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註:
時隔兩年,把這篇《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歸總,整理出完整版。同樣,練筆之作,諸多紕漏與不足,當年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基本都是趁著酒意一氣呵成,完全都是隨心所欲天馬行空的寫,這也導致許多語句和措辭根本未曾斟酌過。但它卻也是我所有」不正經「的系列小說裡,我最愛的一個。所以整理出來留個念想。怕是以後再也寫不出這種感覺了。
(正文經過刪減修改,現共計7700餘字,但並未做太大的改動,有此前看過的朋友們可以跳過。)
正文:
上篇:
黃藥師死後三年。那片墳地開滿了白色的野花,山風吹過的時候,芳草折腰,露出隱藏的無名石碑。高原上的風歷經千年的光影,依舊不緩不慢的吹著。我蹲在黃藥師的墳前,凝望著遠處的雪山,再沒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安詳寧靜。我於是躺在黃藥師身邊,那一刻,我看到天空藍的楚楚可憐。
近來我時常開始考慮往生之後的事情,在腦海裡研究一個鮮活的人倒下,死去。變成腐爛的屍體和累累白骨的過程。我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不知從何時起,我便喪失了恐懼的本能。所以後來我能在夜裡披星斬月,奔徒千裡來看黃藥師。
這一當然也有狂風鄹雨,但總的來說,還是星光璀璨,行走在大漠邊疆的夜裡,我總是會忍不住抬頭張望。從前聽別人說,每一個人去世後,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我想找到黃藥師的那顆星,他會指引我前進的方向,一直往南方開,到我目所不能及的遠方,我不知道這段危險的旅途是否有終點,也許真的要一直走下去,到我也變成一顆星的時候。
但我卻不知道到那時候,我身後是否真的有人前赴後繼。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希望他們如此,這是我無法掌控的。
我到西城的時候,發動機已經開了三次鍋。我只好停下來,找間修理鋪調理,從西城再往南的路艱難重重,大漠飛沙,我並不希望發動機會在方圓幾百裡沒有人煙的地方拉缸--縱然每個人都要死的話,我也不想死的這麼窩囊。
手機已經沒有信號,接下來的三天,我就趴在西城古老的城牆上發呆。望向南方,那裡的沙漠泛出好看的金光色光澤。我想起年少時和黃藥師立過一個誓,我們說未來有一天,我們到了臨死的時候,一定要選擇死在路上,客死他鄉。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直到汽油耗盡,淡水喝完,我們可以裹著同一條毛毯一起唱我們年少時的歌,在某個不明日期的早晨,讓太陽曬乾我們的屍體,永存死亡。
我只是未曾想到,黃藥師提前三年履行了這個諾言。
三年來,我四處打聽過黃藥師的消息,未果。而我隱約感覺到的不測正逐漸擴大,這不測關於黃藥師也關於我自己。直到有一天,我找遍了黃藥師有可能出現的所有地方,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黃藥師。那預感便成立了。
臨行之前,我去醫院做了最後一次檢查,買了很多止痛藥和氧氣袋。我看著醫生的眼神滿是悲憫,覺得無比愉快。
我群發簡訊給我所有的朋友,我說我要去找黃藥師了,真開心呀。
當我覺得我遲鈍的朋友們將要回復我簡訊的時候,我已經進入了無人區。接下來的日子裡的,手機信號始終是灰色的。我開始想,這個世界多麼的脆弱,倘若沒有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我們都立刻成了孤兒。
然而幸好還偶爾有充電的地方,這讓我的手機音樂能夠處於一種不間斷的單曲循環,這樣很好。這讓我體會到我的生命還在苟延殘喘,還在盡情燃燒。
想到這裡的時候,手指上的香菸已經燃到了過濾嘴,我只好迎著風彈飛它。我看著燦爛的星火在風中綻放,只是剎那間,夜幕來襲,黑色的風沙像一卷沉默的畫,將我緊緊包裹在其中。
窗外的風沙愈演愈烈。我只好搖緊車窗,縮在我不甚合身的風衣裡,耳塞裡的歌聲模糊不清不來。然而越是模糊的時候,卻越能感知到音樂的靈魂。
在我的擋風玻璃上,搖搖欲墜的貼著很多小紙條,那是小C留下的,她去法國的時候順便也把這輛簡單實用的路虎留給了我。我得知這事的時候,她已經在萬米高空,那時我望著天空中的星星點點,心裡在說:「小C你在哪?你好歹給我留句話。」
我想,小C是暗示我,她用這輛馬力十足的機器告訴我:「去找到黃藥師,帶他回家。」
我看到其中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伍佰的詩:我是隨處遊蕩的幽魂,你可是嗅到我的人?
不知為何,每次看到這句詩,心裡總會覺得酸楚異常。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我更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黃藥師,他遊歷在這個世界之外,可我知道,我怕是要辜負了小C,因為上天沒有給我帶他回家的時間。
我想,上天是在暗示我,他用一分一秒的消耗在安慰我:「去找到黃藥師,永遠陪著他。」
我不知道在這輛車的汽油完全耗盡的時候,小C的巴黎是不是才剛剛燈火闌珊,她一定給我留了簡訊,或者一定會給我打來電話。可是她只能聽到「您所呼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不過沒關係,在臨行之前,我給小C留了一條簡訊。
我對小C說:「來找我們,帶我們回家。」
我記得黃藥師曾說過他要出一本詩集。裡面寫滿全部的過去和未知的臆想。他說這些的時候,我還抱著我心愛的木吉他坐在他身旁。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橫衝直撞的悲傷,我親眼看到他用削尖了的鉛筆寫下詩集的第一個字。可是我卻沒能看到他寫完最後一個字。
後來很多年,我和黃藥師天各一方。我背著自己的吉他回到北方,他懷揣著他的詩集一直在路上。然而我們都在四處碰壁。血液裡的驕傲輕易的扼殺了我們全部的尊嚴。最後留給我們一副千瘡百孔的身軀。我和黃藥師曾經聊過關於妥協的事情,聊到最後我們都笑的幾乎喘不出氣。
那一年我在大理。用飽經風霜的眼神重新看這個世界。
我記得小C曾無數次對我說過:「你要走出去,重新看一看這個世界,它沒有你想像的絕望與不堪。」
時隔多年之後,我終於重新看了一眼這個世界,它的確沒有我想像的絕望,它遍地橫屍,白骨累累,死亡像是不守規則的飛車黨,在每一個城市橫行肆虐。
而我混身鮮血淋淋,千瘡百孔,我躲到大理蜷縮起來,都會被自己背上的刺扎傷自己。我防備這個世界的同時,也防備自己。我曾嘗試一根根拔光我身上的刺,最後像一頭可笑的即將被宰割的羔羊,我又對自己說:「我不可以這樣。」,所以我只能用很多年再讓那些刺一根很的重新長回來。這個過程可笑極了。
可是為什麼,從來都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我難過呢。
那一夜過的很是漫長。我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始終堅持握緊了方向盤。星光變的不甚明朗,到了最後,天地間都是一片黝黑。凌晨的時候,我停下車走到路邊撒尿,我能驚詫的感覺到我的雙腳猜到了極其鬆軟的土壤。那些黃沙像是天生帶有一種無法被徵服的魔力,羈絆著我的雙腿。
我想我開始明白黃藥師為什麼要和我約定客死他鄉。我們都是飄零的風,能留下我們的,只剩下這片埋骨之地。
而我正在試圖從這片茫茫沙海中尋找他最深邃的坐標。
這一刻我覺得我像極了一個流浪詩人。徘徊在極西之域,身上裹著黑色的風衣,腳上踩著稜角分明的長靴,長發被風舞亂,像極了我和黃藥師那些顛沛流離的時光。
我迎著風用力的關上車門,聽著耳塞裡李志在沙啞的吟唱: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麼,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中篇:
凌晨四點,我把車子停在了路邊,睏倦席捲而來的時候,我爬到了車頂盤膝而坐,迎著黑暗中從未知遠方呼嘯而來的風點上一支菸捲。我發現很多時候,我比較抗拒睡覺這件事,想起曾幾何時,在群裡吹牛打屁的時候,總是幻想也許某一天不用工作的時候,我一定要睡他個地老天荒。然而到了後來,我卻發現,原來睡覺是如此另我不安的一件事,有人告訴我習慣熬夜不睡的人大多懷舊,因為他們不捨得告別昨天。也許是這樣吧,但更多的是,你永遠不知道當你醒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在很長的時間裡,我每天都生活在這種恐懼之中,遲遲不肯入夢,有時候,我寧願靠在床上連續聽幾小時的音樂,發呆、遐想。困到眼皮恨不得黏在一起的時候,才不甘情願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放棄抵抗。
冷極了。如同這世間。
你可曾想過這般場景。擅長晝伏夜出的生物,暫時停留在戈壁漫長公路的某一處地方,荒無人煙的黑夜,距離你最近的可能就是那些幾萬光年之外的星光。你可以肆意的大喊大叫,風會淹沒你的聲音。你可以瘋狂的裸奔或者撒野,黑夜掩蓋了你的行蹤。你可以生,風沙會埋葬你的屍骨,你可以死,時光會引領你重生。這感覺多麼的愜意而又令人恐懼。如同很多年裡我們追尋過的東西。
我想,這便是黃藥師的最終幻想吧。他是個極端自由主義者,也許在他眼裡,國家,世界都不應存在。我們應該滿懷深情的赤身裸體奔跑在這自由的世間,遇到高山,我們攀越它;越到河流,我們沄渡它;寒冷讓我們溫柔的相互依靠,而不是依靠冰冷機器的氟利昂取暖;炎熱讓我們自然的保持距離,而不是躲在空調房裡避難。倘若這世間的一切都如這般隨心所欲,那這世界該是多麼美好。
然而不是的。我想,途徑於此的黃藥師必然是經歷過了最深刻的絕望。冰冷的風沙與黑夜必將擊碎了他心中最清澈高遠的自由。我甚至能想像出他背負行囊在這風中蹣跚而行的模樣,他垂頭喪氣,滿懷絕望的走進我即將觸及的另一種時光。隔絕了整個世界,悲痛了一切。
他本應茁壯的像頭獅子那樣。然而也許就在這漫天的星光下,在下一秒,他便遲暮蒼老。
而更可悲的是,我尚後知後覺的緊隨其後,步入墳墓。
我想起很多年前和神木湊到一起的時候。我們時常搗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盆栽。從花市上買來的時候從來不去問老闆這是什麼植物。我們在弄潮北路的老居民光影斑駁的陽臺上擺滿了一盆盆鮮活的抑鬱的生命。然後一個個給她們起名字。這其中大多我已不再記得,我只記得有那麼一天,神木捧著剛買的一盆葉肉肥厚的鬱郁植物,告訴我:「我給她起名叫信仰。」
我曾質疑這個名字起的太過決絕。因為我從不敢將「信仰」寄託給一株如此嬌嫩的植物,她經不起風吹日曬雨淋,經不起烈火與極夜。
然而神木就輕易的決定了。他對我說:「你不要小看現在的她,也許三年後,她會長成一顆參天大樹。」
三年後,神木死在南國小城的馬路上。一輛橫衝直撞的車撕碎了他的內臟,鮮血灌滿他胸腔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能想起「信仰」。
如同我所料到的那般,「信仰」在沉默了一個禮拜之後,在某一個露珠清亮的早晨,便頹然的落下了它的第一片乾癟的葉子,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我們搬家的時候,那株「信仰」只剩下了一個小花盆。那是孕育她的地方,也是葬送她的墳墓。
後來我認識了許多喜歡給各種盆栽起名的人。他們都比神木聰明,因為他們從不會給一株盆栽起名叫「信仰」,當然,死去的不但有信仰,還有「走」,「左眼」,與「沙鏽」。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天生自私,不擅長照料這個世界。
薄日將出的時候,我被凍醒。在曾經歷了阿勒泰雪山零下40度的極寒之後,我仍然不長記性的輕視了高原的寒夜。醒來的時候我能感覺自己的眉毛上已經結了一層霜。整個世界極度冰寒,只剩下我的黑色風衣還包裹著最後一絲溫存。
我想也許此時此刻的小C,正穿著短裙T恤站在巴黎陽光明媚的街邊陽臺上,喝一杯咖啡,用髒兮兮的抹布擦去手指上不小心沾染的顏料。她平靜而溫暖,呼吸不徐不緩,一筆一筆的在畫布上繪滿蒼白的過往和未知的未來。在她孟莎式屋頂的小天窗上,擺滿了鬱鬱蔥蔥的「信仰」。
我從後備箱裡掏出了擠滿灰塵的吉他。那是黃藥師曾留下的「絕」,我曾遺失,在後來很多年裡我尋遍很多地方才又找回了它。
不知道為什麼,這把吉他似乎深藏著某種詛咒。多年來,與它有關的人,大多不得善終。我想起寒行、神木、與黃藥師。幸好我未曾將「絕」託付給小C。我甚至刻意遠離她,生怕我骨骼上那一層堅硬的鏽跡侵蝕了她碩果僅存的「信仰」。那些鏽跡來自於「絕」,來源於極端自由主義的青春臆想和大漠狼煙,埋骨他鄉的寒行、神木與黃藥師。
我希望它終結於我。我甚至開始理解為何人們如此熱愛扼殺他人的夢想與遠方。
因為在這場路未到絕路之前,任何人告訴你:「噓,小心,前面是死路,只有一堵堅不可摧的牆壁。」你也不會信。乃至於當有些人已經走到牆壁前,也不願意相信這牆壁是堅不可催的,我們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個障礙,不是終點。
所以我們義無反顧的衝撞上去,腳踏在牆角下無數人的埋骨之地,奔跑,用堅硬的頭骨不死不休的撞上去。熱血染紅原本就血跡斑斑的牆壁,灑落黃沙。然後攀爬,用悽厲的嘶喊和頑固的雙手,直至磨到手骨,生出骨鏽,聲嘶力竭,生機全無。
我不知道這場屠殺究竟持續了幾千年,還要延續多久。
然而在此刻,我端坐在小C留在的路虎車頂,開一罐啤酒,彈著吉他,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迎風高歌一曲。便又信心滿滿。
我知道這結果如何,然而我只能堅信,有寒行,神木,黃藥師賦予我的力量,有小C留給我堅硬鋼鐵,那麼我有什麼理由退縮。
或許,我可以在那堵牆壁上,碰撞出一個小小的豁口。留給緊隨之後的人踏上腳掌。
我也堅信。神木的「信仰」不曾衰敗,它只是以另一種身份和形式,與寒行、神木、黃藥師永世長存,他們就在牆壁的另一側,微笑著等待我,那裡日光傾城,鶯飛草長。
那是小C畫布上的時空。
這一切對於這個世界無關輕重。而對於我們,卻是彌足珍貴。
下篇:
從西城往南七百裡。緊接著再折向西,驅車一日一夜,便進入了一片陰暗的山谷。多年前,曾有一群莫名的人聚居於此,從高山上砍伐寒山松木築造房子,用高原湖畔的鵝卵石鑲嵌窗框,他們喜歡在朝西窗戶上掛滿用貝殼和獸骨串成的風鈴,等風起的時候,伴著深邃的聲響引哼高歌。
這些故事都是黃藥師告訴我的。他還說那裡的男人赤膊勞作,用獸皮和鏽跡斑斑的鐵甲編織成戰裙,女人們用樹葉當做衣,生滿厚繭的雙手終日在拾掇著獵物和混身灰土的孩童。在每個暴雨來臨前的黃昏,他們縱馬馳騁,呼嘯而過,用粗糙的弓弩狩獵,圍捕高原上的羚羊和雪山上的走獸。日薄西山的時候便能夠滿載而歸,以部落的名義召集所有的族人,聚坐在篝火熊熊的野山郊外,燒烤羊肉,烹飪松鼠和野兔,燒熟的野果在石盤上爆出歡快的聲響。年邁的長者手扶馬尾紮成的琴,用穿越時光的聲音唱一首漫漫長長的歌謠,長到月上山頭,霜如落雪。
黃藥師每次對我講起這些故事,都會眉飛色舞起來。而我當年對這些故事頗為鄙夷。我始終疑心在那些雪山荒原上,沒有人可以生存,他們的生命會隨著高昂的日光噴灑,然後在霜凍的前夜逝去的像江南古城外的蘇州河,平緩、沉重而蒼白。在和黃藥師在一起的最後日子裡,我反覆的對他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哪裡沒有古老的部落,沒有誠實善良的異族,也沒有滿臉草汁和灰土的孩子,沒有駿馬,沒有射向野狼胸膛的弓弩,更沒有光陰破碎的風鈴和孤獨的史詩長歌。那裡只有無邊無垠的孤獨,死亡和腐爛。孤獸的屍體在漫長的冬季沉睡不醒,在花開遍野的春天被禿鷲狼吞虎咽,細細回味。
黃藥師對我說:你說的不對。你是在說你經歷過的故事。而我在說即將發生的故事。
我未曾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便匆匆離開。用硬紙內襯,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給我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線索。
「極西之地。」
這一路上,我時常覺得自己愈發可笑,我就為了黃藥師匆忙留下的這四個字,奔赴數千裡。在此之前的很長時間裡,我甚至沒有想好當我找到了黃藥師後我又能怎麼辦,倘若他已是一堆屍骨,我是該帶他回家,或將他安靜的葬下松林之畔,還是任由禿鷲和蒼鷹吞食他,帶他去覲見他畢生崇拜的長生天。又或者,我終無法尋到他,這條路很長,一程走來,目光所及之處,大多這世界上的所有城池,而我要在這萬千平方公裡的龐大墓地種搜索黃藥師的蹤跡。我覺得我更像一匹狼,窮盡全身力氣,瞳孔緊縮,眼神碧綠,匍匐前行,搜尋目標。儘管獵殺掉黃藥師的不是我,而是這一切。
自由從來都是神秘的魔鬼。能否給予人無窮力量。讓人無所畏懼。然而最終它會向你索取你應當供奉的,你的靈魂,你的肉體,你的精神,你的世界。
這快感一度曾讓我們迷失,後來恐懼。
然而我們都愛死了這感覺。
車子在山口處停下。我想,黃藥師定然不肯讓催動著汽油的機械駛入他的神聖殿堂。
丟掉匕首與繩索,丟掉GPS和手電,丟掉電量岌岌可危的手機,丟掉小C留下的路虎。事實上,我除了「絕」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帶。只是越發覺得在來之前到處採購裝備時的焦急很是可悲。
此時此刻,我就佇立在山谷的入口,閉上眼睛,聽到幾千前的原始的風從山谷中噴薄而出,像是故鄉的召喚和宿命的呼吸。我能感覺到,黃藥師就在這兒。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令我險些落淚的畫面。我看著黃藥師依然茁壯健康,他赤膊騎馬,用獸皮和鏽跡斑斑的鐵甲編織成戰裙,揮舞著石刃的矛和簡易的弓弩,率領著一群與他同樣的人,放聲大笑。我能依稀看到那些人手臂上的屍斑,和脖子上被風化的西裝領帶,滿是汙泥的腳掌上套著開膠的皮鞋,只是目光裡沒有了沉痛的壓抑,靈魂的臂彎上沒有了困頓的鎖鏈,我從未見過黃藥師笑的如此開心。
那笑容開心自由的讓我望塵莫及。
黃藥師死後三年。那片墳地開滿了白色的野花,山風吹過的時候,芳草折腰,露出隱藏的無名石碑。高原上的風歷經千年的光影,依舊不緩不慢的吹著。我蹲在黃藥師的墳前,凝望著遠處的雪山,再沒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安詳寧靜。我於是躺在黃藥師身邊,那一刻,我看到天空藍的楚楚可憐。
此時,我非常的平靜。甚至於沒有絲毫的悲傷和遺憾。我無心追究在這篇野馬荒原的山谷裡,究竟是誰安葬了黃藥師,誰為他立下了那無名石碑。我只是看到黃藥師的手機被安放在石碑上。我能想像那手機裡一定身藏了無數個未接電話和揪心的思念,或許還有黃藥師未發出的信息。然而這無關緊要。
該埋葬的就讓它埋葬,該深藏的就讓它深藏。只留下該遺忘的卻終其一生無法遺忘。
我小心的擦拭滿是灰塵的吉他,把「絕」放在了黃藥師的身邊。
我思考了很久,當我見到黃藥師的那一刻,我該說點什麼。這場面在我腦海裡演習了無數遍,我應該衝過去,跳起來,結結實實的在他腦袋上打一個爆慄,然後看著一身樹葉獸皮的他破口大罵:「操你媽的,我以為你死了呢!」
或者應該兩個人四目以對,激動的擁抱,他還和以前一樣叫我老邪,我叫他藥師,我們興高採烈的像整整一個暑假未見面的同桌的。然後聽他滔滔不絕的告訴我這些年自己在這裡隱居的生活,問我外面的世界怎麼樣了,問我小C的消息,問我有沒有去跟寒行掃墓,問我神木現在怎...
哦,神木。他也去世了。
然而此時此刻,我就躺在他身邊,像過去的很多個夏天一樣,只是頭頂上少了故鄉的葡萄架和滿是汙濁的夜空。
我看著天空,藍的讓人慌亂。我嗅到草香,香的讓我沉醉。我聽到風,吹過山谷,吹過高原,吹過雪山,吹過未來與曾經。
我看到黃藥師,他躺在這片草地之下,小聲的笑,問我:「外面的世界怎麼樣?」
我回答:「依舊屍橫遍野,臭不可聞。」
他問:「小C怎麼樣。」
我說:「她在法國,一切都好。」
他問:「去給寒行掃墓了沒?」
我說:「都去了,就缺你了。」
他又問:「神木現在過的怎麼樣?」
我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說:「嗨。」
我說:「藥師,我給小C留了言。我讓她來找我們,帶我們回家。」
我說:「我不走了,我哪兒都不去了,我就留在這裡,我陪你好嗎?」
我說:「你沒有騙我,我看到了,全看到了,那些赤膊勞作的男人,那些手上長滿厚繭的女人,那些臉上沾滿草汁和灰塵的孩子,那些弓弩與矛,那些獸皮與骨,那些風鈴,那些松木建造的房子和鵝卵石堆積的窗,那些篝火,那些史詩長歌,那些異族。他們那麼美,勝過這個世界千萬倍;他們那麼好,好過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
我說:「藥師。我給你唱首歌好嗎?」
我坐起來,抱起安放在草地上的「絕」,我靠著黃藥師的無名石碑。迎著遠古的風,我唱,聲嘶力竭的像個宿醉的蠻漢:「讓我再看你一眼,星空和黑夜;西而旋轉的飛鳥,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