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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德國藝術家烏雷因癌症治療所引起的併發症,與世長辭,享年76歲。然而,他的離去並未帶走任何與他有關的記憶,在這個悲悼的時刻,人們想起的,依舊是他與他的靈魂伴侶,「行為藝術之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深刻愛情。
四十年前,他們曾為彼此放棄一切,身無分文地遊歷歐洲,風帶他們到哪兒,他們就漂泊到哪兒。三十年前,他們在拋開自我,共融能量,創造了舉世聞名的一系列藝術作品之後,選擇在中國長城以一種棄絕的方式分別。在闊別二十多年後的2010年,他們在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的「藝術家在此」展覽上,雙目相視,流下沉默的眼淚,凝定為世紀的對望。
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
偶然的相遇,忘我的熱戀,靈魂的相融,背叛的痛苦,分別與重逢之時的百感交匯,這段曠世之戀與任何一段平凡的愛情無異,同樣經受了磨損,印刻下生活與時間的擦撫。當年,阿布拉莫維奇在分手後曾以名為《自傳》的行為藝術表演與烏雷告別,如今,生死相隔,真正的別離命定而至,她曾經的那句道別之辭依舊在這段難以磨滅的記憶中聲聲迴響:
「再見,孤獨、不幸、眼淚,再見,烏雷。」
美麗的愛情也會沉陷於悲傷的終結。為什麼要用失去衡量愛情?在《寫在身體上》的開篇中,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提出了這個永恆難解卻又揮之不去的終題,在這份炙熱而又幻滅的愛情指南書中,誠實地回應痛苦,是第一要義。
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作品 《時間中的關係》
在《寫在身體上》中,溫特森坦誠地告知所有對愛情抱有幻想的人們,愛情從來都不是溫和平靜的,它有著巨大的動能,在將兩個相異的靈魂緊密推向彼此的同時,也時常向戀人們討要毀滅性的代價。這是每一個步入愛情關係中的人都必須承受的擔負與風險,容不得絲毫的替代。溫特森毫不留情地指向在語言因襲限定下的「陳詞濫調」,道明那些「愛情真理」如囊泡般疲軟的幻象:
在仙境裡所有人都在欺騙,而愛情就是這片仙境,不是嗎?愛情讓世界運轉。愛情是盲目的。你所需要的只是愛情。沒有人會死於心碎。你會好起來的。結婚後會不一樣的。想想孩子們。時間是治癒傷口的良藥。你還在等待真命先生?真命女士?或許還有那些真命小可愛?在陳詞濫調這把「松垮的扶椅」上,人們用「稀釋的情節」和「微弱的姿態」安撫自己在失去愛情時所經受的痛苦與不幸,試圖以明智而得體的方式在時間中獲得治癒,等待著下一段完美的關係。而溫特森卻說,「明晰的感情需要明晰的表達」,愛情不會是溫吞的美好。
電影《新橋戀人》
沒有人能對愛情立法;它不接受命令,也不為奉承動搖。愛情屬於它自己,無視請求,對暴力也無動於衷。愛情不可協商。它比欲望更強烈,是拒絕誘惑的唯一恰當理由。
在愛戀關係中,人們難免持有向彼此讓步的信念,任何一段親密的情誼都需要恆久的忍讓與妥協,溫特森筆下的主人公也同樣如此,懷著棄絕自我的決心奔向一段將錯就錯的感情。畢竟,正如溫特森所說,愛情並不美好。但在這種種妥協之中,她也看到了愛情在本質層面上的穩固,它永遠且必然追隨著深刻情感與無上欲望的至高融合。皆因愛情是妥協中的不妥協,立法者中的違法之徒,真正偉大的愛情只會發生在堅實強韌的靈魂之間,要進入愛情神秘美妙的世界,就意味著要承受住北杏仁般濃烈的苦澀。
珍妮特·溫特森筆下的炙熱情書《寫在身體上》
面對愛情中不可避免的痛苦與不幸,有人選擇默默地承受,有人受庇於陳詞濫調的溫柔陷阱,也有人選擇更為輕易、看似一勞永逸的方式:拒絕與迴避。在《寫在身體上》中,溫特森通過一位作家所敘述的愛情觀敏銳地捕捉到這種逃避背後的脆弱與虛假。
這位作家堅信「為毫不知情的人編寫小劇本是鍛鍊想像力的絕佳練習」,於是每當路過漂亮寬敞的房子時,她都充滿熱情地為裡面明亮舒適的生活構造各種故事,在顱內上演種種熱切豐富的戲碼。然而,儘管她毫無保留地在虛構世界中編織生活面目駁雜的繡錦,卻唯獨不願踏入那被四方白牆圍守的空間,不敢讓愛情落困於那至高的冒險——生活。她說,她無法成為好的伴侶。
誠然,拒絕愛情,迴避生活,持守安全陣地,這不失為一個輕便權宜的選擇。但溫特森卻以筆下主人公坦率真誠的獨白做出了回應:
你確定它不是感覺的缺失嗎?我把它比作看完牙醫後特有的麻木。既不痛苦,也沒有擺脫痛苦,只是輕微的麻痺……它有吸引力,但是當身體明明想要赤裸的時候,卻穿著外套、毛皮拖鞋,戴著厚手套,這樣真的不太好。
套上層層盔甲,抑制熱烈大膽的天性,在溫特森看來,這是受困於麻木的滯礙。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人們在預見遭受痛苦的可能時,走向安全的陰影。但儘管「人類沒有陰影遮蔽就會發瘋」,溫特森也深知,若不勇敢地經受生活裡的磨損,面對愛情中的挫傷,「又怎麼能夠打破一生的習慣」?
在英劇《倫敦生活》中,經受住愛情誘惑與考驗的牧師對所有在愛恨中沉浮迷茫的人說:
愛情很糟糕,不僅很糟糕,還使人痛苦,使人害怕,讓你懷疑自我、批評自我,與生活中其他人疏遠,讓你變得自私,變得怪異,讓你為髮型糾結,讓你變得殘忍,讓你的語言和行動都失常,我們都想得到愛,得到後卻發現愛是如此可怕,所以怪不得,我們並不想獨自經歷這一切。
愛情是糟糕的,自私的,可怕的,但若沒有愛情,不去回應愛情拋出的難題,不去面對親密關係中的殘忍與醜陋,僅僅安守在貝類空殼般的防空洞中,這樣的生活便只是懦弱的結果。正如溫特森所言,「小心謹慎、精心營造的生活毫無意義」。
英劇《倫敦生活》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她的自傳中曾談到:」歡樂並不能教會我們什麼,然而,痛楚、苦難和障礙卻能轉化我們,使我們變得更好、更強大,同時讓我們認識到生活於當下時刻的至關重要。」
正因為秉持著如此強韌的信念,她在全情投入的創作中不斷以肉體逼近痛苦的極限,以前所未有的形式譜寫著人類肉體之軀的輓歌。「疼痛仿佛是一道我走過的牆,而我到達了牆的另一端」。她想要做且不斷在做的,是誠實地面對痛苦,不斷地深入,再繼續深入,最終獲得向下超越和無限釋放的巨大能量。
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作品 《潛能》
與此相回應,在《寫在身體上》裡,溫特森筆下的主人公同樣在知悉愛情即將遭遇的種種艱難之時,選擇走向痛苦,走向毀滅:
我覺得自己像石榴的一顆種子。有人說石榴才是夏娃真正吃下的水果,是代表子宮的水果。我願意吞下它,走向毀滅,以品嘗你的味道。
……
我想要面對。儘管我感到我的生命已經一分為二,我仍然渴望生命。我從未想過要把自殺當作緩解痛苦的辦法。
以「穿牆」般的意志繼續去愛,溫特森正在我們的耳畔輕聲地說,因為這值得,愛情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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