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馬香玉。
用手機拍電影,早就不是稀奇事了。
陳可辛的《三分鐘》,賈樟柯的《一個桶》,西奧多·梅爾菲的《女兒》……都是手機拍的。
《女兒》
曾驚豔聖丹斯電影節,在好萊塢引起不小反響的《橘色》,由於預算有限,也是全程使用手機拍攝。
儘管手機拍出來的畫質,不如專業的電影攝影機。
但是,也有獨屬的優勢。
其便攜性決定了即時性,即時性帶來了臨場感。
可以第一時間捕捉到各種突發情況。
隨時隨地記錄各種驚心動魄的事件。
今年就等來了一部完全由手機拍攝的紀錄片,那個震撼,到現在香玉還心有餘悸。
《午夜行者》
Midnight Traveler
各評分網站,給出一致好評。
豆瓣 8.2。
爛番茄新鮮度 100%。
還獲得了第35屆聖丹斯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的「世界電影單元紀錄片」大獎。
一部手機拍攝的紀錄片,何以獲得如此高的評價?
下面就讓香玉帶大家一探究竟。
漫漫逃難路
丈夫法齊利和妻子法蒂瑪,兩人都是導演。
2015年,法齊利拍了一部關於塔利班指揮官的電影,諷刺和聲討了這個組織。
沒想到,這部電影激怒了塔利班組織。
他們殘忍地殺害了電影中飾演指揮官的演員。
並且嚮導演法齊利發出了格殺令。
為躲避塔利班的追殺,法齊利一家逃到塔吉克斯坦,尋求庇護。
但申請了14個月,依然沒人同意保護他們的安全。
那厚厚一沓的庇護申請書,也全部作廢。
法齊利和妻子,以及兩個女兒娜吉絲和扎赫拉,被遣返回阿富汗。
回到阿富汗稍作停留,他們決定再次尋求庇護。
這回將目的地鎖定在了歐洲。
逃離阿富汗,就此開啟了一段生死未卜的奧德賽之旅。
3年,3500英裡,6個國家,25小時的錄音,300小時的視頻錄像,最終濃縮為這部90分鐘的紀錄片。
從某種程度上講,《午夜行者》像是一部家庭日記影像。
也可以說是一支超長Vlog,或者說是一部紀實公路片。
只不過它的內核,並不是家庭溫馨的日常。
而是逃難。
正如電影開場,大女兒娜吉絲的畫外音如是說:「這是一個通往地獄邊緣的故事。」
離開阿富汗後,法齊利一家就基本處於「無國籍」的漂泊狀態。
這也意味著,他們的基本人權被剝奪了,在很多時候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法齊利盯著腳下逡巡的螞蟻說:
「他們是生物,有權利呼吸、行走、生活。」
這些螞蟻,就是他們自己。
在後來的影像中,法齊利多次向觀眾展現拍攝所用的設備。
手機,和一個章魚三腳架。
他和妻子時而會互相拍攝對方。
一個人拍攝著另外一個人正在拍攝的畫面,形成天然的畫中畫,元電影。
手持,劇烈晃動,夜間噪點大。
這是電影畫面給人最直接的感受。
在這些粗糲原始的影像中,我們可以看到:
他們穿越伊朗、土耳其、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到達匈牙利。
他們輾轉於各個國家的難民營,迎接他們的無不是嚴酷的挑戰。
在田野和森林中跋涉,在潮溼的地面露營,鑽過鐵絲網,睡過爛尾樓。
受限於手機拍攝的深焦鏡頭,所以在任何時候,人物和環境都是融為一體的。
在這部電影中,短板變優勢,反倒更加應景了。
我們還目睹了發生在保加利亞,對移民的暴力事件。
那天法齊利一家走在街上,突然有一群小混混衝出來想要打他們。
事後妻子法蒂瑪說了一句:
「我們來到了一個跟阿富汗一樣糟糕的地方。」
隨後有電視臺的記者來採訪法齊利。
記者要求法齊利把手中的手機放一放,不然會擋住他的臉。
他卻回答:「我是一名電影工作者,我正在拍攝我的作品。」
然而可笑的是,剛有警察和記者願意為這些難民主持正義,結果第二天晚上,就變本加厲。
又來了一群保加利亞人在他們的樓下抗議,大喊著要把這些難民驅逐出境。
就算警察趕來維持秩序,也是和這群混混站在同一邊,甚至還打了難民。
但這些痛苦的時刻,都不及在無盡的等待中,難民營每天的煩悶來得震撼。
影片最引人注目的衝突,來自法齊利和妻子偶然爆發的一次口角。
有種無聲處聽驚雷的力量。
法齊利和鄰居打了個招呼,誇她一天比一天漂亮。
關上門後,妻子就生氣了。
兩人為此爭論了起來,妻子還讓他把這段掐了,別錄。
這突如其來的爭吵,像極了劇情片中的橋段。
可那分明就是真實生活中發生的。
嘴上笑嘻嘻,心裡罵咧咧。
—「我在電影裡和上千個女演員合作過,我還在電影裡親吻了別人,這要怎麼說?」
—「那又怎麼樣?我也在電影裡和很多男演員合作過,還飾演過他們的妻子。」
夫妻兩有來有回,誰也不肯讓步。
然後妻子總結了一句話,其實也相當於是整部電影的一個角註:
「我做這些只會在電影裡,但在現實生活中不會發生。」
這種不確定性包裹下的日常,串起了整部電影。
他們既要忍受著反移民的種族主義,也疲於應付各種可能發生的矛盾和意外。
他們的生活,其實比電影更像電影。
電影很骯髒
不過,就算一路充滿坎坷,《午夜行者》仍有其溫柔的一面。
這是屬於家庭電影的品質,在全球移民危機中,展現人性。
法齊利說過,拍攝使用的手機,構成了他身體的延伸。
相當於是多了一雙眼睛。
目的就是要打破觀眾與屏幕間的壁壘。
觀影的過程,會有一種親密感,令人不安的親密感。
如見其人,感同身受。
好想你成了這個家庭的第五個成員。
你會出現在這個家庭每一個關係或緊張或平淡的時刻,聽見尖銳的爭吵和悽厲的哭泣。
而一旦達到這種效果,同時也意味著,導演本人在這部電影中消失了。
整部電影,最大的缺失就是法齊利自己。
儘管導演既是這部電影的創作者也是親歷者,但他儘量隱藏在鏡頭後面,把時間留給妻子和孩子。
他在一個採訪中說:「在這部電影中,我的家人遇到的問題越多,我看到的痛苦就越多,這部電影也會越好——但是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責任是什麼。父親,丈夫,還是導演?」
導演本人沒有表達作為創作者的想法,可能會削弱電影的情感力量,但守住了紀錄片的底線。
他給自己的定位,首先是一位導演,其次才是一位難民,一位父親和丈夫。
但。
這樣的身份,在電影中有過唯一一次例外的反轉。
這次例外,堪稱神來之筆。
也留下了整部電影最溫情的片段。
那便是在小女兒扎赫拉失蹤的時候。
法齊利感到非常不安,發動了整個難民營的人一起去尋找。
在那一瞬間,他心想:
「我竟然會在大晚上,帶著一群人在樹林裡找一個小女孩。這不就是電影裡最棒的畫面嗎?」
他覺得應該帶著手機,打開攝像頭,然後去尋找扎赫拉,說不定會拍到前所未有的畫面。
女兒失蹤,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為電影收集素材。
事後法齊利說,當這個想法冒出的那一刻,我非常憎恨自己。
他通過畫外音回憶:
「我很慶幸自己是一名電影工作者,我很熱愛電影。但有時候電影很骯髒。我恨自己,我討厭電影。」
在打消這個念頭後,尋找的過程沒有被拍攝下來。
下一個鏡頭,是小女兒扎赫拉的微笑。
原來她沒有失蹤,只不過一時走遠了。
這是整部電影最令人動容的瞬間。
法齊利說,「有時候,電影很骯髒。」
就算拍攝的環境再亂再髒,但只要創作者的想法是乾淨的,電影就是乾淨的。
反之,如果想法是骯髒的,電影也會是骯髒的。
是電影讓法齊利成為了難民,也是電影讓他留下存活過的印記。
他當然不希望這部電影變得更糟,也不指望能拍得多好。
他只是希望,這部電影能儘快結束。
在塞爾維亞的難民營,等待了475天。
法齊利一家的名字,終於出現在獲準進入匈牙利的名單頂端。
他們繼續前往匈牙利,處理庇護申請。
唯有通過非法偷渡,到達歐盟邊境,他們的庇護申請才得以受理。
何其諷刺。
他們順利進入歐盟,此時距離離開阿富汗,已經過去了594天。
不過這還沒完。
在匈牙利邊境的轉介區裡,他們又被監禁了三個月。
申請依然沒有回覆。
他們的徵途還沒有結束,只是電影不得不提前結束了。
法齊利說:
「我想像著,我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待在一所公園裡,然後我拍攝了電影的最後一個畫面。」
然而,這個願望,不過一次妄想。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仍有人飄零無依。
發聲即價值
如果有人問,拍攝這樣一部電影,有什麼意義?
是不是在刻意賣慘?
香玉想說,發聲,就是它最大的價值。
據聯合國估計,2018年有7080萬人被迫離開家園。
其中將近2600萬難民,超過一半的人不到18歲。
就像《午夜行者》中的家庭一樣,顛沛流離,尋一隅安身地。
由於此次疫情,更是導致難民的危機加劇。
他們的力量和聲音都很微小,很少有機會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就意味著,他們的遭遇僅能依靠他人轉述,容易被不應有的敵意誤讀。
如果說,在這之前,難民的困境只停留在新聞報導的文字。
那麼,這部電影讓難民的生活,變得真實可見。
到底有沒有在賣慘,你可以親自看一看,再做判斷。
《午夜行者》的即時性和稀缺性,完全彌補了它視覺上的局限。
它值得被肯定。
至於很多人關心的,法齊利一家人後來的處境到底怎樣了?
直到這部電影播出後,他們的旅程還未結束。
自2018年4月以來,他們一直滯留在德國的北威州,等待德國批准他們的庇護申請。
談及對未來的期待時,法齊利說:
「我覺得自己像個寄生蟲,極度卑微,也想過放棄。
但正是這部電影給了我希望,給了我活著的感覺。
所以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到達的。」
又一次,我們見識到了,電影的力量。
足以對抗時間和偏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