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定文
你家住在小山腰上。小時候，你喜歡靠著門檻。時而，望著山下田凼，那裡和耕牛一般辛勞的父輩。時而，望著層巒疊嶂的龍山，和那高聳入雲的嶽坪峰，久久發呆。你可不是王陽明，可以幾天幾晚望著竹子，試圖格物致知。你只是在想，你的祖輩大多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就在這個山溝溝裡生老病死，像田土裡的野草一樣，一世一枯榮。最終，把自己的名字掛在神龕上，刻在山背後墓碑上。你為他們感到有些悲涼。遙望薄霧籠罩、綿延起伏的群峰，希望自己能爬上去，看看山外的世界，那到底是咋樣風景。
夏天的晚上，你和父親在屋坪裡納涼。望著月色下的嶽坪峰山頂，幻想著架個樓梯，爬上天宮去瞧瞧。或者如父親所說的，像那個在大山裡採藥的孫思邈那般，騎上一匹白馬，飛離這個偏僻山谷(其實，你的家鄉還是湖南的幾何中心呢)，飛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
小山村裡只有幾個人經常出去走一走。一個是你自己的父親。他是木匠師傅，間常到外面去打短工。有時還跑到縣城去。一回家，總會給你們說說新鮮事兒。譬如城裡人點電燈，他們喜歡戴手錶看時間之類的事兒。一個是你的堂哥。他為村裡開手扶拖拉機，常跑外面去送貨拉貨。他有時給你們帶點糖果和文具之類的東西。也會說些外面的新聞。這些新鮮事兒，更讓你的心裡痒痒，愈發想出去走一走。父親知道你的心思，就對你說，伢子，發狠讀書。肯定有機會出去的。
初中畢業的時候，老師帶你去縣城參加中專升學考試，覺得縣城真大，真熱鬧。住在縣招待所，第一次住上紅磚樓房，用上自來水，看到電話機，吃到饅頭。看到了花花綠綠的城市，所有東西都讓你感到十分的新奇而可愛。
1984年，你高分考取了中師。山村沸騰了。這可是100多年前村裡出的秀才之後的第一個人才。你清楚記得，父親頂著烈日，帶你挑兩擔糧食，去荷塘區公所糧站，為你辦戶口遷移。他說，兒子，你終於吃上皇糧了。這是你祖祖輩輩的光榮榮耀。一定要珍惜哦。上學那一天，雖然沒有錢擺酒席。但是你臨走的時候，村裡的人都來歡送你。拿著雞蛋瓜子、花生、餈粑、紅薯片，大袋小袋的裝滿你的行囊。堂兄的手扶拖拉機載著你，你滿載著鄉村父老祝福和期待，你如願以償走出了大山，走向了城市。
沒想到，在中師開學典禮上，那名短髮的女校長，站在兩棟樓之間的花壇臺階上，激情澎湃地對你們說，婁底師範是培養全地區小學教師的搖籃。現在，小學教師隊伍非常薄弱，振興基礎教育地重任落到你們身上了。你聽了後，心涼了一大截。多年後，你每次回母校，總要去那個花壇前站一站，當前的小水杉已是亭亭如蓋了。回想校長的話，覺得自己是個叛徒。有時，你也為自己辯護。你是誤闖誤撞地。報考中師之前，你這個14歲的山裡娃，懵懵懂懂的，只知道要考出去。只知道，讀書不要錢，吃飯不要錢，畢業有工錢。沒有去想填報志願的事情。而且，你和父母也不懂這些，只好拜託班主任老師包辦。你只記得，有一天晚自習前，班主任彭老師叫你去他的房裡去，在一張表格上匆匆籤名，然後，飛奔回教室，投入緊張的複習。你根本不知道，讀完師範是要去當老師的。中考前，班上一個同學，他是肉食品站站長的小孩，見識自然比你多。他在座位上返過頭來，提醒過你。但是你說，不會吧?你對當老師完全沒有一點概念。
然而，三年之後，你畢業分配回山村中學任教。說實話，你當時十分失落且迷茫。母親察覺到了你的心態，勸慰你，你是吃皇糧地，要聽公家的話，要憑良心做事。
那時，你對教學工作並不含糊。但是，下午放學後，學校人去樓空了。你的心裡慌慌的，孤寂層層圍困著你，纏繞著你，幾乎讓你感到窒息。你佇立窗前，望著學校周遭的村莊、河流、群山，你喃喃自語，難道我就困頓、湮滅在這山野之間了嗎?山外的世界真的只是與我擦肩而過麼?
其實，你臨近中師畢業的時候，你也奮爭過。當時，地區文聯的老師也給你推薦過單位。當時是讓你去漣源縣司法局。你也去拜訪。當時的局長叫做羅光祠，聽說是軍隊專業回來的，頭頂亮光閃閃的他對你也很熱情，說他們需要你這樣的秀才。但你只能服從分配，日後有機會再調動。在山村中學工作的幾年當中，除了工作、讀書，你一有時間就來跑調動。首先是跑教育局。再跑人事局。你靠自己的真誠去感動他們。你多少次奔波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光明山附近地幾條街上的石板和水泥板，都被你數得清清楚楚。可是最終還是無果而終。但是你跑調動的時候，還是另有所獲。1992年，你從教育局得知，你們可以報考省城長沙脫產進修的大學。但競爭異常激烈。你的一些朋友也勸你。中文系全省制招一個班，才40多個人，分到每個地區只有兩三個人。婁底是小地區。估計就是一個把人。除非你自己考個全地區第一名才有機會。你對自己讀書還是很有自信心的。畢竟是當年的學霸。你相信讀書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你發奮學習。後來以全省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取了大學。同年，你從司法局得到消息，可以參加全國第四次律師資格考試。立馬購買大堆資料，從基礎知識學起，苦讀三個多月，一舉拿下律考。
那段日子真有些苦不堪言。你偶爾萌發過放棄的念頭。也像其他同事那樣，悠哉悠哉的活著。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何必那麼辛苦呢?可是。當你面對早晨的太陽從山上升起的時候。你又重新燃起你的激情。
進了省城大學後，你在課餘時間積攢自己的實力，為自己在城市裡爭取立錐之地。你拿著自己的律師資格證，跑到長沙市第一律師事務所，先做實習，再做兼職，之後在河西成立分部，自封為主任。並在學校宿舍樓下的大黑板上，用塗料寫了個大廣告。平時，為師生提供義務法律諮詢，漸漸有些小小的名氣了。學校有法律糾紛了，就找你。先是代表學校，與一家建築公司進行訴訟，圓滿解決學校圖書館工程的問題。後來。幫助學校實業總公司順利處理了與一家啤酒廠的總經銷權和貨款問題。臨近畢業的時候，學校領導找到你，希望把你這個懂法律的學生留校。你終於獲得了立足大省城資格證。
留校之後，你主要做行政工作，有時還兼點電大班《大學語文》的課程，但一直沒有怎麼停歇鼓搗筆桿子。你是喜歡折騰的人。在河西大學呆久了。你又嚮往嶽麓山那邊的河東的世界。
一個偶然的機會，你看到了湖南日報上的一家刊物招聘編輯的公告。你就報名。結果一考就中。這樣，經過協調，借用到一個機關刊物工作。之後，幫助另一個機關辦刊物。這家刊物發生了華麗轉身。刊物的領導願意調你過來。你就混到了河東。可惜沒過多久，這個機關內部刊物被撤銷了。你就擔綱這個機關一本厚厚的志書的編輯。期間，你又看到湖南日報社刊登了報考經濟師的公告。花了幾個多月時間，你一次性高分考取了經濟師。那年年底。所在的機關成立了一個新單位。你主動申請。憑著你的法律和經濟方面的證書，你進了這個單位。沒多久。你寫的幾個稿子被機關主要領導看中了，把你調到辦公室去工作。一幹就是十幾年，成了同道中人的老字號。一直默默無聞往前走，再多的酸甜苦辣，也只往自個肚子裡吞。有時，你爬到嶽麓山上去，放飛自己。望著更遠的山峰，汲取更深沉的力量。你以人一能之我十之的韌勁，一步步走向了新的境地。
在這個城市的高樓大廈裡，仰望著嶽麓山。雖然知道在山的那一面是什麼?但是你希望看到更遠的山。也希望眺望到西南方向家鄉的山峰。
曾經年少愛追夢
一心只想往前飛
行遍千山和萬水
一路走來不能回
驀然回首情已遠
身不由己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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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哼唱起這首《忘情水》，你會一種深深的感觸。在你年已半百的時候，回過頭望去，那是你夢魂牽繞的故鄉，那是你的父老鄉親，那是你忙時忽略、難以回報的親情友情和關愛之情。
你記得，看到過一個報導。你的家鄉走出來的一位商界風雲人物說，他日後的夢想是退休後回歸故裡，做一個山民。
其實，這不也道出了你這樣的山裡闖出來的子民的心語麼?你想，當你老了，也許會吟誦《歸去來兮》，親吻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