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火車
© 艾曉明/文
艾曉明
火車,十七歲時候的火車,連同一句模糊的歌詞出現在腦子裡,縈繞不去。那歌詞是:火車快來……但卻接不了下句。火車快來,怎麼樣呢?不知道。我去翻磁帶,才發現那些磁帶早就被我扔了。一支歌,當時聽的時候也許浮想聯翩,只剩了殘缺如此,無頭無尾的半句,掉在半空雲裡。然後有一輛嶄新的火車,像國徽一樣的車頭,轟隆隆地從遠方開來。這火車就像新發行的郵票,又新又整齊,車廂的每一扇窗子都像郵票一樣方方整整。當然,火車是綠的,像郵箱一樣塗著油綠的新漆。火車從我的十七歲裡冒著白汽,揮動輪臂遠遠開來。
火車,那年三線修鐵路,鐵路經過鄰縣穿過我們縣。這樣,在下鄉的第一年,我們就可以坐火車回家了。春節前夕,我們和另一個公社的朋友約好,一起在區裡匯集,再跋涉幾十裡山路,去坐火車。
我們從小隊出發,翻五個山頭到區裡,所以大清早就起程。我們帶了一條扁擔,兩頭挑了過年帶回去的東西。計有四十斤新米,醃製的臘肉好幾斤,還有煮熟的雞蛋吧。我們到區裡已經是中午,天上開始飄雪。現在我們遇到了朋友,朋友中有聰明的顯顯。顯顯說挑擔子走得太慢了,肯定要到車站過夜。她出了個主意,把扁擔兩根放在地上,然後把大家的年貨放上去,再把我們的皮帶解下,七捆八捆,把扁擔和行李捆成了雪橇的模樣,大家用皮帶拉著走。馬路都凍了,雪橇在路上飛跑。跑得大家都不冷了,真是歡聲一片。
半夜到達火車站,已沒有正經的車,只有便車,就是悶罐子車。那也坐,上了車,大門一關,什麼也看不見,地上有細碎的稻草和報紙。黑忽忽的,可是覺得好玩。五個女孩子席地而坐,合蓋上誰的軍大衣捂著腳。然後顯顯講故事。
多年之後,我還記得顯顯的模樣。我們在鄉下長成鐵姑娘,在發育的年齡。顯顯不漂亮,我甚至還可以想起在寒風中那種繃得緊緊的臉上凍的細小的皺紋。而顯顯很能幹,她會自己納鞋底、做鞋。顯顯她們隊裡的大白菜種得特別結實,我們種的大白菜都不包心,可是她們的包。還有顯顯說,以前在家裡,她得給奶奶搖扇子,她就找了塊油毛氈掛到房上,再找根繩子在下面拉。油毛氈忽閃忽閃地扇風,風大還省力,顯顯就有這麼聰明。
顯顯的巧手讓我還有的聯想就是,這是一種家傳嗎?我們都知道,顯顯招工一點門都沒有,因為無論哪個單位,絕不要殺關管子女,而她正是。她父親不知是正在服刑還是已經槍斃了,罪行是炸長江大橋。顯顯的媽媽是醫院的職員,她父親應該是工程師,他如何能炸得了那麼大座橋呢?他又哪裡弄到了炸彈呢?我們都不會問。誰敢說沒這回事?我們從小就從電影裡得知,各種階級敵人暗藏在我們周圍,其目的之一就是要炸掉著名的建築物。小時候,每次坐公共車過長江大橋,我都慶幸,啊,橋是好的,沒有斷掉,沒有爆炸。
顯顯講梅花黨,梅花黨的故事是那時我聽到的一個十分動人和曲折的故事,並且和起義、李宗仁、地下黨連在一起,還有奇怪的手,血印等等。講到精彩處就有人說:啊!不講了,再下面嚇死人。又有人說:講,講,講完。有一隻斷手正在鋼琴上彈奏,又是驚叫,一道道光從車縫裡打在顯顯臉上,那是路過某個大站了。光的柵欄中,顯顯臉色平淡地說:不講算了。
那些火車和車站,有八年時間,我總在那條線上奔走。那條鐵路是我的鐵路,是我參與修建的一條鐵路。想起鐵路,總會想起垃圾、擁擠的人、寒冷的小站、飄忽而過的旅客;可那條鐵路,在我的記憶裡卻像早晨的霧,又清新又乾淨,像我的十七歲對生活的夢想,樹上的新葉一樣充盈多汁。
那年隊長說:你們兩個青年,一個去支前。當時一聽到前方,就像獵狗聞到了獵物的氣息,興奮得要命。我們在歌裡唱: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啊,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還有黃河滾滾向東方,河流萬裡長……雖然我們下鄉那地方的山沒有那麼高,也沒有經歷過任何戰火硝煙的洗禮;我們那兒的河是滑滑細流,連個名字都沒有。我們這個縣和古荊州挨著,但它不是古城。至於呼侖貝爾大草原,駿馬奔馳,還有珍寶風雪、邊境叢林,我們離那些戰鬥的傳奇都太遠了。冬天也是嚴寒,夏天也是酷熱,都無名分。用什麼點染詩意的青春?啊,支前去。
我和小建,我們挑了被子和口糧,跟著連長走。連長背了他的糧食,半路還捎帶看了他的小舅子。然後我跟小建說:我們晚上到工地上睡吧。說完話覺得不對,誰跟誰睡。我們走得焦渴,那是六月,太陽曬得人暈暈忽忽。到了工地才知道,哪有地兒睡。一家農戶的屋子,一個偏廂房裡擠了全排的五六個女工。排,就是生產隊的意思。晚上擠著忽地一響,有人喊:睡不成了!原來床垮了。七七八八起來救床,拿磚頭墊的床角,上面兩根大柴,然後摟一抱柴枝平鋪上,枝枝椏椏互相架著。救起了床,接茬睡。
後來房東給我一個小竹床,我就獨自在天井的屋簷下睡。枕頭邊是我的書包,裡面裝本語錄,《戰地新歌》,手絹包著口琴,還有日記本,鋼筆,就這樣到了一條鐵路的前線。17歲,正在長。半夜醒來看見天井上漫天星星,忽然清醒極了。夏天的夜空那麼深湛,像海一樣深不見底。而星星看久了就變成無數的螢火蟲,要飛下來。風起了,很清涼的風,暑氣一點點退去。我的父母都在遠方,我一點都不想他們。白天房東的老太太說:青年,造孽啊。她說的是家裡的爹媽不知多麼想呢。可是我不想,我的17歲,只想建功立業。萬裡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我走了遠不到萬裡地呢。
連裡開動員會,說每一個人半天必須錘一立方米的石子,每個石子只能有一個雞蛋大。這是戰前,我們要迎接首長,迎接「七一」通車。我覺得自己已經睡夠了,悄悄起來,到河邊洗了臉,然後去工地。
那些決戰的早上,我在工地上敲響每個黎明。在空寂無人的工地,我的小鐵錘聲音一聲一聲,很清脆的回音。那些日子我看見一生中最好的日出:身後鐵路像巨大的翅膀張開,鐵軌一節一節地變白;天色先是灰色的,然後是淡藍,天邊有隱藏的光線,好像電池不足時手電的光線;接著,魚鱗狀的雲一層層越來越紅,紅霞猶如復瓣桃花,重重疊疊竹林掩隱下的村莊,炊煙升起時,太陽一下跳出來。陽光像探照燈一樣刷地掃過樹林,照到鄉間小路。我是如此熱愛這樣的清晨,它說明我是在戰鬥的青春中。
我的朋友也在努力地建功立業,她說和隊裡的人進山,下午暴雨如注,山水滿谷。社員們趕緊撤,過山谷的小河時,看不到原路,差點出事。我們為各自的緊張危險而自豪,生怕錯過了事故場合,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吧!
還有遠方的火車,我盼望那火車。那是那樣的17歲,希望每個日子都和頭一天不同,希望有遠方的事物、有朋友到來。我希望看到更多和我一樣的知青,又聰明,又勇敢。我想念遠方的事物想念得發瘋,因為我們公社的知青太少了,全是同一個年級。其中更有些在學校就絕不往來的。我們因家庭的不同分成兩類,我們好比是非洲人,黑的,他們,好比印地安人,紅種。
遠方的火車,我希望裡面坐滿了聰明的年輕人。他們從遠方到來,大家憑才華相聚,可以平等地辯論和交談。我希望他們坐第一列火車到來,帶來新的故事、新的歌和書本其中當然應該有我認識的人,有我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朋友,這個詞多麼好,我每天張大眼睛,在鄰近的連排裡找和我一樣的人,從城市來的人。我是多麼想結交比我知道更多的知識、更多的書本、更多的歌的人。這個念頭充滿了我十七歲的每一天。
我後來知道,好多人和我一樣。我的一個當兵的朋友說,十七歲他在內蒙,每天拉練,修鐵路。為了迎接首長,早日通車。一天半夜,全營開了汽車演習到某地迎接首長,兩輛車翻在路邊,人全都砸在地上。後面的車星夜兼程,絕不敢停。
通車的日子逼近,工地要更多地搶工,加班,民工一天天地疲塌,營裡要豎典型。副營長就說:那個知青,那個每天早上錘石頭的知青怎麼樣?
他們要讓我去當典型,我在挑石頭的路上聽到後戰戰兢兢。天,他們讓我去填表怎麼辦?我怎麼報我的出身?天,我想了又想,錘石頭是我願意,我喜歡那樣的早上,我睡不著。但我不能當典型,一旦被人們發現我的出身,那就正好應著爬得高,摔得慘。
那些日子我失去了破曉時分的驚喜,失去了我的飛鳥一樣的鐵軌,鐵路工地變得陌生。我失去了對遠方火車和青年的遐想,一天到晚為一個念頭愁苦,那就是一定會被暴露出來,還不如自己先去承認。終於,在和副營長擦身而過的時候,我吞吞吐吐說:我不能當典型,因為出身。說完這句話,我有被自己出賣的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公開的罪犯。
這個副營長悶悶地看了我,說了聲:哦。他也許還說了什麼出身不由己之類,然後他走了。他是公社中學的老師,並不是純粹的農民。他一步步走遠時,我忽然有點懷疑:這人是不是也隱瞞了出身,不然他的背為什麼老駝著呢?
「七一」通車前兩天,排裡說這裡要減員,隊裡即將雙搶。我回到隊裡,投入新的戰鬥。小建還在鐵路上。幾年後小建進了鐵四局,可是他當列車員跑的地段儘是些山溝子,我們從未坐過他的便車。
最後當了典型的同學是個特別英俊的男孩,他彈曼陀鈴,比我們彈得都好。幾年後他娶了縣委書記的女兒,真的扎了根。前些年他是縣裡的法警,以後縣改市,他做到法官。為追一個案子,追到海南,在那裡翻了車,人運回去後成了植物人。
在我心裡,那條鐵路和我的十七歲一樣,是一棵切開就會流出汁液的小樹。這樹已經被許多俗務推到看不到的地方,只是偶爾會有汁液打溼記憶。再說,我已決定不再坐火車了,那是在乘火車參加追悼會的旅程上。永別了朋友,火車不再開回。
本文選自《騎桶飛翔》,艾曉明/著,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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