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赫爾曼和瑪莎的旅行
在布魯克林過星期五跟在齊甫凱本不同。儘管雅德維咖還沒有皈依猶太教,但是她儘量遵守傳統的猶太教規定。打她在赫爾曼父母家幹活那會兒起,她就記住了猶太教的儀式。她買了一個白麵包,還特別烘烤了安息日小甜餅。在這兒美國,她沒有合適的爐灶做安息日烤肉菜,不過有一位鄰居教她在煤氣灶上放一塊石棉墊,這祥,烤的菜就不會焦,而且星期六一大菜都是熱的。雅德維咖去美人魚大道買了葡萄酒和祈禱蠟燭。她不知在哪裡弄到兩個黃銅燭臺,儘管她不知怎麼念祈禱詞,她點起安息日蠟燭後,會用手指把雙眼捂住一會兒,嘴裡咕濃幾句,就像她看到赫爾曼的母親做的那樣。然而赫爾曼這個猶太人反倒不理安息日那一套。他打開電燈,關電燈,儘管這樣做是被禁止的。吃完了魚、米飯、小豌豆和胡蘿蔔燉雞這頓安息日餐後,他坐下來寫東西,儘管這也是不允許的。雅德維咖問他為什麼要打破上帝的戒律,他說:「上帝是沒有的,你聽見嗎?即使是有的,我也不理他。」這個星期五,雖然赫爾曼已拿到了稿酬,可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心煩意亂。他問了雅德維咖好幾次,是否有人來過電話。在魚和湯兩道菜中間,他從胸兜裡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草草地寫了些什麼。在有的星期五晚上,碰到他興致高的時候,他會唱他父親在吃飯時唱的讚美詩,如《肖洛姆·阿萊哈姆》和《一個可尊敬的女人》等,他把歌詞譯成波蘭語唱給雅德維咖聽。前面那首是向在安息日護送猶太人從會堂回家的天使們致敬。後面那首是讚揚一位貞節的妻子比珍珠還要難得。有一次,他給她翻譯了一首關於一個蘋果園、一個可愛的新郎和一個帶著珠寶的新娘的讚美詩。詩裡描述了擁抱,根據雅德維咖的看法,一首神聖的讚美詩裡這是不應該有的。赫爾曼解釋說,這首詩是一位以「聖獅『聞名的希伯來神秘主義哲學家寫的,他是一個奇蹟創造者,先知以利亞在他面前顯過靈。歌中的婚禮是在天堂裡進行的。在他唱這些聖歌時,雅德維咖的臉上升起一片紅暈,一雙眼睛會變得愈加明亮,充滿了安息日的快樂。但是今天晚上他問聲不響,煩躁不安。雅德維咖懷疑,他在外地有時候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畢竟有時可能需要一個能識得那些細小的字母的女人。一個男人真的能懂得什麼才是對他最好嗎?男人們是多麼容易被一個詞兒、一絲微笑和一個手勢欺騙啊。整整一星期中,一到黃昏雅德維咖就把長尾鸚鵡的鳥籠蓋起來。但是在安息日前夕,她讓它們晚些睡覺。那隻雄鸚鵡沃伊圖斯會跟赫爾曼一起唱歌。這隻鳥會陷入一種神志恍惚的狀態,嘰喳亂叫、陪鳴、飛來飛去。今晚赫爾曼沒有唱歌,沃伊圖斯停在鳥籠頂上,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雅德維咖離開房間去鋪床。赫爾曼望著窗外。瑪莎通常在星期五晚上給他來電話。在安息日這天,她從來不使家裡的電話,以免惹惱她母親。她總是出去買香菸,從附近的一家店鋪裡給他掛電話。但是今晚電話鈴還沒響過。瑪莎已經看到報紙上的通知,因此他隨時等待著這件不體面的事情敗露。他編造的謊話實在大明顯了。瑪莎肯定很快就會發現他並沒有在開玩笑,塔瑪拉是回來了。昨天,瑪莎有好幾次嘲弄地眨巴著眼睛,用嫉妒的、得意揚揚的口吻重複著他那假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的名字。顯然她是在推遲這次打擊,免得破壞他們從星期一開始的、那一星期休假。正像赫爾曼對雅德維咖完全感到放心一樣,他對瑪莎感到毫無把握。她根本不接受他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這個事實。她用話刺激他,說她要回到裡昂`託特希納那兒去。赫爾曼知道男人們在追求她。他經常看到他們在自助餐廳裡想方設法和她搭訕,問她住在哪兒,電話號碼多少,還留下了他們自己的名片。餐廳裡的工作人員,從老闆到洗盤子的波多黎各人都眼饞地看覷著她。就是女人們也羨慕她那優美的體形、長長的脖子、纖細的腰肢、苗條的大腿和白皙的皮膚。他有什麼力量把她給吸引住了呢?這到底能維持多久呢?他已經無數次地做好準備,瑪莎總有一天會跟他鬧翻。現在,他站在那兒望著窗外:街道燈光昏暗,樹上的葉子紋絲不動,科尼島的燈光映襯著天空。上了年紀的男女把椅子放在門口附近,正在聊天,這是那些沒有什麼可以希望的人的漫長的閒聊。雅德維咖把手放在他肩上。「床已經鋪好了。被褥都是剛換上的。」赫爾曼關掉了起居室的電燈,留下蠟燭閃著暗淡的搖曳不定的亮光。雅德維咖走進臥室。從農村帶來的女人的習慣她從不忘記。她在睡覺前漱口、洗臉、梳頭。就是在利普斯克,她也一直梳妝得乾乾淨淨。在這兒,她收聽波蘭廣播電臺播送的各種衛生指導節目。天黑了,沃伊圖斯發出最後一聲抗議,飛進籠內和瑪裡安娜呆在一起。它挨著瑪裡安娜穩穩噹噹地停在棲木上,它倆就一動不動地棲息到黎明降臨,也許嘗到了隨死亡而來的大休息的滋味。這對人和動物是一種拯救。赫爾曼慢慢地脫衣服。他想像塔瑪拉躺在她叔叔家中的沙發上,還沒有睡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瑪莎可能正站在克羅頓公園附近或是特賴蒙特大道上,抽著煙。路過的男孩子們朝她吹口哨。說不定有一輛汽車停下,有人正想把她帶走。也可能她正和什麼人一起坐在汽車裡。電話鈴響了,赫爾曼趕忙去聽。一支安息日蠟燭已經熄滅,但是另一支仍然發出譁譁剝剝的聲響。他拿起聽筒,悄沒聲兒地說:「瑪莎!」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瑪莎說:「你是不是正和那個鄉下人一起躺在床上?」「對你來說,我在哪兒不都一樣?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可是你卻和一個利普斯克笨蛋一起過夜。而且你還有別的人。你那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是個胖妓女,你喜歡這種人。你是否也跟她睡過覺?」「塔瑪拉已經死了,正在地裡腐爛呢。費維爾是你的一個情婦。」「我一個親戚。一個失去自己的孩子,身心受到損傷的女人,同鄉會把她帶到了美國。」「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多疑的人。如果你聽見我提到一個女人,你馬上就會認為……」「比我大,身體全垮了。難道你真的相信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會為了我的情婦在報上登通知?他們是虔誠的人。我告訴過你給他們去電話,你自己去了解真相。」「嗯,也許這回你是無罪的。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我在哪兒?在特賴蒙特大道的一家糖果店裡。我剛才一面抽菸,一面沿大道走著,每過幾分鐘就有一輛小汽車停下,有個流裡流氣的人想帶我走。那些男孩子衝我吹口哨,好像我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似的。他們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星期一到哪兒去?」「留下母親一人在家,我有些擔心。她要是發起病來怎麼辦?哪怕她死了,也不會被人發現。」「我跟鄰居們沒來往。我不能突然去找他們,要求他們幫忙。再說我媽怕見別人。如果有人敲門,她就以為是納粹。以色列的敵人應該像我享受這次旅行的前景似的享受生活。」「我懷念青草,清新的微風。就是在集中營裡,空氣也不像這兒那麼汙濁。我要帶媽一塊兒去,但是在她眼裡,我是個妓女。上帝使她遭受各種不幸,她害怕得發抖,只怕她為上帝做得不夠。事實是,希特勒做了上帝想做的事。」「那你幹嘛還要點安息日蠟燭?你幹嘛還要在贖罪日齋戒?」「那不是為上帝。真的上帝憎恨我們。但是,我們幻想出一個愛我們的偶像,使我們成為他的選民。你自己說過:『異教徒把石頭當成神,而我們把理論當成神。』你星期日什麼時候到我這兒來?」「四點」,你也既是個神,又是個兇手。好,祝你安息日愉快。「赫爾曼和瑪莎坐公共汽車去阿第倫達克山。經過六小時的旅程,他們在喬治湖下了車。他們花七元錢租了一間房間,決定在那兒過夜。他倆出發的時候心中毫無計劃。赫爾曼在公園長凳上發現一張紐約州的地圖,這就成了他的導遊。從他們住的房間的窗戶望下去,可以看到一個湖和起伏的小山。微風徐徐吹拂,帶來陣陣松樹的清香。遠處傳來音樂聲。瑪莎隨身帶了一籃吃的,都是她和母親準備的,有薄煎餅、布了、糖水蘋果、乾梅子、葡萄於和一塊自製蛋糕。瑪莎站在窗前,一面眺望湖面上的划艇和摩託艇,她一面抽菸,一面開玩笑地說:「納粹在哪兒?沒有納粹,這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啊?一個落後的國家,這個美國。」臨來前,瑪莎用度假用的錢買了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她在俄國時就學會了喝酒。赫爾曼只從紙杯中呷了一口,瑪莎卻一次次地倒滿自己的杯子,變得越來越興奮,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剛進入童年,瑪莎在華沙學過舞蹈。她的小腿跟舞蹈家的小腿那麼結實。這會兒她舉起雙臂跳起舞來。她穿著套裙和尼龍長統襪,嘴唇間叼著一支菸捲,頭髮蓬鬆,這使赫爾曼想起經常去齊甫凱夫演出的馬戲團裡的演員。她用意第緒語、希伯來語、俄語和波蘭語唱歌。她要赫爾曼跟她一起跳舞,用醉醒醒的口吻催促他:「來啊,猶太法典學院的學生娃,讓我瞧瞧你會點兒什麼。」他們睡得挺早,不過晚上他們卻有不知多少事情。瑪莎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她想同時幹許多事情:做愛、抽菸、喝酒、說話。月兒低懸在湖水上空。魚兒撲騰撲騰歡跳。星星像小燈籠似的晃動著。瑪莎給赫爾曼講故事,這些故事使他又生氣又嫉妒。第二天早晨,他們收拾起東西又乘上公共汽車。這天晚上,他們在斯克龍湖邊的一間平房裡過夜。屋裡太冷,為了免得著涼,他們只得把衣服壓在毯子上。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倆租了一條小船。赫爾曼划槳,瑪莎張開四肢躺在陽光下取暖。赫爾曼想像他能從瑪莎額頭的皮膚和閉著的眼瞼中看到她的思想。他沉思著,生活在美國,在一個自由國家裡,不用害怕納粹、邊境哨兵和告密者,是多麼古怪啊。他連要求入美國籍的初步申請書都沒有帶。在美國沒有人會問你要證明。不過,他沒法完全忘掉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的一條馬路上,雅德維咖在等他;在東百老匯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的家中,塔瑪拉——她已經回來了——正等著他可能給予的任何微小的施捨。他永遠不可能完全擺脫這些女人對他的各種要求。哪怕蘭用特拉比也有權抱怨他。赫爾曼拒絕了拉比想要強加給他的友誼。然而,在淡藍的天空下,周圍是黃綠色的湖水,他內疚的心情還是有所減輕。鳥兒宣布新的一天來臨,好像這天是開天闢地後的第一個早晨似的。暖風帶來樹木的味兒和旅店裡正在做菜的香味。赫爾曼想像他聽到了一隻雞或是一隻鴨的尖叫聲。在這可愛的夏天早晨,家禽正在被宰殺,處處都是特雷布林卡。瑪莎帶來的食物已經吃完,可是她不願去餐廳吃飯。她去市場買麵包、西紅柿、奶酪和蘋果。她買回來一大堆東西,足夠一大家子人吃的。她雖然調皮輕桃,但也具有做母親的本能。她不像放蕩的婦女那麼亂花錢。瑪莎在平房裡發現一隻石油爐,她在爐子上燒咖啡。石油味兒和煙使赫爾曼想起了自己在華沙的學生時代。蒼蠅、蜜蜂和蝴蝶從敞開的窗戶外飛進屋。蒼蠅和蜜蜂叮在一些撒出來的糖上。一隻蝴蝶在一片麵包上空盤旋。它並不吃,好像只是在欣賞麵包的香味兒。赫爾曼覺得不該把這些寄生蟲趕走;他從每一種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生存、體驗和了解這個永恆的意志的種種表現。那隻蒼蠅的觸鬚朝食物探出去的時候,它的後腳並在一起搓著。那隻蝴蝶的翅膀使赫爾曼想起了祈禱巾。蜜蜂嗡嗡嗡嘻嘻嘻地飛來飛去,最後又飛了出去。一隻小螞蟻在近處爬著。經過寒冷的夜晚,它活了下來,現在正在爬過桌子——可是到哪兒去呢?它在一顆麵包屑前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前進,按著鋸齒形前後爬著。它離開了蟻穴,只好獨立生活了。從斯克龍湖出發,赫爾曼和瑪莎來到普萊西德湖。他倆在山上一幢房子裡要了間房間。房間裡一切都很陳舊,但一塵不染;客廳、樓梯、掛在牆上的畫和各種裝飾品、繡著紋章圖案的毛巾,毛巾是從德國進口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剩下來的。寬大的床上放著厚厚的枕頭,像歐洲的小旅店似的。從屋裡窗口望出去是群山。太陽已經落山,在牆壁上投下了一方塊一方塊綠紫色的影子。過了一會兒,赫爾曼下樓去打電話。他已經教會雅德維咖怎麼接收費電話。雅德維咖問他在哪兒,他說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維咖並不埋怨他,可是這回她激動地說:她害怕黑夜,鄰居們笑話她,對著她指指戳戳。赫爾曼為什麼需要那麼多錢?她非常願意去幹活,幫助他,這樣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樣呆在家裡。赫爾曼使她平靜下來,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應不在外面呆得太久。她在電話裡給了他一個響吻,他也回吻了她。他到樓上的時候,瑪莎不願和他說話。她說:「現在我可知道真相了。」「我聽見了。你惦記她,你簡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他們默默地吃晚飯。瑪莎沒有開燈。她遞給他一個煮雞蛋,他突然想起了聖殿節前夕、齋戒前的最後一頓飯,吃著微有灰燼的煮雞蛋,這是一種哀悼的表示,象徵著一個人的命運會像雞蛋那樣滾來滾去,會變壞。瑪莎交替著抽菸和咀嚼。他想跟她說話,可是她不願回答。吃完飯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諸曲著身子,很難弄清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發脾氣。(未完待續)
【第8輯諾貝爾文學《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1作者自序與小說開端
2 赫爾曼與雅德維咖的生活
3 赫爾曼的職業
4 赫爾曼和瑪莎的戀情
5 瑪莎和母親的信仰爭執
6 動物園和集中營的對比
7 匆忙的上帝與復活的前妻
8 赫爾曼重逢塔瑪拉
9赫爾曼與塔瑪拉的愛情謊言
10三個女人間的忙碌周旋
11 赫爾曼對塔瑪拉的熱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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