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金庸為什麼會花那麼多篇幅寫林平之?

文：洛輕塵

（圖）1996版《笑傲江湖》劇照

01

我本善良

林平之生在富庶之家，自幼被萬千寵愛，不識人間險惡，武功不高卻任俠好義，純淨高傲。雖然有些驕縱紈絝，從本質上講，卻是一個善良本分而且念舊重情之人，心愛的馬死了，他會落淚，下人死了不顧生命危險也要去背回他們的屍身。

只是無端飛來橫禍，因祖傳的《闢邪劍譜》遭武林中人覬覦，父母被奸人逼迫虐待致死，一家近兩百人全部被屠殺乾淨，堆積如山的財物也被搶劫一空。

滅門之禍，何其慘烈。在武俠的世界裡，法律起不到應有的作用，維持武林世界和平的是江湖道義，是名門正派和英雄好漢應有的擔當和俠義。可是在福威鏢局罹難之際，江湖的英雄豪傑集體選擇沉默，甚至都在暗中算計。

但林平之在滅門後並沒有徹底對這個冷酷的世界失去信心，少不更事的他依然保留著本性的善良純真，在躲避仇人的流亡過程中，他寧願忍受唾罵和冷眼去做乞丐，也不肯做盜賊。縱然比自己更弱小的農婦侮辱了他，他也絕不出手。

（圖）2013新版《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陳曉（飾）

雖然明知自己全家都是弱肉強食的犧牲品，但心中的俠義觀念使得他本能的排斥持強凌弱這個叢林法則，他想要活得更高尚、更體面些。

在滅了福威鏢局長沙分局的仇人睡覺的時候，他覺得出手報仇非男子漢大丈夫所為，也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因而只捲走了財物。在練成闢邪劍譜之後，餘滄海被圍剿的時候，他沒有乘人之危，而是要一對一公平決鬥。

金庸小說中有過慘痛過去、因仇恨而扭曲的人，不但會報仇，還會大肆牽連無辜，謝遜、李莫愁、夏雪宜、葉二娘無不到處掀起腥風血雨。縱觀林平之的復仇軌跡，他用常人所沒有的狠勁，去對自己，對付仇人，除嶽靈珊外，沒有牽扯到一個無辜。

敵人滅他鏢局上下，連廚子、車夫、轎夫、騾夫、挑夫等毫無武功的普通人全部斬殺，而他卻只殺青城派的掌門和弟子以及圖謀他劍譜的木高峰等人，並不殺害店小二、車夫之類的普通人，可見即使在復仇時他同樣堅持了最後的本心。

（圖）闢邪劍譜

02

殘存的希望

面對江湖的險惡和旁人的冷眼，林平之體會頗深。那些昔日受了父母不少財物的名門大派不肯說句公道話也就罷了，外祖父母面對女兒女婿的被屠殺，外甥的生死未卜，依然選擇沉默。

是他們消息閉塞麼？江湖上發生了這麼驚天動地的事，王元霸作為金刀門的掌門人和洛陽的豪霸，怎麼可能沒有得到半點消息？不敢吱聲是因為惹不起青城派，他須明哲保身。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嶽不群敢於挑戰青城派的權威，收他為徒，在林平之看來簡直恩同再造。也正因為如此，林平之看到嶽不群的時候是極度崇拜的，他天真的以為終於有人看不下去，肯站在自己一邊反抗邪惡了，從那一刻起他發誓要勤學苦練，用自己的能力去為父母報仇雪恨。

家破人亡之後，嶽不群如父親一般在精神上給予他力量，寧中則以母親的關愛撫慰他的傷口，而嶽靈珊則給了他愛情的美好想像。這一切雖然無法徹底讓他從失去雙親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卻給了他重生的力量。

相信在嶽靈珊不耐其煩的親授武功的時候，在嶽靈珊與他一起嬉戲玩耍的時候，他對未來或許有過短暫的憧憬與規劃：在武功飛進，大仇得報之後，林平之未必不幻想著與嶽靈珊雙宿雙飛，甚至還像令狐衝一樣幻想過與嶽靈珊成親後接受華山派的衣缽。

當然他不會沉醉於這個美夢，他的胸中更多的是仇恨，在報仇雪恨前，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享受愛情的美好，所以在與嶽靈珊的相處模式中，林平之一直處於被動的狀態，即便如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他那顆跳動的戀愛之心既含蓄又熱烈。

（圖）2013年新版《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陳曉（飾）

03

信仰倒塌

當嶽不群設下重重圈套盜取林家闢邪劍譜的時候，當嶽不群一劍砍向他的時候，林平之重鑄的世界轟然倒塌。嶽不群這個唯一對他施以援手的人竟然也是和餘滄海、木高峰一樣的人，甚至比餘滄海、木高峰更為惡毒。

餘滄海和木高峰只是對林平之進行肉體上的折磨，而嶽不群卻毀掉了他的道德信仰。可以說偶像的破滅對他的人生觀造成極大衝擊。從此他不再相信正義，不相信任何人，所有的人在他眼裡都是可惡的，都是虛偽的，他終於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了。

對於接踵而來的邪惡，林平之一直用俠義道德和善良純正來抵擋，當他看清了所謂的俠義道德只是自私貪婪的一塊遮羞布的時候，善良本性逐漸被淹沒，對於生命和世界的絕望，迫使他邁進黑夜，走向瘋狂。

當他處心積慮的從懸崖下取回那記載了闢邪劍譜的袈裟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他在顫慄，因為他深刻體味到到人性竟能卑劣到如此地步。在冠冕堂皇，滿口正義的偽裝下，內裡竟是齷齪得令人髮指的渣滓。

他終於覺醒了，天下沒有他容身之所，更沒有人能夠依賴，弱小的他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復仇成功。手上那片袈裟，雖然殘忍，卻是唯一可以幫到他的物件，只有它，可以讓他活下去，並實現復仇的心願。儘管那要出賣自己的靈魂，傷害自己的身體，但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04

情義難捨

當嶽不群的偽善被看穿的時候，嶽靈珊的所有行為必然遭到林平之的懷疑，而且無論無意還是有意，嶽靈珊都很好的充當了一顆棋子，起到替父親監視林平之的作用。林平之自然會想：滅門當天，她為什麼要扮成一個醜女，千裡迢迢的跑來林家附近開店鋪？為什麼她總是那麼熱心的去幫忙去找劍譜?為什麼發現袈裟那一天，她比自己還高興?

雖然林平之知道真相後對嶽靈珊愛恨交加，嶽靈珊卻用執著和痴情不斷證明自己的清白，林平之最終也逐漸意識到嶽靈珊雖然客觀上有幫兇之嫌，主觀上卻無害他之心，甚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但為了保住性命，林平之利用嶽靈珊做護身符，成親後兩人時時處處在一起，不讓嶽不群有下殺手的機會和看出自己已經自宮的事實。

（圖）2013年新版《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陳曉（飾）

之所以選擇在新婚前夕自宮，我想他是出於以下三點考慮：一是被眾人爭搶的闢邪劍譜終於到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報仇，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之情；二來他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害怕成親之後沉迷於美色，沒有勇氣再報仇；三是從人生觀被嶽不群顛覆起，從他決定要自宮復仇起，他就知道自己最終沒有好下場，他不想連累嶽靈珊，不願意她跟著自己一輩子受盡委屈，因而不能坐實夫妻之名。因為復仇之後，自宮之事自然會被人知曉，而嶽靈珊作為有名無實的妻子結果肯定會比已經是他妻子好很多。

在林平之雙目失明，而且復明無望的情況下，嶽靈珊依然願意照顧他一生一世。若說林平之對嶽靈珊的痴情和真愛沒有發自內心的感動，那是不符合實際的。回眸傷逝一章，林平之一直在趕嶽靈珊走，不希望她捲入險惡的江湖是非中。林平之對嶽靈珊說，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衝那裡去罷！

為了讓她徹底死心，他說出了是個男人就會感到屈辱的秘密，為的就是要嶽靈珊死了心。然而嶽靈珊在明白林平之自宮之後依然痴心不改，對於嶽靈珊的這份痴情，林平之內心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可以說，嶽靈珊是他心靈的最後一塊淨土。

趕走嶽靈珊，讓她重新開始，很顯然是為了嶽靈珊好。雖然此時林平之被現實刺激的幾近瘋狂，但仍心存善意，對嶽靈珊也絕非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用情頗深。但這一切在勞德諾來了之後發生了徹底的扭轉。

（圖）1984年的《笑傲江湖》劇照

05

嶽靈珊之死

林平之雖然身懷闢邪劍譜，卻是個瞎子，想要向青城派報仇，必須藉助外力，對勞德諾在言辭上的迎合，正是為了與左冷禪合作。勞德諾顯然不懷好心，想要嶽靈珊跟著他們走。倘若林平之對嶽靈珊並無半點情義，一定會想到擄走嶽靈珊就可以制約令狐衝和嶽不群，但是他卻選擇殺掉嶽靈珊。

林平之殺嶽靈珊那一劍，看似很突兀，實則是他內心權衡後的結果。勞德諾對嶽靈珊的言辭相激，以及想要擄走嶽靈珊的心思被林平之看穿，林平之在心理上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感，他在害怕左冷禪以嶽靈珊要挾他！

左冷禪之所以要和林平之合作，是因為勞德諾偷來的闢邪劍譜是被嶽不群篡改過的，左冷禪想要從林平之這裡學到真正的闢邪劍法。如果有嶽靈珊摻和其中，林平之和左冷禪之間再無平等可言，林平之將處處受制於人。木高峰不是曾經綁架嶽靈珊威脅林平之嗎？一個不惜一切去復仇的人，一個走到今天已經無路可退的人，不需要也不能有太多的牽絆。

左冷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嶽靈珊又是妙齡少女，還是華山掌門人的千金，如果被左冷禪擄走，為了要挾林平之和令狐衝，或者故意讓嶽不群顏面掃地，天知道左冷禪會怎麼對待她？對嶽靈珊施以酷刑，讓她生不如死，林平之的心靈也將會備受煎熬。

也許有人會說放她走不就行了？何必殺她？問題在於勞德諾的出現使林平之意識到自己的軟肋在哪裡。嶽靈珊雖然武功不高，卻是嶽不群的女兒，林平之的妻子，還是令狐衝的意中人，嶽不群和林平之都會闢邪劍譜，令狐衝的仇家也不少，嶽靈珊就算不被勞德諾擄走，在這險惡的江湖裡，還會有人諸如青城派，嵩山派會想方設法的綁架嶽靈珊，逼迫他交出闢邪劍譜。

（圖）1996版《笑傲江湖》劇照

06

永久的黑暗

嶽靈珊死後，林平之在這個世界上再無半點牽掛，他對這個世界也再無半分留戀，終於可以決絕而冷酷的廝殺於江湖，生與死於他再無半分區別。小說中寫到，嶽靈珊之死使得令狐衝的整個世界都塌陷了，其實嶽靈珊的死也讓林平之的世界徹底沒入黑暗中。

嶽靈珊是林平之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絲光亮，也是唯一能夠帶給他溫暖的人，可是這個人卻被他親手殺掉了，我想他心中的難過並不比令狐衝少，從此林平之的世界只有復仇和冰冷，他把世上殘存的這點溫情也給斬斷了，因為他早已徹底失去了接受溫暖的能力。

其他人練闢邪劍譜是為了稱霸天下，林平之卻是為了報血海深仇，被一步步的逼到了這般境地，也許嶽靈珊知道他的所有苦衷，所以才自始至終的不離不棄，也許嶽靈珊明了他殺自己的真正目的，所以至死都沒有怪罪於他。

林平之成全了嶽靈珊對自己的痴愛，把千古的罵名和今後暗無天日的刻骨相思都留給了自己。不得不說林平之是金庸筆下命運最慘烈，意志最剛強的角色之一。他的一生遭遇了太多的劫難：被折辱，被滅門，被追殺，被爭搶，被掠奪，被最尊敬的人欺騙與迫害，被捲入一場又一場的陰謀。

說他意志剛強是因為，為了報仇他不惜付出瞎眼，破相，重傷，殺死心愛之人，終身殘廢的代價——他盡孝復仇的執念，慘烈而忘我。

（圖）2013年新版《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陳曉（飾）

令狐衝的灑脫固然令人佩服，林平之也自有其善良重情的一面，只是他的人生道路無從選擇，他犧牲了所有，以惡制惡，用嶽靈珊的鮮血祭奠這個醜陋的世界，用自己一生的暗無天日和懺悔相思來與世界隔絕。

這是一種比死更難受的結局，對於林平之而言，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他若想死是沒有人可以阻攔的。世人都覺得殺死嶽靈珊是他最大的罪惡，而他卻倔強的用度日如年的活著來證明死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和對世界的和解。

他用極強的毅力活在徹底的黑暗裡，深沉的把傷痛撫摸，把往事回憶，把牢底坐穿，他把所有的愛與恨裝在心底，任憑痛苦像毒蛇一般撕咬絕望的靈魂，空洞的心從此被冰山雪海覆蓋，他雖生猶死，但卻從未後悔過當初的選擇。

作者：洛輕塵，魚羊秘史籤約作者。東北師範大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女性文學和兒童文學，用一顆充滿好奇的童心閱遍歷史滄桑，寫盡人生百態。

版權聲明：本文由「魚羊秘史」原創製作，並享有版權。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