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和柏林淵源不淺——他的處女作《小武》於1998年在柏林電影節首映,預示著一顆華語電影新星的誕生。今年正值柏林電影節70周年大壽,作為老朋友的賈樟柯帶著紀錄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亮相特別展映環節。除此之外,《小武》的數碼修復版也在此全球首映,而另一部由賈樟柯擔任製片人、由女導演宋方執導的《平靜》則入選論壇單元。導演、製片人、策展人,三重身份在賈樟柯身上重疊,展示著一個電影人參與其所熱愛的行業的多重維度。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這部紀錄片,也恰似這三重身份凝聚而成的產物。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原名《一個村莊的文學》。2019年,首屆呂梁文學季在山西汾陽舉辦,那是首屆平遙電影節舉行之後的第二年。莫言、餘華、賈平凹、蘇童、梁鴻等數十位作家齊聚賈家莊,為期八天的流水席,圍繞主題「從鄉村出發的寫作」,思想者們的交流碰撞,引發賈樟柯拍攝紀錄片的想法。他把文學和藝術帶到山西的小村莊,在自己細心搭建的平臺上推介新人,催生新事物,引領新潮流,最終又回歸到自己的本行:拿起攝影機,把這一切一一記錄下來。三重身份,互相補充,形成了一套自洽的邏輯。
賈樟柯把文學和藝術帶到山西的小村莊
全片以小標題的形式劃分為十六個小節,其中前四個小節像個引子,追憶山西前文聯主席馬烽,通過其女兒段惠芳的口述,勾勒出一個從土地出發、記錄平民英雄的作家形象。第五節開始,呂梁文學季開幕,鏡頭聚焦在賈平凹、餘華和梁鴻三個人身上,從不同代際的維度,追問三位作家有關從鄉村出發的記憶和私人體驗,試圖折射出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的城鄉環境變遷。馬烽的女兒回憶了父親在延安創作《呂梁英雄傳》、被百姓喜聞樂見的過程;賈平凹在上山下鄉時患上肝炎,身體的痛苦成為主要的記憶;餘華則講述了被編輯叫到北京改稿的趣聞;梁鴻與母親之間的關係,讓她每每提起都潸然淚下。梁鴻的兒子在倒數第二小節出場,在北京上學的他,對自己家鄉的方言很陌生,鏡頭記錄下了這種無所適從。新一代的年輕人身上,無可避免地展現出一種歷史的斷裂和對過去的生疏,這反而更肯定了影像記錄的重要意義。
賈平凹
賈樟柯說,腳本確定了之後,在呂梁文學季期間拍攝了大量的素材,而整體的結構卻是在不斷調整中慢慢決定的。在音樂的選擇上,賈樟柯也摒棄了一貫對流行音樂的偏愛,採用了古典音樂,蕭士塔高維奇、拉赫瑪尼諾夫和《圖蘭朵》唱段,配合汾陽的城市街道和市井煙火。在導演看來,流行音樂喚醒的是具體的時代記憶,而古典音樂的抽象同時也抽離了具體的時空。訪談中,賈樟柯談到,古典音樂呈現了他所需要的抽象性和結構性,在他個人的作品序列裡,這是頭一遭。
餘華
在作家們的訪談之間,影片還插入了一些無名個體的影像,他們站在麥田裡、樹林外或者原野上,以讀或背誦的方式複述著這些作家所著的文字。一句散文,一首詩,連綴其自然和人文之間的關係,將文學具象化為個體的口述和記憶。攝影機撫摸過一張張平凡又獨特的臉龐,個體不再是集體的一部分,而是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電影節期間舉辦的大師班對話上,賈樟柯提及了18歲的自己觀看《紅高粱》(張藝謀執導的本片是第一部獲得金熊獎的中國電影)時的感受:張揚和鼓勵個人的自由,體現個體狂放自由的精神。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也讓個體回歸到個體,每一張清晰的面孔,每一個細微的回憶,都成為時代的某種註腳。
紀錄片一直是賈樟柯作品序列裡的重要組成部分,2005年和2006年他分別以畫家劉小東和服裝設計師馬可為對象拍攝了《東》和《無用》,《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則成為這個「三部曲」的收束。影片後來換了名字,新標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取自餘華部分的訪談:「小時候我在海邊遊泳,希望遊出渾濁的黃色海水,一直遊到大海變藍。」在柏林電影節記者會上,這個充滿詩意的意象被賈樟柯解釋為一種愚公移山的精神,雖然長期浸沒在某一環境中的個體不會感到變化,但是只有每一個人集合每一點努力去推動,世界的變化才會加快。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和電影導演的工作是相似的,文字與影像,都是試圖封存記憶的形式載體,向未來的人講述著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生活與思考的人。
文 | 李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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