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撥回小學五年級,語文老師走進教室:「來,都把嘴閉上,寫個作文,下課交,別總寫媽媽了,寫寫你爸,字數不限。」
大家擰著身子回到各自小桌,我看著新筆盒上那塊小鏡子開始溜號,一聲嗚嚎扎進耳朵,一位比男孩子還要高的女同學哭了,老師叫她去了講臺,她倆用第一排也不能聽清的音量聊著什麼,聊罷老師圈過那位女同學的肩膀帶出了教室,兩人出一人回。
「楊晨(化名)的爸爸很多年前生病去世了,想到爸爸她很難過,你們好好寫,把你們真實的感情表達出來,快寫吧,下課就交了。」老師有點乏。
在那個以悲傷氣氛開始的三十幾分鐘裡,是我第一次被動地,去寫我的爸爸。
2019年的父親節還有兩個小時,而距離第一次寫我的爸爸,竟已過去了十幾年。
在對父親這個角色的描述中,我聽過最多的是父愛如山、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善言辭。
但是這些通通不是我眼中的父親。
在他剛成為我爸爸的時候他可能還是個男孩兒
他帶著小小的我去坐火車,一隻手託著一整個我在車廂裡走,另一隻手懸起來保證在我失去平衡的瞬間能夠第一時間接住我。
他和我的二叔,各佔一頭,把我扔來扔去,我媽在中間支著兩隻胳膊左右跟著,生怕他倆有一人會失手,我在空中叮鐺鐺的笑。
特殊的帶娃方式,令他喜提諸多訓斥,比如:「精神病!」
這個「精神病」還很噁心,小時候的我有次鼻子裡面出現一塊小小的髒東西,但是已經固定上了要摳下來,他說摳會疼,我媽講這個事的原話是:「你爸可噁心了,用舌頭把你那鼻嘎巴舔下來了!」
可能讀到這裡,你覺得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擦乾淨我的鼻子,可我想以愛為初心的行動中,所有笨拙都比取巧更溫暖。
他開始悄悄變成爸爸
小孩子的個子在爸媽眼皮底下悄悄地竄起來,跟著身高一起增長的還有年齡,在我開始記事以後的時間過的很快,我開始充分的去感知世界。
他在我背後像一隻有彈性的大蝦,直到我學會騎自行車,他再變回人。
我的眼皮上長了一顆小「猴子」,他搞來一隻頭髮絲,瞪著眼睛,有鼻炎的他,屏著呼吸,把頭髮絲系成結兒套在我的那顆小「猴子」上,整張臉都崩起來去勒那顆小「猴子」,看起來那麼認真的他,當時我腦子裡竟都是容嬤嬤。
學校蛙跳比賽,不知道是搭錯了哪一根弦,我報名了,於是他一遍遍陪我在樓下練,像被拘留了一樣的手勢和樣子使我練的又累又委屈,最後的比賽我得了倒數第一,比賽的時候我按照他陪我練習的標準去跳,聽到觀眾席傳來很多聲音讓我站起來跑,我抬頭發現所有參加比賽的小朋友早就弓著跑了,臺下哄堂大笑,我覺得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來自生活的惡意,評選的時候第一名還是第一名,大家都是小孩子,老師甚至對我說你這個傻孩子,我背很痛,腿也酸,可我覺得參賽的小朋友裡,一定只有我的爸爸知道什麼是「蛙跳」,多年以後再想起這件事,只記得比賽後的鍋包肉很好吃,也記得那句:「寶貝結果不重要,以後不管啥比賽,你還按規矩練,別管其他人。」
暑假寫不完作業,我的天好像塌了,最後那麼重視規矩的他不守「規矩」,替我寫,讓我去睡覺。
以前總是感冒,輸液的時候總是嫌藥涼,他的兩隻手像兩隻柔軟的暖寶寶,在我輸著液的手上上下一扣,通常都是歪著身子坐我床邊,捂熱要好一會,他的腰扭成麻花守在那,時不時地說:「老爸要累死啦!」
他埋怨我鍛鍊太少,太能睡,太能吃,還要把我送去學舉重,他還很喜歡用倒立展示他有多健壯,得意洋洋說我做不到。
一個午後,一輛大皮卡拉回一輛摩託車,早早近視的我蹲在樓下玩不知誰家裝修用剩的沙子,瞟了一眼,心裡想著這輛摩託車和我爸開的那輛好像,小夥伴用胳膊肘碰碰我:「是不是你家的呀?」我站起來想去看看的時候看見疾步走過來的奶奶,然後我幾近蹣跚的走過去,又跟著跑去醫院,還跑錯了醫院,印象裡老小在路上跑著,腦子裡充斥著「車禍」、「有人甩沒了」、「車都爛了」…
在多年前,我爸在上班期間,單位的那棟大樓爆炸,至今他的臉上還有無數個小黑點,都是當初爆炸崩到臉上,取不乾淨的東西,我曾多次坐在他的肩膀上,雙手捧著他那張臉。
我帶著巨大的恐懼得知我的爸爸媽媽都沒有生命危險,只是他那幅駝過我的肩膀因為那次車禍再禁不起什麼重量,胳膊也留下了病根,鬆口氣的瞬間我杵在醫院裡哭得泣不成聲,手裡的沙子混著眼淚劃得滿臉都是。
高考,結束最後一門考試,我爸在學校門前等我,在我囉嗦完剛剛結束的考試後,他攬過我的肩膀說:「嗯,考完完事兒!」
大學畢業,爸媽勸說我留家就業無效,第一次送我離開家的那天,我爸說:「你上車吧,我放行李」。
初入職場,懵懂無知,接過的雞湯毒藥如數灌入嗓中,他在電話那頭,聽著我和我媽的絮絮叨叨,多次擔任「軍師」角色,我曾哭著講述我在工作中遇到的事情,他在那頭生氣的說:「咱不幹了」。
然後換了工作後我媽告訴我:「上次你決定辭職,他很上火。」
我納悶他愁什麼,工作還不是有很多,直到工作多年後,我才終於理解,在職場工作多年的父母,為什麼不願意讓孩子去闖,明知道把你圈起來你便看不到更精彩的世界,卻還是在萬般糾結中選擇了最受埋怨的那個決定,甚至不求我能夠理解。
這幾年,減肥、不要養寵物、打掃房間、學英語、考證,入黨…
他一直在催促,我一直在拖延,在拒絕,後來聽的最多的就是,你爸管不了你了,不管你了,你自己決定…
「紅警」、「傳奇」,各種電子遊戲加網遊崛起的那幾年,他一樣沒落下,我同學都要找他代練帶號,可這幾年他開始問我如何下載一個app…
而常玩的遊戲,也變成了一些打發時間的手機遊戲。
前些日子我媽發了幾張,她和我爸的自拍,給我看,很明顯的濾鏡痕跡,卻蓋不住額頭的褶和那不夠明亮的眼睛,讓我感慨良多。
大人的名額有限,我佔了一個,他讓了一個,恍惚間竟已五十多歲,那個弓起手臂就能把我拎起來的爸爸笑著站在二十多年前,常求歲月慢慢走,年近三十,成績薄淺,光是做個不讓他操心的成人就已經耗掉很多心力。
有一天他喝過酒給我發視頻,聊了幾句問我:「你覺得爸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我想起有一次我在公交車上目睹一個女孩的手機被偷,在停靠站看到小偷下車,我拉著女孩的手也趕快下了車,並告訴她手機被偷了,我爸聽完這件事問我當時怎麼不告訴她,我說我不敢我怕被小偷報復,他說想辦法啊動腦子啊,沒說讓你直接告訴她啊,下了車哪還來得及。
這個事情後來上升到了社會道德感,作為熱點話題持續多年,但不管過了多久,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給我的答案都是別管,當看不見,諸如此類。
他固執卻正直,不羈卻本分,他有屬於他的不甘,卻也有著放得下的勇氣。
我終究不能說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但他是我靈魂的啟蒙人,我問他:「託我的福,你過節了,打算送我什麼?」他的回答讓我想到八個字:高手過招,招招致命。
朋友看到這段問我:「你想讓你爸送你啥呀?」
「讓他忌煙。」
所以, 拜託了,我的爸爸。
謝謝你讀到這裡,祝我們愛的爸爸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