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櫓
總是想寫一封信
我親愛的祖母
你已經去世了
我親愛的祖父
你更早以前去世了
我親愛的家
我從來都不曾愛過你
我親愛的童年的老房子
你從來都是那麼醜陋
你的蒼老掩埋了我所有的年少
你的三個窗眼 一 二 三
從上到下 從下到上
鑲在三層石樓的牆壁上
三個窗眼看向灰暗的瓦簷和曲折的街道
三個窗眼看向集市的籮筐和擁擠的貨攤
三個窗眼看向更遠處的沙灘和大海
那泛黃的 永無寧日的大海
我親愛的三個窗眼
你是一座碉堡的三個槍眼
那三個槍眼
隱藏著我幼年所有的憤怒 和野蠻
我幼年所有的憤怒 和所有的野蠻
又從那三個槍眼 掃射出去
射向樓下挑擔子賣餛飩的男人
射向對面燙頭店裡絞頭髮的女人
射向隔壁賣醬油糖醋卻從來不搭理我的漂亮姑娘
射向所有的本地人 射向所有的所謂親朋好友
除了那些外鄉人
只有外鄉人是有希望的
他們背著登山包 戴著太陽帽
騷擾著塵封的小鎮
騷擾著我的面朝大海的監獄
騷擾著我的心比天高的童年
我親愛的觀音
你是白色的
一千年來你裹著一身聖潔的長袍
你應該是純潔無暇的一尊佛像 就像是處女
可在這蒼老的屋子裡
你從來也沒有乾淨過
房子總是充滿了灰塵
牆角總是掛著蜘蛛網
地縫裡總是鑽著白螞蟻
牆孔裡總著爬著鼻涕一樣的蛞蝓
祖母佝僂著變成了蝦米的腰
每天用棕櫚掃帚掃地 用雞毛撣子撣灰塵
灶臺上 屋梁上 茶几上 碗柜上 門閂上
嚓 嚓 嚓
撲 撲 撲
可是灰塵總是像颱風一樣去了又來
可是蜘蛛網總像長舌婦一樣繞個沒完
白螞蟻和蛞蝓
蓬蓬勃勃地咀嚼腐朽
我親愛的觀音
你站在渾身的灰塵裡
你安詳鎮定
你神態自若
就像你美麗的端莊的臉 一千年來不褶皺
每天早上六點鐘
祖母開始拜你
敲木魚的聲音 與灶上的稀粥一起翻滾
晚上八點鐘再拜你
映著月光 和蚊子的舞蹈
祖母念念有詞
經文總是沒有句號 經文永遠那麼饒口
祖母不願意去睡覺
祖母多怕睡覺啊
她怕睡覺 她怕睡著了
她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親愛的經文
我希望你長一點 長一點
再長一點 無限的長吧
如果祖母有一本無限長的經書上
她就能一直念經
她就能避免去睡覺
睡覺是一生中最悲戚的事情
只有傷心的人才睡覺
只有無能的人才睡覺
只有沒有錢財沒有前途的人才睡覺
睡覺能做夢
夢有時是快樂的
可夢有時是悲傷的
我不知道人老了
夢是快樂的多 還是悲傷的多
祖母想做夢 可祖母睡不著
祖母每夜等天亮 每夜聽隔壁的鼾聲
也許祖母一輩子都沒有睡著過覺
如果一個人再也不能入睡
她是不是會不朽
如果一個人再也不能入睡
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親愛的觀音
祖母已經死了
你還活著嗎
「不要拜觀音,奶奶,不要拜觀音。」
我用筷子敲著觀音菩薩說
「罪過啊, 罪過。」祖母雙手合十:「再不要這麼說了。」
「觀音好吃懶做,觀音貪生怕死,憑什麼拜觀音!」
我七歲,我憤怒地說
「罪過啊, 罪過, 不要在觀音面前再說這些話了。」
祖母趕快再拜觀音
「觀音娘娘應該去死!」
我喊道
虔誠讓我覺得虛偽
寄託令我覺得無望
我看不到祖母今生的希望
就像我從來看不到觀音替我們家補屋頂
就像我從來看不到觀音替我們家挑井水
我們這幢破舊的老房子的希望
這幢破舊的石頭房子裡三個人的希望
寄托在觀音菩薩身上
可是觀音有慈悲嗎
可是觀音有憐憫嗎
祖母沒有回答我
也許祖母連也聽不見來自觀音的回答
我親愛的祖父
你死的時候我不在
你死了以後 從未見過面的親戚都來哭
他們說你是自殺
他們說你喝了敵敵畏
一種給蟲子喝的毒藥
喝起來一定很臭 喝起來一定很苦
你渴望死 可是為什麼選擇這麼卑賤的死
如果死亡是不快樂的
那麼活著應該是快樂的
如果死亡是快樂的
那麼活著應該是不快樂的
我親愛的祖父
你一定覺得死亡是件快樂的事
最終你死了 不惜以一種痛苦的方式死
太晚了
有太多事情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你臨死前是否有笑容
你的一生中 我從未見你笑過
笑容在你臉上是什麼樣的啊
如果你一旦笑了
笑容在你臉上會不會劃開一個深刻的口子
你的乾枯的臉龐會不會裂開了
裂開了,能看見你褐色皮膚裡新鮮的血
你笑起來
肯定會感覺到痛
像傷口裂開的痛
我想你知道那種痛 所以你從來都不敢笑
我親愛的祖父
你是什麼樣的老人
你有愛情嗎
你流眼淚嗎
你曾經是漁民嗎
你會遊泳嗎
你會罵人你會划拳嗎
你去過城市嗎
你最遠到過多遠
我一生下來你就老了
像現在那麼老
像你死去時那麼老
我一生下來你就是我的祖父了
就像你從來都沒有做過一個年輕強壯的男人
從來都不曾是一個淘氣的男孩
從來都不曾是一個哭喊的嬰兒
你一生下來就準備死亡
你躺在那兒 穿著嶄新的壽衣
你的臉龐莊重 沒有呼吸
你聽不見祖母的哭聲
你的一生 就像
一塊山上的石頭
一株站在荒原裡的老樹
一棵從來都沒有開過花的植物
一把從來都未曾打開的雨傘
一座從來都沒有人住的老房子
咚 咚 咚
有一天有人敲門
是早上 沒有颱風
有人敲我祖父祖母家的門
堅決 肯定
敲門是一件奇怪的事
敲門的人肯定是不好的人
門不用敲 門是用來推的
因為我們從來不關門
我看見一個男人 和一個女人
我和他們隔著高高的門檻
門檻被白蟻蛀空了
鬆脆地像一個山楂片
「你看她多髒啊。」女人打量著我說
「得給她洗個澡。」男人緩和地說
「這是你爸,這是你媽。」祖母在我身後說
家庭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家庭是一種私有制嗎
家庭是一種專利權嗎
一個孩子永遠地只屬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嗎
我親愛的爸和媽
我從來都不曾見過你
我從來都不曾夢過你
你們是怎麼來的
從哪兒來的
為什麼要來
我親愛的三親四戚
我親愛的左鄰右舍
雜嘴子 繞舌頭
東家長 西家短
親愛的西街三叔家媳婦的姊妹的老丈人
買香菸時不小心摔了個跟頭鬧成骨折都怪媳婦伺候不周到
親愛的東街賣醬油打老酒的王麻子的妹夫
找錢時不留神找少了兩毛錢這下可惹出大禍罵架不夠要打死人命了
四媳婦她姑媽 三兄弟他叔伯
我親愛的中年婦女們站在街面上磕瓜子
磕棕色的葵花子 黑色的南瓜子 白色的冬瓜子
話題一地 瓜子殼一地
聊到五點種 聊到太陽正落山
回家給丈夫煮飯熬粥 晚上乘涼時
搬出板凳來拍著蒲扇接著聊 聊到月亮都往西掉了
聊到丈夫跑到街上來罵老婆
第二天還是接著聊
韭菜豆芽鹹黃魚烏賊套頭衫開司米
聊到第一次大肚子 聊到第二個娃娃出生 聊到第三個娃娃出生
她們就這樣聊了五十年
聊了一輩子
聊了幾千年
我親愛的觀音
千萬別讓我長大
千萬別讓我變成像那些聊天的婦女們
我親愛的觀音
如果你讓我長到三十歲
我會像地上那顆空洞的瓜子殼那麼悲傷
我親愛的大海
你太巨大了
沒有人能夠穿越你的肚腹到達另一片大陸
在這個漁鎮裡 沒有人聽說過哥倫布
沒有人知道好望角
更沒有人好奇鄭和下西洋都去了哪些洋
在這個漁鎮裡 人人只知道二十公里海域之外
還是一片海水
那片海水之外是更無望的海水
無望的海水外面可能是連接著太平洋
大平洋太大了 有人說太平洋之外是美國
我們的地圖冊顯示那是在地球的邊緣
沒有人確定太平洋的邊緣是美國
就像沒有人相信地球是圓的
在這個小鎮裡
沒有人想去太平洋 離家太遠
沒有人想去地球的邊緣
讓我們在地球的中心呆著吧
中國 是所有國家的中心 是世界的中心
可是 我想知道
中國以外的邊緣什麼樣
地球的邊緣外又是什麼
人類會不會從地球的邊緣外跌落下去
剛好落在另一個星球上
而我多想去另外一個星球
我親愛的小鎮
第一次有人騎了一輛自行車
很多人能跟他賽跑
第一次有人在空地上撐起一塊白布放電影
大家都繞到銀幕的背後想看個究竟
第一次有人喝牛奶
圍觀的分別嘗了一口 馬上要嘔吐
第一次有個司機開了一輛麵包車
沒有人再說你得永遠留在這個地方
我親愛的小鎮
我那麼快樂地逃離開你
就像一條被捕獲的鰻魚 咬破漁網 遊回海洋深處一樣
我親愛的老家
我親愛的海
我親愛的漁市
我親愛的街頭巷尾
我親愛的懵懂之年
我親愛的那張掛在鎮政府的手繪地圖
我揮揮手 沒有一絲留戀
我親愛的城市
你總是應有盡有 你總是千變萬化
你充滿了路標 指給我欲望的方向
你鋪滿了路燈 告訴我夜晚的絢爛
你含蓄地說自私是一種獨立 孤獨是一種美麗
我點點頭 緊緊擁抱我的自私與我的孤獨
我們去看美國電影 看膩了美國電影我們去看法國電影
我們去看先鋒話劇 我們去看行為藝術
我們逛膩了宜家家居 我們去潘家園淘舊貨
我們要去歐洲旅遊 我們又想買車買房
我們在一起 我們又分開
我們能堅持到底嗎
我們什麼時候會厭惡對方
我們能重新成為朋友嗎 或者我們將永遠變成陌路人
觀音讓我來到三十歲
我沒有變成地上那顆空洞乾癟的瓜子殼
我看見了你 一個最美麗的人
你走在草地上的時候
我的目光跟隨著你 是一種長焦距
你的身後有著抽象的風景
你不是中產階級 不是知識分子 也不是工人階級
那你是藝術家嗎
不 你說你厭惡藝術家
你說藝術家是
一種消費 一種資產 一種自私 一種裝飾
你說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藝術
這個世界充滿了思想和產品 這個世界太擁擠
那你是誰
你沒有資產 你不消費 你很無私 你從不裝飾
那你到底是誰
你的微笑 你的髮絲 你的眼睛 你的身體
我親愛的你 你多麼美麗
你是那麼奇怪 你是雙性的
你曾經愛過男人 然後愛上女人
你跟男人做過愛 你也跟女人做愛
你與妓女在一起生活 你也嘗試三個人一起相愛
你說經過了這一切 你感到厭倦
你穿過城市的煙雲與雨霧
你跨過城市的絢麗與汙濁
你蹲在這個房子裡做雕塑
你守在那個街角拍電影
你說
城市是醜陋的 街道是骯髒的
市民是粗暴的 政府是虛偽的
連你的攝影機也撒謊
你不愛
城市
你厭倦了
虛榮
你愛著我
我愛著你
當我們的雙臂相擁在一起
我卻感覺
你的目光看向沒有我的風景
「我們離開這個城市,我們去有海的地方,我們住山上。」你決定。
「那座荒蕪人煙的山嗎?那個世界盡頭的海嗎?」我遲疑。
那片藍色的海是你的鄉愁
那座冷溼的山是你的夢想
那幢幾百年來班駁地
站在山頂的石頭房是你的歸宿
太陽偶爾出來 照在草葉上
照在石頭上 照在有露珠的花瓣上
那時就像天堂
你坐在你的山上
你打量你的大海
潮水陣陣 相擁相離
你打量你的豆莢
一粒一粒 豐腴圓潤
你打量你的西紅柿
一顆一顆地像黃金
沉甸甸地垂在手掌似的綠葉下
你打量你的腳底
那掩埋在黑暗中的土豆
你的眼睛穿透泥土 看到它們抽根發芽
我們在一起 和你的豆莢
你的西紅柿 你的土豆 在一起
我們耕種 我們喝水 我們吃飯
我們排洩 我們睡覺 我們做愛
這是我們的生活的全部
我們的生活從來沒有那麼的單純
我們躺在草葉上
我們看著那片大海
你說 人類的全部問題
就是因為住在不靠海的地方
秋天的時候我們收穫了
你的豆莢 你的西紅柿 你的土豆
冬天的時候我們點燃儲存了一季的幹木柴
溫暖我們的家
我說明年春天我們得種一棵玫瑰
我們的花園得有一顆玫瑰
你說 我是你的玫瑰
我在期望什麼
山沒有期望 海洋沒有期望
山不會期望 海洋也不會期望
或許我在期望改變
期望你的改變
或期望我的改變
或許期望我們之間的日常生活能改變
豆莢會枯萎
西紅柿會在秋天爛去
埋著土豆的泥土會在冬天空蕩蕩
人際關係哲學告訴我說
個人是不可被他人改變的
個人是不可改變的 不可改變
你
和
我
我們不能互相改變
我們的生活是純粹的精神生活嗎
或者 我們的生活 是純粹的肉體生活
我這樣問了你幾年
我忽然發現
粉紅色的刺玫瑰爬滿了我們的老牆
玫瑰是那麼嬌嫩 你愛它
我不再是你的玫瑰
我站在玫瑰花的枝葉下
給玫瑰搭花架
「不,你還是我的玫瑰。你永遠是我的玫瑰。」你肯定。
「不。我不再是你的玫瑰。我不再是一朵玫瑰。」我否定。
「你不願繼續闖世界了嗎?你對生活沒有欲望了嗎?你要像一根草一樣生活嗎?」我問。
「我不再年輕,我不再有野心,可我發現了最簡單的東西。看根生長,看枝葉發芽,春天種下去種子,秋天摘落果實。什麼樣的奇異世界,都是這麼單純。」你答。
我親愛的海
你仍然浪濤相湧
我親愛的山
你仍然肅穆而立
人們說文化和自然
是衝撞的
文化和自然
就像是女人和男人
可是文化能獨立於自然
自然也可以不需要文化
然而女人能不需要男人嗎
就像男人能不需要女人嗎
有一天我決定離去
有一天我決定放棄
有一天我承認我的虛弱
有一天我決定不再說服你
不再嫉妒你的玫瑰 你的豆莢
不再與你的土豆
你的山 你的海 掰手腕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這一天的到來
你比我更清楚
就像我們之間的約定
從相愛的那一刻開始
我們期盼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
突然而來 卻早有準備
這一天
我看向你 你卻看向海
你像海洋那樣無邊無際
這一天
我看向你 你卻看向山
你像那座山那樣沉默
這一天
我看向你 你卻看向那片土豆地
你像那片土豆地一樣保持著秘密
這一天
我看向你 你卻看向那株玫瑰花
你像那株玫瑰花一樣旁若無人
我走了 我親愛的你
我在你的肩頭彌留 彌留
我的眼淚掉在你的土豆地裡
我的眼淚蒸發在你的山風裡
我聽見你在海浪的回聲裡說
我仍然是你的玫瑰
我親愛的海
我親愛的山
我親愛的土豆地
我親愛的刺玫瑰
我親愛的你
當我回望你的身影的時候
你站在彩虹下
像是海市蜃樓 像是一片有陽光的夢境
我看見了我家鄉的粗暴的海
家鄉的光禿禿的山
家鄉山頭墳地裡的祖母與祖父
家鄉之外的父親與母親
我看見了我的旅程
看見了我的腳印 一個圓形的軌跡
一個生命的回聲
我曾逃離
我奔向遙遠
我奔向你
我卻失去了我
我再次逃離
可我無處可去
我渴望有一天
我成長為自己的一片海 一座山
我成長為自己的一片土豆地
自己的一株刺玫瑰
那時侯 當太陽照在我的家園
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影子
落在綠色的草地上
那時侯
當我看向我的土地
我就看見了我最親愛的你
我和你之間
隔著彼此的
一片海
一座山
一片土豆地
一株刺玫瑰
∞
這兒是個小角落
又寂寞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