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看宋老師和袁老師直播看劇的時候,看到主持人提了一句,據說楊導在片場有時候會組織大家一起讀詩。不知怎麼,我就想起了扎加耶夫斯基的那句詩:「是的,保衛詩歌,崇高的風格,等等,但也保衛一個小城夏日的傍晚。」仿佛再次置身故事的那個世界,江風習習,夏日的燥熱消散在蕩漾的水波裡,隔岸次第點亮的燈火像繁星,倒映在被霧氣籠罩的江面,有人在喝酒,在高聲笑鬧,一聲汽笛從邈遠傳來。
《非常目擊》給我的初印象,就是詩一樣的畫面。我不曾去過西南地區,但故事裡的巫江似乎總籠罩在晦暗的薄霧裡,潮溼,粘稠,就像這座滯後於時代發展洪流的小城,有種凝滯的壓抑感,這大概就是故事蒼涼的主基調了。
故事的焦點就是「二十年前誰殺了小白鴿」,但是從這個點生發開,兇殺案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擴散再擴散,每一棵被波及的水草都改變了其既定的生長方向,被浪湧吞噬,搖擺著,掙扎著。這是一個關乎人的故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人在痛苦中如何選擇,人如何與自己和解。山峰、石磊、小禾、周宇、秦菲、衛青,等等,選擇反擊的也好,選擇逃避也罷,我都無權評價對錯,我認為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們的困頓和掙扎,在囚籠中嘶吼和撞擊,為了尋找一個出口而頭破血流,甚至交付自己的生命。
看劇的過程是「痛苦」的,角色們的痛苦也成了我的,不僅僅為得不到一個結果而輾轉反側,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受害者有罪論」的凌遲。二十年前的小白鴿和吳翠蘭,因為是女性,因為長得美,因為是單身母親,生前就遭人詬病,死後他們的家人還有承受閒言碎語,吳翠蘭的女兒石佳甚至因此而無法出嫁。山峰少年時因為目睹了殺人過程而產生應激反應,在老葉等人過於急迫的追問下無法準確說出真相,甚至被年幼的小禾等人誣陷為共犯,遭受了無端的霸凌。
除了直接的受害者和其家人外,與案件相關的「參與者」更是都背上了沉重的加鎖。就像是老家麵館裡的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那本書中所言:「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擬。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卻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於他的本質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裡的。如果相反,人因為他易於獲得的滿足隨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對象,那麼,可怕的空虛和無聊就會襲擊他,即是說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會成為他不可忍受的重負。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的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後成分。」秦菲和李銳相互折磨,冷暴力充斥的婚姻,時間仿佛開啟了循環播放模式,從自殺到救治再到自殺,有期限的懺悔和無法開啟新生活的絕望,毫無出路可言。還有周宇,一次軟弱要用二十年光陰償還,他的「自甘墮落」,他的自毀傾向,他對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至始至終的追問。
這是一個需要觀眾參與解謎的故事,「草蛇灰線,伏脈千裡」。從第一集開始,人物的對白,鏡頭裡出現的各種意象的特寫,擦肩而過的無名氏,都可能是指向真相的線索之一,你需要靈敏捕捉,耐心拼湊。但特別可惜的就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看到的成品經過了大量刪改和拼接,不要說線索的完整性,就是邏輯的自洽都很難達到。我作為一名普通觀眾,沒有影視相關專業的知識背景,都可以看出這其中存在大量的斷裂,情節的斷裂,情感的斷裂。(至於劇本是怎樣構築了一個完整的「霧雨夜」的,可以去愛奇藝app搜索《非常目擊》小說感受一下;「滴滴答答好聽嗎」老師在《觸目驚心啊!<非常目擊>背後的非常刪改!(持續更新)》中也進行了比較詳盡的解釋。我為了維持自己情緒穩定的成年人的形象,在本文中就不詳盡描述了。)但就保留下來的部分而言,老謝在山峰第一次去他麵館吃麵時莫名其妙說「變化大」,還有他對自己身世的講述,以及巴都這個反覆出現的地名,都是潛文本,等待挖掘。其實這裡還有一條被刪除的暗線,就是二十年裡山峰的養母每年都會收到不明人士寄來的匯款和臍橙(巫江特產),這一切在地下室的牆上那張「全家福」裡出現山峰幼時照片將毛骨悚然的情緒推到了頂峰,你會恍然大悟,山峰當年在兇手手下逃生並非僥倖,那個人一直在暗中關注著他,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給他寄一打匯款單,「帶他回家」。
支離破碎的劇情對人物塑造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這其中首當其衝的就是山峰。他本來是這場長達二十年的追兇漩渦的核心人物之一,小白鴿的死,老白的死,周家兄弟的死,都由他來「目擊」。他是情感最豐滿的,但保留下來的,卻是最「工具」的。他本是受傷極深的那個,卻又是最倔強最不肯屈服的那個。他始終在和二十年前那個弱小無力的自己鬥爭,宋老師也非常好地詮釋了這一點。比如二十年後他在辦公室再次見到當年逼問他的老葉時,神情焦慮、手指神經質地顫抖不停,那個無助的少年又冒了出來,然後他奪路而逃。按照劇本,這後面應該還有一場他試圖壓抑自己情緒的獨角戲,我相信宋老師也進行了優秀的演出,但是鏡頭一切,就到了他和江流送老葉回家了。再如老白死後,山峰情緒失控,他無法接受白家人再次因為他的無力挽救而死去的事實,所以賭命一樣去撞球室找老三逼問周勝的下落,甚至掏槍與之對峙(這一段參見小說和官博花絮),從人物塑造來講,這段情節把山峰的「困獸猶鬥」呈現出來,雖然平日裡的他總是恪守法律的準則,但內心深處,他還具有狼性的一面,野勁兒未被束縛。當然了,我的怨念也在於我真的非常想看宋老師的打戲!!!一個花絮遠景哪裡夠啊!!!還有山峰和江流的衝突戲也被「一剪沒」(試問誰不想看宋老師和袁老師打架呢),二人的性格差異,和自己的委屈和無奈,都在這場戲裡,這本該成為二人從爭執和爭鋒到理解與合作的重要轉折點之一,但現在只存在於我的想像裡了。還有導演在寫給王瀧正老師的小作文裡提到的「三十萬」本應該有著合理的解釋,這涉及到石磊這個看似堅硬冷酷的人物最柔軟的內心。這筆錢是石磊為妹妹石佳準備的嫁妝,可石佳把這筆錢交給了小禾,因為她只是想要哥哥回家。這裡面有石家兄妹因為母親吳翠蘭的慘劇而造成的隔閡,有石佳與小禾的同病相憐,有山峰的頓悟,有痛苦,也有救贖,但是我們看到了什麼呢?只有石佳罵騷擾她的人,以及她翻了山峰他們一個大大的白眼。
即便受到很多束縛,演員們還是在有限的空間內盡所能刻畫了鮮活的人物。山峰在向老白表明身份時,那種眼中含淚的委屈和不甘,足以讓我心碎。大多數時候的山峰都是緊繃的,像拉滿的弓弦,直到他重回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和小山峰對話,才有了如釋重負之感,平靜和釋然不僅僅是語言傳遞的,還有表情和肢體的控制。江流是個圓滑的小鎮警察,身上有股市井煙火氣。可他面對女兒時輕聲細語,認真工作時眉頭緊蹙,人物不同面貌的細微差別,袁老師都把握得特別好。還有焦老師飾演的老謝,本來是面目和藹的大叔,可搖身一變就是陰森可怖的變態殺手,老謝在鏡中回眸一笑時,竟然差點兒把歷經恐怖片洗禮的我「送走」。楊導說得對,焦老師是藝術家,老謝這個人物奇特的矛盾統一性,得到了最藝術化的詮釋。還有王老師飾演的石磊,他用沉默的憤怒對抗著整個世界,用犀利的身手說話。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山峰是一體兩面,都是為了真相而活,山峰追求法律的正義,石磊信奉樸素的審判規則。他在前九集他活得像個影子,只在最後大仇得報時才露出欣然的笑容。王老師把石磊身上的那股俠氣渲染得太到位了,利刃收鞘,拂衣而去,這片江湖始終有他的一席之地。
除了出彩的人物,故事裡始終在討論的重要議題之一——家庭——也深深觸動了我。原生家庭對一個人造成的影響是終生的,缺失的難以彌補,傷痛在這裡也能得到撫慰。故事裡的人物,幾乎都不曾擁有真正完整和幸福的家庭,他們都是精神上的流浪者,在江上溯回尋覓,渴望回到真正的「故鄉」。可是家不存在於虛妄的想像裡,家是人組成的,如何跨越樊籬、與家人消除隔閡,大概是很多人一生的必修課吧。《非常目擊》中,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要素就是它風格化的鏡頭語言。色調的搭配和意象的運用,常常令我拍案叫絕。這一點真的很難以用語言描述,我只能用平白的語言描述一二。比如漆黑的沿江公路上,暴雨傾盆而下,只有一輛車的車燈發出橘色的光,在霧氣氤氳中駛向未知。還是一個雨夜,趙傑頭頂著結婚照順著階梯攀援而上,一片魆黑中結婚照如同鮮血般通紅,幽幽地移動著。還有順流而下的竹筏,上面鋪滿了荷花摺紙,原本承載著闔家幸福的期盼,卻在蕩蕩悠悠的河面顯得孤寂而哀傷。這樣的場面還有很多,它們並不是單純的靜物描摹,這其中蘊含的情緒,同樣在敘述著故事。但因為它們太風格化了,也未必人人喜歡。可是我的私心還是希望導演能堅持自己的風格,這個世界需要可樂,但還是有人偏愛凍頂烏龍的。
說了這麼多,也該說說故事的結尾了。傷痛不會真正消失,但人需要帶著傷痛走下去,不能永遠在原地徘徊。送別的過往,走向了新生。謝謝這個故事,還是給我留了一個與世界和解的結局。一江霧,一場雨,一夜,一生。故事裡的他們找到了那顆屬於自己的星星,故事外的我,在這個漫長的暑季後,也終於找到了我的。謝謝《非常目擊》全體主創付出的辛勞和汗水,即便結果不那麼圓滿,但故事裡的那片詩意江湖,總會有人保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