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請教過一位基督徒,何為基督信仰。我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把基督教比喻成一所城市的話,信耶和華是獨一的真神和認耶穌作救世主就是市中區,基督新教的正統教義就是一環路以內的市區,比較偏激的教派算是二環路以內,天主教勉強可以算是三環路以內吧。至於異端和異教,已經在三環路以外,就和基督信仰無關了」。
我於是又問,為什麼說耶和華是獨一的真神呢?我得到的回答是:「《聖經》上是這麼說的,而《聖經》是上帝說的話。除了耶和華,誰敢說自己是獨一的真神呢」?
「可這是一種循環論證呀」,我說,同時想起了某些「反基」的哥們兒惡毒地把這叫做「自慰」,不過我可不敢使用這樣惡毒的字眼。
「信則得永生,不信的,結局只能是末世的火湖。沒什麼道理好講!」這位基督徒的回答斬釘截鐵,仿佛他就是上帝的秘書長,保留有「無可奉告」的權利。我只好把疑問給咽了回去。
然而,這個「上帝何以獨一」的問題果真只能交給神秘主義而絕無可做理性探討的餘地嗎?我心存疑慮。於是去翻閱《聖經》,試圖從《聖經》中,去找可講的道理。
從對《聖經》的寫作背景的了解中,我們知道,即使在耶和華的信奉者猶太人中,獨一真神的信條也並非總是被恪守著。尤其是在「巴比倫之囚」後,猶太人就對耶和華的獨一性產生了懷疑:為什麼耶和華的選民還要遭受這樣的苦難?是耶和華在與巴比倫人的神「鬥法」的過程中吃了癟?於是一些猶太人紛紛改信異邦的神靈,先知耶利米憤怒地把這叫做「在青翠的樹下曲身行淫」。
為了證明耶和華的「法力」並不比異邦的神靈差,先知以利亞甚至奉耶和華之名和「巴力」神的信奉者們鬥了一次法,大獲全勝的結局儘管證明了耶和華的「法力」不遜於「巴力」,但似乎也並未能證明耶和華的獨一性。因此,「曲身行淫」依然時髦,「巴力」的魅力仍不下於今天的「超女」。先知以賽亞悲吟道:
「地要東倒西歪,好象醉酒的人;又搖來搖去,好象吊床。罪過在其上沉重,必然塌陷,不能復起」。
先知們痛心疾首的「恐嚇」為什麼就不能讓「行淫」者們翻然悔悟回到獨一的真神耶和華的懷抱中呢?其實,箇中的原因十分簡單:當獨一的真神總是對他的信奉者們所遭遇的現實的苦難保持沉默、而外邦的偶像卻真的把石頭變成了麵包時,你讓那些並不具備先知般的智慧的芸芸眾生們如何選擇真正的信仰呢?
好在《聖經》中約伯的故事正好探討了這個問題:對於受苦的義人而言,耶和華是什麼?
耶和華的虔誠信仰者約伯因為上帝和撒旦的打賭而被上帝交在了撒旦的手中,因此而陷入滅頂之災卻不明就裡的他所能做的就是詛咒他的出生之日。三個自以為是的朋友過來替他解釋其中的原委:總之這一切都是因罪孽而受到的懲罰,這當然不能令約伯信服。這就象一個善良的無神論者絕不信自己的不幸是因為不信「基督」而受到的懲罰一樣。好在上帝親自站了出來,從旋風中回答了約伯:
「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問你,你可以指示我。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
上帝的回答似乎一開始就傳達出兩個鮮明的信息:
1 將苦難解釋為因為怎樣就會怎樣是「無知的言語」。———我不知道上帝的話會不會讓那些鼓吹「因為不信基督,就要下地獄」的基督徒們感到不舒服。
2 上帝是萬物的「根基」,不到「根基」那裡去提問,又怎知命運的奧秘?———這又讓我不禁思索:人如何才能到「根基」那裡去?是「穿上」所謂「正統」的基督教教義,在所謂「三環路」以內去做個「好基督教徒」就行了嗎?
上帝對約伯的回答其實回答了從「巴比倫之囚」到「奧斯維辛」以來一直困擾者他的信奉者們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他沒能保佑他的信奉者,他又何以是「獨一的真神」?
從《聖經》裡上帝的回答中,我們看到了兩種秩序:人的秩序和神的秩序。或者說歷史秩序和永恆秩序。那麼,什麼是人的秩序呢?
人是時間和空間以及自己感官的囚徒,人生活在一個橫向的世界裡。感覺對象是人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人從一開始就背負著必死的命運,從人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起,焦慮就象瘋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追著人跑。以至於人的一生乃至整個人類文明的進程,究其本質,不過是對死亡撒的一個謊。人類通過「文明」的種種表現形式所試圖告訴自己的不過是「死亡並不存在」。但這顯然是缺乏說服力的。對死亡的過度焦慮所產生出的自我扭曲作用讓人不得不通過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感官材料以證明其存在和讓他人陷入死亡與非存在,來肯定自己假裝不朽的生命。這樣一來,犯罪就再也沒離開過人類。播種死亡者必收穫死亡。犯罪必招致懲罰。人類於是始終逃不出罪與罰的因果之鏈。無論人創造出或抓住一個多麼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終將異化成一副惡魔的嘴臉反咬人一口。人最終都免不了被命運所吹起的一陣狂風吹向虛無,最終一切都將歸於塵土與了無意義。約伯的安慰者們所要告訴約伯的,就是人在人的秩序中的命運。這命運是那樣地鐵板定釘,只要人單單地生活在這一秩序中,只要人象聖保羅所說的只是「體貼肉體」,就無可救藥,無論是吃齋念佛、還是歸依基督教。
什麼是神的秩序呢?它屬於一個縱向的世界,是生活在橫向世界中的人們斷難捨身跳入的存在之深處。而這深處,正是神「為大地定立根基」之所在。它在時空之外,卻是那麼深刻地介入了時空之中。他是那偶在的毫無意義的橫向世界的反面。它是永恆。它將賦予毫無意義以真正的意義。它是絕不被橫向世界裡的一切所定義的。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佛教。橫向世界裡的宗教不過是試圖將人引向它的辭不達意的語言之橋。而橫向世界裡的人是不敢真正上這橋的。因為他們對感官的執著必視這橋為無何有。神的秩序之迥異於人的秩序就在於它全然在人的邏輯之外,這就註定了它必不被橫向世界的人們所容。當耶穌給人們帶來了它的信息說:「失去生命的,反得著生命」時,橫向世界的人們就狂怒著把說話者送上了十字架。因為對於他們而言,對橫向世界的邏輯的顛覆是絕對不可容忍的。
與這兩種秩序相對應的,是兩種人:橫向的人和縱向的人。
橫向的人就是我們日常所見到的大多數人,他們的生命只有一個感官的維度,所操心的也只是些關乎現實的事。他們活著的意義並不比「狗搞點屎吃」更多。當現實的生活遇到了挫折或不滿,他們也會去求求「上帝」或「佛」的保佑或加入「佛」或「基督」的團體以尋求慰籍。他們其實並不關心佛或基督到底告訴了人什麼。他們關心的是在「佛」或「基督」的團體裡是否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權力感和安全感。由於他們只能生活於橫向的世界中,他們不可避免地有著很強的地盤意識。因為地盤的擁有是橫向的人唯一能從中獲得自我確認的東西。因此上,在世俗生活中,他們熱衷於拉邦結派。在宗教生活中,他們喜歡把自己所歸屬的教派定為「市中區」,並圍繞著它劃出「三環路」。他們即使信仰著一個「獨一的真神」,僅就他們把「真神」拉入到橫向的世界裡來這一點而言,這「真神」就不過是一尊偶像。
縱向的人在生活中是不常見的,他們通常是思想者、僧侶、詩人。由於某種天賦他們禁不住想探究那本質的世界,然而這是一種極大的冒險。因為在縱向的深度裡,不僅有神靈的王國,也有著魔鬼的王國。縱向世界的旅行者們不被惡魔們當做「唐僧肉」給吃了只能算是一種僥倖。所以,他們在跳入縱向的深淵的同時,也需要一根來自橫向世界的救命繩索。心理學家容格說;「要不是我有一個家庭,我一定會被那無意識中的幻象撕個粉碎」。縱向的人是真正能夠觸摸到上帝的衣襟的人。因為只有他們能夠去到上帝為「大地」定立「根基」的地方。對於他們而言,如果圍繞上帝的也有所謂「三環路」的話,那居中心或居外圍的絕不是橫向世界的人能通過語言能把握的一切,更別說什麼「基督教」或「異教」了。然而縱向世界的探索者們又註定要到橫向的世界中來述說他們所「看」到的那位於存在深處的「根基」。也就是「獨一的真神」居住的地方。他們只好勉強使用橫向世界的語言,把他們看到的,叫做「上帝」或者「真如」。當然,他們在橫向世界裡的述說所引起的爭議也是不可避免的。面對著橫向的人無知的叫囂:「上帝絕不是什麼真如」,他們唯有哭笑不得。
以上對兩種秩序、兩個世界、以及兩種人的分析,讓「何為獨一的真神」或「真神何以獨一」的問題便得清晰了。我們幾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1何為獨一的真神或真神何以獨一?獨一的真神就是縱向的人跳入存在的深處所體驗到的「不二」的存在之本質。無論其表現為「人格」抑或「非人格」,皆不過是其「噴射」所反映於人之體驗者。
2 真神何以對人間的苦難有時看起來沉默不語?那是因為人大多是感官橫向世界的囚徒。人理解不了所謂苦難乃是發生在縱向世界中的事在橫向世界的一種表現形式。橫向的人是聽不懂縱向世界的語言的。
3基督徒所信的,是不是「獨一真神」?這是個假命題。因為提問之先,要弄清信仰著的基督徒是橫向的人還是縱向的人。
4非基督/猶太教的神是為「獨一真神」所排斥的「別的神」嗎?這同樣是個假命題。因為只要是被橫向的人在橫向世界裡「供奉」的神,無論他被叫做「耶和華」還是「佛」,一律是「獨一真神」以外的「別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