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
10月18日晚,賈樟柯出乎意料地突然宣布,將退出由他一手創立的平遙國際電影展,從明年第五屆起,交給平遙當地政府。而在頭一天晚上,他的新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在平遙電影宮的「小城之春」影廳舉辦了亞洲首映。影迷們感慨,平遙影展沒能撐到海水變藍。
浙江嘉興海鹽縣的堤壩邊,作家餘華回憶起兒時去海裡遊泳的場景,「記得海水是黃色的,可上學的課本裡又說大海是藍色的」。有一天,他隨海浪順流遊了好遠,心想著,要一直往前,一直遊到海水變藍。
餘華這段有著愚公移山般氣概又顯浪漫氣息的話,讓導演賈樟柯放棄了這部最新紀錄片原先耿直的標題《一個村莊的文學》,而改名為動聽的《一直遊到海水變藍》。
這部紀錄電影,也像是2019年5月9日開始的呂梁文學季之影像衍生品。開幕當日,賈樟柯就有了主意,既然請來了這麼多頗具影響力的中國作家,是不是應該藉助採訪素材,製作一部紀錄片呢?用新中國建立以來的文學史,來講述鄉土的變化和劇變對國人生活的影響。
這個為期一周的文學季,在呂梁市下屬的汾陽賈家莊舉辦。貴賓包括莫言、蘇童、賈平凹、餘華、阿來、李敬澤、梁鴻、韓東等當代作家,及歐陽江河、西川、于堅等重要詩人。影迷們都知道汾陽是賈導老家,是從《小武》《站臺》到《山河故人》等代表作中標識時代和家園記憶的最重要背景板。然而,這座「同姓」的賈家莊,卻是賈樟柯這些年才搬過去生活的歷史名村。
紀錄片從閒庭信步地旁觀村中老人生活開場,漸漸地以自身的一套節奏和邏輯,分割成18個章節。以訪談而來的口述個人及家庭史形式,重點呈現馬烽(已故,由其女兒回憶)、賈平凹、餘華、梁鴻這四位不同時代的代表作家,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的個人和家園往事。算得上是又一部口述紀錄片載體的《我和我的家鄉》。
這也是繼《二十四城記》《海上傳奇》之後,賈樟柯的第三部口述歷史紀錄片,從廠礦工人到市民,再回到滋養960萬平方公裡土地的農民。
與借村民群像鋪開家園根基,並引出著名作家講述過往的表現形式截然不同,60多年前的人民作家馬烽,就已經長期生活在賈家莊,與土改中的村莊共同成長變化,並以當地村民為原型,創作出短篇小說《韓梅梅》以及電影劇本《我們村裡的年輕人》和《三年早知道》。可以說,賈家莊的文脈甚至「影脈」都是很豐富的。
如前述幾部口述史紀錄片,不展開工人和市民故事一樣,《一直遊到海水變藍》絕大多數時候,也只是把賈家莊村民當作背景板,而選擇讓有影響力的作家來完成大篇幅的口述部分。故土和家園,也從馬烽女兒追憶的賈家莊,逐漸外擴,來到「50後」賈平凹難忘的陝西商洛、「60後」餘華輕鬆愜意生活的浙江海鹽、「70後」梁鴻選擇回歸的河南梁莊。畢竟是要去吸引觀眾的電影——哪怕受眾群很小——作家的名頭和講述魅力也遠勝於廝守土地的村民。
不過,18個章節間,也穿插著由賈家莊村民朗讀或背誦的小說和詩歌片段,他們的普通話極不標準,卻有著超越電視臺配樂詩朗誦節目的真實美麗和鄉土氣息。來自蕭士塔高維奇和拉赫瑪尼洛夫的音樂作品,時不時大段穿插於表現土地和村民形象素描的寫意段落中,偶爾又過渡到晉劇和秦腔的演出現場,這當然會引出有些古怪的聽覺感受。註定有人會苛責其裝腔做作,也有人或許會肯定這種應用折射出混搭的現實風景。
「離鄉」那一章,伴隨著動車車廂的畫面,竟直接依葫蘆畫瓢地配上波切利的金曲《Time to Say Goodbye》。不過我也是從這一章節,才開始留意並聚精會神地盯著往後的電影時間,最終發現,這部聚焦文學和作家的紀錄片,竟然沒出現任何一本書和紙質印刷品!
動車上的年輕人全在刷手機,西安火車站廣場上的閒人和乘客也一樣沐浴在手機時光中,梁鴻從北京回河南老家的火車上,身旁的兒子也一直戴著耳機在玩手機。
這才是實打實地觀看現實。人們的閱讀習慣已經徹底改變,再不需要像賈平凹回憶中那樣,去偷親戚家四卷本的《紅樓夢》,更不需要如餘華那樣,兒時只能讀一堆不知名字、也沒有開頭結尾的小說。一面大書櫃或一間圖書館,都可以收納於一臺薄薄的Kindle電子閱讀器,且閱讀效率可能變得更高,又何必再保守地追求「文學的重量」呢?
當然,畢竟是對過往歷史的口述,即便大量場景裡都出現刷手機的「低頭族」,紀錄片也完全沒有提及科技對閱讀和文學創作方式的改變。
在今年的平遙國際電影展舉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的亞洲首映時,餘華講述的片段引來觀眾陣陣狂笑和掌聲。這是其他三位講述者都做不到的。餘華從汾陽的麵館走到街頭,說著自己的文學成名之路。1983年在海鹽縣文化館任職時開始文學創作,厚臉皮地把作品往《十月》和《收穫》這兩本最重要的雜誌投,「被拒了就繼續投低檔次一些的,《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再不行,大不了投《呂梁文藝》嘛。」一天,海鹽縣的電話總機,接到《北京文學》來電,要餘華過去改稿,包路費和食宿,還有生活補貼。能刊載的唯一要求是,把作品的結尾改「光明」。餘華當即同意,「只要能發表,我從頭到尾都給你改光明了。」最終,他只花了一天時間,非常輕鬆,就將小說原本灰暗一些的結尾光明化了,還就著這個機會在北京玩了一個月,回海鹽時感覺富有極了。幾年後,不同雜誌社同時發來三封約稿函,他得意極了,「從投稿沒人要,到約稿不斷,那是我有成名感覺的唯一時刻」。
相信在現實中,餘華並沒有力氣能從海鹽堤壩那頭的黃色海水遊出去,一直遊到海水變藍。而在梁鴻的河南老家,一條總在改道的河水,卻讓她和家人輕易能感知何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跟著回鄉玩耍的中學生兒子,迷戀物理,想要弄清河流變遷的科學成因。他坐在河邊石堆上,如課堂回答問題般,講述著地質基礎和水流運動。鏡頭這邊的賈樟柯問,能不能用河南話再做一遍自我介紹?打小就跟媽媽去了北京的孩子表示,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梁鴻湊到鏡頭前,一句一句帶兒子說方言,不一會兒,也就連貫利索了起來。
電影散場,走出平遙電影宮,古城最熱鬧的步行街上,一家服裝店裡傳來歌聲,「東街口的路邊有很多奶茶店,00後的同學你不會說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