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專題《雙頭鷹進行曲》系列第一部作品
全世界都在關注美國大選。作為超級大國,美國發生的每一處風吹草動都會引發全世界的驚濤駭浪。特別是在今年,由於一系列重大事件,這場戲顯得尤為重要,備受全民——特別是大洋彼岸某個大國的矚目。這個國家的精英們或是準精英們,如看戲一樣看到大洋彼岸這一系列精彩的「演出「,格外五味雜陳。一些人借著今年發生的種種事件來痛斥美國政治制度的「虛偽」,進而為彼岸的某種制度搖旗吶喊;另一些人則「痛心疾首」於「美國道路」的錯誤、腐朽與衰落,以此映襯出另一種道路的正確、偉大與崛起。
應該說,這些人的觀點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他們都在不知不覺中犯了巨大的錯誤:如政治課本裡那位偉大思想家所說,「他們的敘述不是以研究為根據,而是以任意的虛構和文學胡諂為根據」。沒錯,他們太著急、太迫切於「偉大復興」了,於是,他們急不可耐地判處對岸「衰落徒刑」,並拿起放大鏡拼命找尋他們與大洋彼岸的不同點,並把這些點說成是導致對岸衰落的因素,進而可以驕傲地得出結論——看啊!我們沒有這些毛病,所以我們必將崛起,必將勝於歐洲雄於地球!然而,餘以為,比起浮於表面、令人眼花繚亂的「不同」,從現存的實際關係出發來看,大洋兩岸之間,恐怕更多的是「相同」:它們都採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新自由主義的遊戲法則,而最重要的是,它們都是帝國。
要破解超級大國成長的秘密,我們應當放下已經有的文化成見,破除意識形態加諸的刻板印象,回到歷史的現場,從紛雜的事件中萃取出政治和經濟的主要發展脈絡。這不只是對歷史,更是對未來負責。下面,我們先從「帝國」的概念講起。
「帝國(Empire)」這個概念,有兩種含義:一是指皇帝統治下的國家,反義詞是「共和國」;二是指一種由很多個民族組成,而其中的幾個民族(至少在名義上)由於經濟、文化、軍事等原因佔主導地位,其他民族處於支配地位的國家,這時它的反義詞是「民族國家」。而在實際運用中,這兩層含義往往混雜在一起,讓人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為了理解這個概念,這裡列出赫拉利在《人類簡史》裡的幾個例子。他說,歐洲古典時代有個「雅典帝國」,它並不是說雅典是被皇帝所統治的——實際上它是個共和國——而是說,雅典共和國在盛時靠著貿易及海軍方面的壓倒性優勢支配了周圍及海外的幾個不同的城邦與民族,故有「帝國」之稱號,而現代的希臘共和國雖然國土面積比它大得多,卻不符合這個定義,所以不是「帝國」。同樣,阿茲特克人當年也支配著許多不同的民族,故稱為「阿茲特克帝國」,而現代的墨西哥就不符合這個定義,雖然它的領土面積和人口數比阿茲特克大得多。
歷史書上出現的最典型的「帝國」是奧匈帝國。它位於歐洲中部,受哈布斯堡王朝皇帝的統治,組成它的民族多種多樣,有日耳曼人、匈牙利人、各種各樣的斯拉夫人、義大利人,還有少量的其他族群。並且,更要命的是,哪個民族在總人口的佔比都低於50%。起初這個國家是叫「奧地利帝國」,它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德意志人手裡(「奧地利Österreich」的德語意為「東部領土」),後來到了洋溢著革命氣息的1848年,匈牙利人說我們不給德意志人的皇帝幹活了,要建立自己的國家,遂發動起義。由於種種原因,起義失敗了。可是匈牙利人的在帝國內的影響力卻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德意志人不得不和匈牙利人分享權力。從此國號變成了「奧匈帝國」,皇帝變成了「皇帝兼國王」,在維也納加冕皇帝之後還得跑到布達佩斯去加冕為國王,以顯示匈牙利人在帝國內的獨特地位。然而,帝國願意向匈牙利人放權,卻不向其他比較弱勢的民族放權,這導致了斯拉夫人的怨恨,於是塞爾維亞刺客槍殺了斐迪南大公,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大戰結束後,帝國失敗,也隨之解體。奧匈帝國它既是「帝國」的典型,也是特例,這讓他成了歷史學家研究的熱門,並且衍生出來「哈布斯堡病」這個詞——意思是一個多民族的政治體陷於國內民族鬥爭而無力發展的狀況。
然而,以我們現在的觀點來看,「帝國」的兩個概念其實並沒有大的區別。因為在多民族的政治體裡面,只要涉及到某個民族對其他民族的支配,就必然存在著能夠凌駕於他人意願之上的權力關係,無論這個國家是否真的有一個擁有大權的「皇帝」。而從個人主義的角度來講,只要是一個政治體,這個政治體必然是若干個有不同意願、不同個性的個體組成的。如果這個政治體依靠某幾個人的強權來維持不同個體之間非自願的團結,那這個政治體實質上也是一個「帝國」。所以,「帝國」的兩個概念其實完全可以混同使用,而並沒有某些人想像的那麼涇渭分明。
更何況,「帝國」的兩個概念其實往往是相互依存、互為因果的。例如古典時期的羅馬共和國,它在早年擴張的時候是個「共和國」,執政官理論上由全體羅馬公民選舉產生,對元老院和公民大會負責,並且隨時可以被罷免。並且它還設計了許多精巧的體制來避免個人獨裁。而羅馬人之外的民族則沒有這樣的權利,他們只能被動接受羅馬人提出的政策。然而,隨著羅馬共和國的版圖不斷擴大,共和國境內的「野蠻人」也越來越多,他們要求政治權力的呼聲也越來越大。面對這一現實,高貴的羅馬人寧願選擇拋棄共和政體,忍受奧古斯都的大權獨攬,也不願與其他「野蠻人」分享政治權力。羅馬也從此成為了貨真價實的帝國。諷刺的是,即便成為帝國,也沒能阻止來自外族的皇帝統治羅馬。
德意志帝國和日本帝國則代表「帝國」的另一個極端:它們一方面由皇帝統治,另一方面又宣稱自己是「民族」(單一民族)的國家。我前面已經講過德意志帝國,現在來講講日本。日本在近代初期宣稱自己是單一民族,除了講日語的大和人外不存在其他民族。然而明治政府鼓勵向北海道拓殖,導致與北海道的阿伊努人接觸。日本政府把他們叫做「土人」,不承認阿伊努人是不同的民族,並對阿伊努人採取同化政策,強迫他們學日語,取日本姓氏。從理論上講,合併北海道的日本已經不再是「民族國家」了。不過阿伊努人數只有幾萬,實在是微不足道,故明治政府此舉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後果。
然而日本很快就飄了。它發現,僅靠幾個島是滿足不了它的需求的,必須向外擴張。1887年,日本外相井上馨就直言不諱地說:要「在東海建立一個歐洲式的帝國」。於是,接下來就是我們都熟悉的那段歷史——日本先是在甲午戰爭中吞併了臺灣並確保朝鮮「獨立」,然後又在日俄戰爭後將中國東北納入勢力範圍,從此成為了完整意義上的「帝國」。到了1930年代,它乾脆撕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明目張胆地開始侵略擴張。
日本為什麼一定要向外擴張?早在日本帝國還處於萌芽狀態的時候,思想家福澤諭吉就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日本就像是住在石屋裡面,而它的未開化鄰居則像是住在木屋裡面。當西方入侵的大火襲來,石屋自身不怕被火燒著,但是如果它的鄰居都被點燃了,它自己就算不被燒,也得被嗆死。所以,假如「危機在即,斷然侵入鄰居的地方是正當的。不是因為他覬覦鄰居的房子或者憎恨鄰居,他不過想保護自己的房子免遭火災」。
福澤諭吉可能說的是心裡話,但是他的觀點並不完全正確。實際上,在明治時代,不只是日本,整個世界都處在劇變之中:美國爆發了內戰,而歐洲則由於義大利和德國建國而爆發了一系列衝突。這些衝突中,包括機槍、電報線和鐵路運輸在內的新技術的廣泛應用讓全世界都看到了工業化與技術化的必要與緊迫性。可是工業化既需要技術人才,也需要大量的原材料與廉價勞動力,而本土的資源畢竟有限,而且作為「民族」的國家,從意識形態上講,也沒有無限壓榨「本民族」人民的道理,更何況民族國家還指望將本國人民培育成高端技術人才,從而讓本國獲得更多的核心競爭力。而亞非等地,有著遼闊的土地、無窮無盡的自然資源、龐大的市場和幾乎無窮無盡的廉價勞動力,這些都是可以肆意揮霍的寶藏。於是,在那個年代,所有的工業國都想方設法攥取殖民地。而對日本而言,情況還要嚴峻得多:日本是個島國,土地和資源都極度有限,難以承載工業化時期飆升的人口。為了穩定又源源不斷地獲得它工業化所需的原材料,也為了給本國培養出的高端人才找到合適出路,日本不得不走上「帝國」之路。對日本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像英國那樣,有幾塊大陸殖民地來為它提供工業化所需的一切。可是日本並不是英國,它的鄰居們也不是印度和澳大利亞,所以它最終還是走向了失敗,由帝國本身變成了另一帝國的一部分。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話並不是為了給日本帝國的侵略行為辯護,而是旨在指出帝國形成的普遍規律。在接下來的文章中,我將對這些規律作出進一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