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素女經》讀後
看馮唐的書就當騎車大下坡,甭較勁兒,甭想得太多,且順坡兒出溜。尤其是閘不能捏得忒狠,要不半道兒摔下來,抬頭一看,保不齊他在那裡一臉壞笑。
很多年前在美國上學的時候,看過馮唐給的一篇《朱裳》,那應該是《萬物生長》的雛形。幾年前在上海出差病了,趕上下雨,在酒店被窩兒裡看完了《不二》。因為書在國內遭禁,看的是從香港走私來的繁體版。這次饒舌,勞動人家認真發來PDF,被督促著看完了這《素女經》。幾本書,二十多年。
《素女經》講的,於我,是關於成長以及長大後的失落;關於事業以及事業成功後的無聊;關於愛情以及愛情破滅後的疲倦;關於情慾以及情慾宣洩後的清明。和馮唐這些年不疏不密。他去過的地方,不少我也去過。他喝過的酒,不少我也喝過。遇到的人,做的事情。。。文理分科了,中學畢業了,大家似乎還在上著差不多的課。然而一年一年的,我的那些經歷只剩下瑣碎的記憶;他卻能一邊做著本職,一邊把那些經歷變成故事,變成書。心裡其實很佩服他的用心和勤奮。
別人編故事,一般先拍外景,然後引誘著讀者扒窗戶縫兒往屋子裡頭看。馮唐布景,一概在屋子裡頭,讀者得扒拉開男女主人公七纏八繞的胳膊腿兒,推開窗戶往外看故事。比起二十年前,馮唐屋裡依舊是一片妖冶;他屋外的世界可是變了,跟著他多了閱歷,經了風霜。
他寫田小明二十年前離家,二十年後回來。「二十年前是一個大破箱子、一個普通話帶口音的理科屌絲少年、一個基本發育完全的雞雞,二十年後是兩個箱子、 一個英文帶口音的理科中年男子、一個阿修羅老婆、一個失去童貞的雞雞、一部未完成的《論一切》,中間的時間和空間,淺得仿佛 快喝光了的湯底,清晰地看得到盤子的白色。」看到這兒,由不得我陪著他感傷。
他寫王大力和田小明商量把公司總部落在哪裡。排除北京因為「那不是個幹事兒的城市。一半人口是靠給別人找麻煩為生的。你街上遇上十個人,五個比你官兒大,能找你麻煩,另外五個認識比你官兒大的,還是能找你麻煩」。排除上海因為「我們不是上海人啊,我們也不是白種洋人啊,穿再好的西裝也是外地人。」排除武漢因為「就是鄉土版的上海,市儈不減,品質低幾級」。我也給跨國公司建過中國總部,看到這兒,咧咧嘴,陪著他一起苦笑。
他寫田小明見地方官兒秦時樹,那人「又高又瘦但是有個小肚子」,握手時「覺得他手很軟,握的時候根本不使力氣。」看到這兒,我陪著他一道兒硌硬。因為這樣軟塌塌的手,我不幸也握過太多。
屋外,馮唐收斂寫實;屋裡,可就是天馬行空,煽情不已了。他的讀者大約也分幾層境界:一、專挑著香豔的段落看;二、避著香豔的段落不看;三、渾然一體,觀風月而思無邪;四、色相皆空,完全不看。我猜馮唐對第一類讀者不避諱,對第二類讀者不嫌棄,但最想要的應該是第三類讀者。偏偏我們這些老同學大多屬於第四類。嚴格地說,第四類應該已經不算是馮唐的讀者。然而我們都還時不時能見著他,不讀他的書,讀他的人。祝馮唐幸福。
這次被督促著,我一字不漏地通讀了全書,也就看了每一場情戲 。修辭學有一個概念叫做「通感」,就是把不同感官的感覺溝通起來,借聯想引起感覺轉移。不知道為什麼,馮唐的情戲讓我特別有了嗅覺的通感,我聞到過青草氣、水腥氣、脂粉氣、煙氣、酒氣、甚至嘔吐穢物的氣味。嗅覺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感覺,喜惡因人而異,評論起來實在是很難。然而在一個不很長的長篇裡,情戲頻繁,氣味紛呈,看到後來著實有些受不了。直想叫馮唐把屋子的窗戶開大些,通通風。
嗅覺是主觀的,馮唐也是主觀的。馮唐的小說其實不大象是小說,更象是抒情詩。他一個人站在擺滿鏡子的房間裡,他筆下的人物是自己繽紛的映像。這些人物,離了馮唐是沒有生命的。他一個人站在空谷裡,他筆下的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回聲。這些男女,離了馮唐也就沒有了聲音。槽邊往事說他玩的是行為藝術,其實不無道理。
話說回來,馮唐的語言功底很好,見面說話溫文,散文詞句俊雅,也就寫小說的時候才借著筆下人物的嘴唚些市井雜話。他的敏感細膩之處仿佛昆蟲的觸角,在書裡忍不住還是要流露出來。田小明被小混混追逼上樹那段就寫得極美。「他不再往下看,抬起頭,四下視野很好,太陽紅著趕著落山。。。楊樹葉子迎了陽光,正面全是金色的,風過來,把一半的葉子翻過來,葉子的背面是毛茸茸的,也迎了陽光,毛茸茸的金色。風過去,樹梢沙沙響,仿佛幾個仙人在田小明頭頂上走來走去。。。醒來的時候。。。地上什麼都沒有了。。。風也沒了,楊樹葉子從黃金變成墨玉,靜靜垂下,借著月光還能辨認出葉子正面和葉子背面的不同綠色。天上月亮大得嘹亮,大過路燈,亮過路燈,星星顯得似有似無,但是細細看,還是一層層地向無盡的黑空裡漸漸黯淡下去。」
馮唐寫詩,近年來又好禪,他追求的境界或者就是醉了講黃段子的王維。
瀟瀟
2014. 5. 29
北京勁松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