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令人瞠目結舌的電影。
觀看,需要勇氣。
拳擊,這個相對小眾的運動總是容易被搬上銀幕。持續火爆的《洛奇》系列讓人念念不忘,《搏擊俱樂部》讓這項運動顯得燒腦又深刻。如果要把拳擊和青春加在一起,《壞孩子的天空》就不得不提。
在和平時期法治社會,規則允許下的激烈搏鬥,讓人性中兇殘一面得以全面釋放。藉由狹窄的拳臺,以汗水、腎上腺素、鮮血調製出來的氛圍,最適合表現脫胎換骨的痛苦,也最適合表現永不放棄的堅韌頑強。
大概是有了這些先入為主的概念,觀眾初識2017年10月公映的,前後篇加在一起超過5小時的「長篇電影」《啊,荒野》,會習慣性地將其歸入青春勵志的運動電影類型。然而300多分鐘過後,大家會驚愕地發現,這部先後獲得第42屆報知映畫賞的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獎項、第30回日刊體育映畫大賞·石原裕次郎賞的最佳男主角獎、第91屆電影旬報獎頒布的「年度十佳」及最佳男主角(菅田將暉)、最佳男配角(梁益俊)等諸多獎項的影片,無關成長,無關勵志。甚至有些人會帶著複雜表情將其歸為十八禁愛情動作片,有些人會為它到處鼻青臉腫的血腥感到胃腸不適。
《啊,荒野》全篇故事的時間設定在近在咫尺但又看不到希望的2021和2022年。3.11的餘震似乎還未遠去,核洩漏陰魂不散,東京不斷發生恐怖襲擊,執政黨強行推行針對全國學校獎學金獲得者實施包括義務兵役制和義務看護制在內的「社會奉獻法案(社會奉仕ポログラム法)」引發各界強烈抗議。另一方面,經年累月的人口老化讓社會更顯得老態龍鍾,風俗店、遊樂場、婚禮會場都改成養老院、殯儀館。陷入絕望無法自拔的人們開始頻頻自殺。
就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之下,頑劣青年新次與理髮師建二依次登場。兩個社會最底層的屌絲要麼被生母拋棄,要麼被酗酒的父親毆打,並沒有幸福溫暖的童年。新次和黑社會分子一起坑蒙拐騙,天天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建二內向木訥,從小口吃,沒人關心,只是唯唯諾諾地生存於社會角落。直到某一天,建二在新宿街頭偶遇尋仇失敗反被仇家打得滿地找牙的新次,並一起結識了前拳擊運動員,海洋拳擊俱樂部的「獨眼」教練堀口。在後者的再三勸說下,兩位青年一起參與到拳擊訓練之中。
但是,影片並沒有按照我們所期望的路徑繼續下去,沒有催人奮進更無激蕩人心。在新次心中,拳擊是表達仇恨的語言:只有通過拳擊訓練鍛造出強健的體魄,心懷恨意地不斷擊打,才能獲勝,才能復仇。對建二而言,拳擊是「連接」的工具。從小就沒感受過溫情的口吃患者,之前沒有朋友和親人的關心,與這個社會整體絕緣。只有加入了拳擊俱樂部,和新次成為情同手足的朋友,他才第一次如此密切地和另外一個人產生了關係。他們的身邊,又不斷出現帶著各種傷痛的人物,灰暗的場景不斷閃回,讓兩個人的故事更增添了哀傷的氣息。
各懷心事卻親密無間的青年,最終都走向了徹底的毀滅。以復仇為目的新次雖然打倒了死對頭裕二,為自己的社會大哥一血恥辱,但也讓大哥本來可以得到的裕二籌募的賠償金化為烏有。這樣的「復仇」反倒讓大哥未來的生活陷入困境,究竟有何意義?建二一心想要被大家認可,「只有恨才能贏,只有贏才會被記住」成為他的精神動力,踏上了離開海洋拳館接受更嚴酷訓練,以一擊致命來贏得勝利的畸形拳擊之路。
最終兩人在拳臺上相見,愛恨情仇交織在8個回合之中。新次以89記連環重拳將建二擊傷致死。堅持到最後一刻的建二,氣若遊絲般地說出:我就在這裡,好好地站在這裡,所以,來愛我吧。
無仇可復的新次一臉茫然,渴望被世人接納的建二撒手人寰。那八十九記兇狠的出擊,次次引發全身震動,激蕩起一片血水,甚至不難看到肌肉骨骼的錯位,百分百原味呈現的殘酷,恍如在每個旁觀者的心尖上狠狠地捏了八十九次。
《啊,荒野》以滿是血腥暴力色彩的拳擊為載體,用拳拳到肉鮮血橫流的猛烈擊打來映射青年們無處發洩的憤怒與絕望,以一種宿命論的腔調讓觀眾從開始就看到了淚水、撕裂和死亡。
這是一部包含了原著小說作者以及導演天才般洞見和勃勃雄心的電影。
生於1935年的寺山俢司在1966年創作出《啊,荒野》小說。這位在日本上世紀60年代的文化界異常活躍的先鋒派藝術家不僅在詩歌、短歌、評論、隨筆等文學方面頗有建樹,還主持創辦了當時風靡日本的先鋒地下劇團「天井棧敷」。《啊,荒野》是他在世期間創作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1966年距1964年東京奧運會結束約兩年,這個時期的日本意氣風發,經濟一日千裡,社會蓬勃向上。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寺山俢司卻超前地看到日本社會的陰暗面和衰落的因子,在一片陽光下關注到身後的陰影。他在日本國民燦爛的笑容背後看到了人與人的冷漠疏離,看到了高速前進的社會機器裡不斷磨損的零件,看到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全球青年「革命」運動中反對強權的必然。通過兩個青年拳擊手的故事,他猶如預言般刻畫了關於老齡化社會、無緣社會、自殺社會、絕望社會的種種。
導演岸善幸接過寺山修司的衣缽,將《啊,荒野》的時間定格為2021和2022年。這是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震後十年,也將是2020年東京奧運會結束後的一兩年。在時間點上,完美地完成了向原著的致敬,又引入了原著中沒有提及,但絕對可以作為悲劇源泉之一的福島核洩漏災害,為已經悲催的社會畫面再增加上黯淡沉重的一筆。作為一部2017年的新電影,《啊,荒野》也就具備獨特的時代價值。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裡,「下流社會」、「低欲望社會」、「窮忙族」成為了日本的標籤。標籤背後是國家的老齡化、少子化、低收入、低消費。「喪」、「頹」、「不擁有」成為了一個時代的普遍選擇。在沉沉暮氣之中,荒原的模樣漸漸清晰起來。
無論是原著小說還是新作電影,都反覆切割著病態社會的肌體,在疼痛和血肉模糊之中尋找「荒野」的多重內涵。
危機四伏的城市,是空間上的荒野。
故事發生在2021和2022年,距離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不過一兩年,東京街頭被隨時襲來的炸彈恐慌所籠罩。即便是新宿這般,以前以接納學生、文人、前衛藝術家而聞名,全日本最繁華熱鬧的地區,也是一片蕭條。燈紅酒綠不見蹤影,養老院和殯儀館透露出衰敗的味道。被地震、海嘯、核洩漏、戰爭、人口老齡化反覆折磨的城市,早就不是讓人心懷夢想的樂園。在一個老人不斷死去,新人渾渾噩噩的城市裡,是絕對不會發現一絲綠色和希望的。這裡不是荒原,哪裡是荒原?
沒有希望的情緒,是心靈上的荒野。
拋開仇恨在身的新次和全無方向的建二,電影裡的每一個角色都透露著頹到深處的無力感。芳子是3.11大地震的受害者,災後卻拋棄母親獨自來到東京,靠打工、賣淫和偷盜為生;「獨眼」堀口曾是名優秀的拳手,卻因一次比賽事故導致左眼完全失明,從此無緣拳擊;經營養老院和拳擊館的宮木是個看AV也會不舉的中年男;惠子被同研究小組的組長心理操控後多次誘姦,懷上孩子卻在差不多足月時流產;建二的父親在他離家後得知自己身患絕症,自暴自棄,在公園預演潑汽油自焚。
各個有名有姓的出場角色,幾乎涵蓋了日本社會的各個階層,但神情舉止有著揮之不去的慵懶渙散,眼神均是標準的空洞無物。乃至於隨處可見的交歡畫面都沒有色慾的成分,充斥銀屏的是焦躁、無愛、絕望和歇斯底裡。
寺山俢司與岸善幸時空相隔,協力將電影標題中的「荒野」的含義昭告世人:荒野,不僅指向主角們生存其中,日漸破敗的這個國家、東京這座城市、新宿這個區域,也指向看不到光明的社會關係、個人內心。
一人在五十年前預言到日本的現狀,一人在五十年後將現狀搬上了屏幕。我們能在文字和畫面中深切地感受到他們對日本過去激蕩人心,社會進步的「舊時光」的懷念,深切地感受到對現在日本頹廢無力的無情鞭笞和大聲唾罵。越是彼時的成績斐然,越是今日的悽涼慘澹,敢於直面衰敗,體現了藝術家們的勇氣和良心。
我們更可以看見創作者們在一片悲歌中給出的終極答案:即便世道艱難,我們仍要繼續活下去。這才是存在於這部作品中的正能量。建二踉蹌中的臨終遺言,是說給新次聽的,是說給觀眾席上眼瞎佝僂的父親聽的,是說給周圍觀眾聽的,更是說給暮氣沉重的日本國民聽的。寺山俢司與岸善幸藉由建二之口,大聲地告訴我們:活下去,在人生的荒野裡播下希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