你。」他閃身又將身體埋進了那黑屋子。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漫無目的地跑著,最後直到腿抽筋才一下子趴倒在地上。
回家已經是傍晚了,父親和奶奶把我痛罵一頓,而我卻不敢說話,倒是父親看了出來。當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他後,他只是嘆了口氣,並未顯出太多的驚訝。
第二天,我離開了老家,臨走時父親只對我說了句,叫我原諒曹伯。
以後,我再也沒了曹伯的消息,和父親說話也像避諱似的不提他,只是零零碎碎地聽到有人說他還在相骨,遇見好的骨頭就殺了人家再拿過來,用在自己身上。
也有人說他死了,自己削骨不成功。總之這些我都不相信。
而那黑屋子,後來也被拆了,據說翻出了很多骨頭骨架的標本,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大家咒罵著,咒罵他是魔鬼,全然忘記他為大家摸骨算命,趨吉避兇。
這就是這個相骨的故事,我只是路經一個小縣城,居然發現也有人相骨,所以有感而發罷了。
或許,曹伯想通過削骨改變命運。有的人想通過整容改變命運,但其實都是沒用的,因為改變了骨頭,改變了相貌,似乎可以改變命運了,但那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了, 改變的,也不是你的命運了。 (相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