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天涯樸素的blog,連結見原文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俠作品,卻已呈現出大家風範。雖然是金庸的試筆之作,並非他的最成功作品,仍然顯露了作者流淌全書的驚人才華。事實上「書劍恩仇」正可以作為一個象徵,蘊含了作者以後一切作品的內在因素。「恩仇」是人類所具有的喜怒哀樂的感情,喜樂的執著凝聚為「恩」,哀怒的執著凝聚為「仇」,而「劍」是一種實踐恩仇的力量,它將「恩仇」這兩種極端的感情導致為生死,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然而金庸作品的特色是「劍」上還有「書」,也就是對以上所有這一切的思考與超脫。一「書」一「劍」,以「書」為主,形成了貫穿金庸全部作品的兩條主線和基調。
《書劍恩仇錄》中人物眾多,個性突出者為數並不少。譬如奔雷手文泰來、無塵道長、趙半山、武當高手張召重、陸菲青、餘魚同、李沅芷、霍青桐等,皆栩栩如生。但男主角陳家洛卻不討人喜歡,可能也是金庸小說中最失敗的男主角。作為當時天下第一大黑幫組織紅花會的龍頭老大,文才武功,均是一時之選。可是看來看去,陳家洛都顯得猥瑣,小肚雞腸。談情說愛,讓霍青桐傷心欲絕。江湖爭霸,沒有任何的政治頭腦。他勸乾隆放棄本身的皇帝寶座,重新再做一個皇帝。這是怎樣的一種腦殘?不過重讀《書劍恩仇錄》,倒是另有發現。
作為天下第一大黑幫組織紅花會的龍頭老大,陳家洛出身書香門第,乃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十五歲就中了舉人;又從小跟著高人天池怪俠袁士霄習武,文武雙全,才貌俱佳,典型的高富帥,可謂贏在起跑線。他領導的紅花會有十四位武功卓絕的當家打手,跟元末的黑幫組織明教可以比肩。之所以相比,蓋因為金庸筆下的其它幫會,主要是稱雄武林,爭霸江湖而已。但紅花會、明教卻並非著眼於一般的行俠仗義或江湖爭霸,而是負有政治目的,旨在推翻當時的統治集團,自己取而代之。明教能夠成功,在於朱元璋的流民身份。當一個知識分子陳家洛成為紅花會的總舵主時,失敗已經種下因果。
古代的知識分子講究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說修身,陳家洛在武學上承襲師父所學,而且還有創新——從《莊子》裡領悟到最上乘的武學。可是待人處事,不免猥瑣虛偽,心胸也極為狹窄。看到美女霍青桐,明明喜歡上對方,可是嫉妒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後來又見到一白痴美女香香公主,又愛上人家。困在山洞,坐擁兩姐妹,還在喃喃自語:「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接下來為了完成所謂的「復興大業」,又將自己心愛的女人香香公主送去討好乾隆。男人做到陳家洛這種地步,確實極品,讓人不得不服。
從陳家洛的武學「百花錯拳」其實可以隱約看出一個知識分子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的尷尬困境。所謂「百花錯拳」,講究的是「似是而非,出其不意」,讓對手「百花」易敵,「錯」字難當。這樣的武學在於「出其不意」,險中求勝。然而做大事者,必須做足表面功夫。忍字當頭,不會被情感所左右。然而陳家洛一方面沉迷於女色,一方面又把女色拱手讓出,首鼠兩端,不知他到底想要如何。最終吟出「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這樣一首狗血淋漓的詩句。
男知識分子莫名其妙,女知識分子同樣如此。霍青桐得知自己妹妹的死訊,她的反應——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塗,竟會去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麼?做了皇帝,還有甚麼手足之情?」傷心、憤恨,這是人的常態。可接下來的表現卻讓人大跌眼鏡——霍青桐又柔聲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曾經幾時,一個我們熟悉的政黨,在未成功的時候,也是口口聲聲「要救天下蒼生」,要給天下的百姓自由與民主。結果呢,大家都知道。
為了所謂的民族復興大業,陳家洛可以犧牲自己心愛的女人。換句話說,只要為了自己認定的偉大目標,陳家洛可以犧牲任何東西。這是一種多麼恐怖的「豪情壯志」。恰如已故的思想家顧準說過的那樣:「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義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樹立了一個終極目的,那麼,他就不惜為了達到這個終極目的而犧牲民主,實行專政。」所以,即使陳家洛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所帶來的「漢人江山」也一定充滿坦克式的鎮壓與文化革命的血腥暴力。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在離我們並不十分遙遠的歷史中,不是發生過這種情況麼?
金庸本人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不得而知,但在小說裡,往往敬而遠之。在金庸筆下,那些豪情滿懷的英雄男兒都是一些沒有多少紙面學問的人,譬如喬峰、令狐衝、郭靖、楊過、胡斐、張無忌等等。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陳家洛,因為擁有「百花錯拳」而目空一切,剛出場與鐵膽莊莊主相鬥,其結果卻是「臉上一紅……今日與周仲英激鬥百餘招,險些落敗,深悔魯莽,先前將話說滿了,未免小覷了天下英雄。」這大概是知識分子的通病,以為手握強大的「批判的武器」,就能無往而不利。至於《俠客行》,金庸對知識的本身產生懷疑,到頭來讓目不識丁的石破天練成「俠客行」所蘊含的絕世武學。
《書劍恩仇錄》所描寫的不僅僅只是「現實之外的夢境」,作者金庸還力圖借文學作品「塑造了一個新現實」本身。但這個「新現實」的代表人物陳家洛顯然無法完成或支撐「新現實」所賦予的責任。小說的結局是陳家洛率領紅花會群雄豹隱南疆,成為盧卡奇意義上的現代人,一個「先驗的無家可歸的人」。他的「百花錯拳」只能在鬱鬱寡歡中失去原有的鋒芒,成為花哨的屠龍術。終其一生,陳家洛都沒能走出自身的精神困境。等到《飛狐外傳》重新出場,陳家洛長吟的依舊是那首狗血淋漓的哀怨之詩——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