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因而,超越禁錮、戰勝困境、拯救自我、對抗體制、追求自由……成了人內在本性的深層需求,是人性光輝燦爛的高光時刻,是人性大廈的穩固基石,是唐三彩外層最明亮的釉。
越獄電影作為這種需求的最顯著表達,一向不乏佳作,比如羅伯特·布列松的《死囚越獄》、達斯丁·霍夫曼史蒂夫·麥奎因的《巴比龍》,被稱為史上第一部偉大的越獄電影讓·雷諾瓦的《大幻滅》,還有最著名的越獄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等。
我很喜歡看越獄電影,沉醉于越獄電影中展現的種種個人衝破高牆獲得自由的方式,喪失了自由,為了贏回自由而戰的人們,人性在渴望突破重圍下的複雜性,個人作為弱者對抗群體、對抗社會、對抗不公政治現實的悲劇性和英雄主義,感動於人們在深淵深處懷抱希望,永不放棄,在地獄深處仍希求鵬程萬裡。
我喜歡《巴比龍》。那個執著的囚徒,一次又一次地越獄,也一次又一次被捉回。經過十多年,他頭髮已白,但仍孤注一擲地抱著一袋椰殼跳下大海逃生……
我也喜歡《肖申克的救贖》,為安迪對自由的追逐而感動。當獄警們發現安迪牢房中海報後面的洞口時,我和很多人的心情是一樣的。
而我最喜歡的是《洞》,1960年的黑白影片,法國導演雅克·貝克的遺作,一部聯接法國詩意現實主義與新浪潮兩個電影時代的傑作,一部標識性的作品。《洞》被評論界認為是「電影史上最緊張激烈、最強有力的、最震撼人心的犯罪題材影片」。
如果說《肖申克的救贖》展示的是文科生的溫暖激情,那麼《洞》就是工科生的冷酷嚴謹。電影極為簡約,沒有嘈雜的配樂,絢麗的特效,有的只是細緻入微、合情合理的越獄細節,並通過細節把人帶入越獄現場,讓我們真實地目擊一群人在完全被剝奪自由的空間是如何逃逸的,並且為之深深信服。我想,我們大多數人看了這部電影,都會學習到如何越獄的技能。當然,電影不止於表現劇中人高超的越獄技能,影片最後還展現了,在這個因越獄而聯接在一起的命運共同體,是如何遭遇了人性的深淵與暖意。
影片一開始就是一個電影史顛覆的時刻:一個常規鏡頭中,一個男人正在埋頭修理汽車。突然,這個男人回頭望向電影,繼而,他走近攝像機,直視鏡頭,告訴觀眾他將講述自己的故事——一個發生在40年代的獄中故事。
電影表演中有個基本的禁忌,叫做:看哪不好你看鏡頭。看鏡頭是絕對不允許的。電影演員直視鏡頭將造成劇中人與現場觀眾的視覺「交流」,破壞封閉的電影世界,讓人跳戲。可這部電影在第一時刻就打破了這個禁忌,標誌雅克·貝克這位老導演充分意識到全新電影時代(新浪潮)的到來。
這部電影將紀實美學推到了極致,電影場景中的所有光效都來自自然光的使用。比如牢房裡的光是通過門、窗、照明進入的。越獄挖洞的場景,所有的光源來自於他們自製的一盞油燈。
所有的聲音都是聲源音響,現場有發聲物,有聲源才有聲音,絲毫不藉助操縱觀眾情感的音樂。這很酷,不是嗎?我們屏息觀看一個偉大越獄行動的進行,根本不需要外來的音樂讓我們驚恐或者感動。
最重要的是細節非常真切,這種真切竟一點都不乏味,反而因為過於真實讓人始終把心提到嗓子眼。
我們看到獄警對寄來包裹進行細緻、嚴苛、野蠻的檢查,每一條麵包都被切開,每一根香腸都被劃破,每一罐果醬都被攪動,每一塊黃油和起司都被切成小塊。
然後,我們看到小鏡子和鋸條是怎麼穩妥地藏在踢腳板或桌邊的鑲邊上面,看到他們怎麼用小鏡片和牙刷製作出一個監視監獄走廊的反光鏡,看到他們如何得到一個計時器,用來計算時間,如何在監獄的醫務室竊取小玻璃瓶,攜帶這個玻璃瓶通過獄警的檢查,然後拿到沙子,然後用這個玻璃瓶製造沙漏。他們用廢棄的鐵窗條製成一把鑰匙,可以打通地道裡所有的門,太牛逼了。
更厲害的是,他們為了掩飾自己夜裡在挖洞,而不是在睡覺,就用紙盒子製作了提線人偶。我們親眼看到盒子怎麼被連接,怎樣被牽動,怎樣在紙盒上覆蓋一層毛巾,使它更具有人腿的質感。在獄警巡夜時,悄悄拉線,人腿就動了。一個囚室之內,物資如此有限,全天候的監視,他們創造了這個奇蹟。天才的創造!
這要歸功於羅蘭德,一個越獄了三次越獄專家,一個被監禁,不斷逃離的越獄大師,就是電影一開說說要講故事的那個哥們。羅蘭德,請收下我的膝蓋。
諸事準備完畢。接著,越獄行動開始。開始敲水泥地板的時候,我以為一個短鏡頭閃過就差不多了。結果沒想到,導演將鏡頭一直對準那個地板。那是真的水泥地板,絕不是道具。這也太困難了吧,要是我估計會打退堂鼓!羅蘭德開始一點點老老實實地敲擊,敲累了再換個人敲,直到地板漸漸裂開。
還有砸土牆,砸砸砸;鋸鐵護欄,鋸鋸鋸;隊友被埋了以後,拼命挖挖挖。他們用真實的身體語言和動作來表現對自由的渴望。
繼他們砸開地板後,掘開一個通道,進入地下走廊,砸開下水道的風口,找到了出口的井蓋。這裡有幾個場景讓我非常感動。有一個是在地下走廊中,兩個主人公在微弱的光源下越走越遠,他們手中的光源照亮了全黑背景中唯一的一個小框。這樣的場景引起無窮的聯想,比如囚禁、比如自由、比如希望,比如人的命運的各種可能性,並深為感動。
還有一個場景是蓋斯帕德、馬努兩人推開了井蓋,像溺水的人偶然浮出水面,你可以感受到新鮮的風吹拂著他們的臉。那是他們最接近自由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在這部電影裡只出現了一次。
他們做好了各項準備,盛裝打扮,興高採烈,準備迎接自己的新生。你會期待那個最終奔向自由的時刻,向《飛越瘋人院》的酋長那樣,奔向黎明的曙光,可是你心裡又會隱隱擔心,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吧?果然,當他們通過監視器最後一次監視走廊的情景,通過監視器,我們和囚犯們一起看到了,獄門外整整齊齊站著幾排獄警。這是電影史上可以列入驚嚇程度前十的鏡頭,也是令人心碎不已的鏡頭。
這是個越獄失敗的故事,前面所有的精細的準備,只是這個令人心碎時刻的鋪墊,它是個命運共同體遭受背叛的故事。它不僅僅是紀實美學的炫技,不僅僅是讓人目睹越獄是如何進行的,更華彩的部分,是在132分鐘的時間裡展示了人性的幽微之處,人的心理變化及變化帶來的後果。
到底是誰洩了密?8區6號牢房,有5位囚徒。一位是越獄大師羅蘭德,一個技術宅,高智商+極度冷靜,將越獄當成一種信仰和終極目的。一位是被稱為「閣下」的囚犯,熱心腸,幽默,很容易相信人。馬努有一股帥氣的狠勁,有軍人風範,他一開始不相信男主角蓋斯帕德,這或許是某種社會經驗或者是某種直覺。可是當他和蓋斯帕德搭檔挖通道時,他接受了蓋斯帕德的表白,相信他是真心實意地參與越獄的。還有個囚犯也很有意思,吉奧,一開始他並不積極參與到越獄中,只是懶散地在床上躺著,漫不經心,不合作。他的轉變源於他向「閣下」坦白,他不走的時刻。他說,如果他走了,警察就會去找他媽媽,他媽媽一定會很傷心。他不願意媽媽傷心。他不走,不僅是意味著他不能獲得自由,而是他作為知情人,要承擔知情不報的懲罰,他的刑期會更長,更沒有自由的希望。爾後,他積極參與到越獄行動中,在他那裡,導演安排了少有的戲劇時刻,塌方。當他被挖出來後,電影給了兩隻手緊緊握住的特寫鏡頭。可是,當工程完成後,他說他不走。
男主角蓋斯帕德是因原來的牢房整修調到8區6號來的。電影中,並沒有對蓋斯帕德的來歷完整表述,只是在他隻言片語中,可以拼湊出他遭遇。他是一位紈絝子弟,敗光家產後,遇到一位富家女子,結婚後與小姨子偷情。這是他說出的故事。他沒說出的故事,是他的妻子早就紅杏出牆,妻子已經準備逃離。這對他來說,不僅是婚姻的破滅,還是財產的損失。所以,他說誤傷事實如何,耐人尋味。他在獄中,得到大家信任後,積極投身于越獄行動中。可是在逃離前夜,監獄長把他叫去說,你妻子撤訴了。然後出現對切鏡頭,在近景鏡頭中,典獄長問: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然後是長長的漸隱鏡頭,畫面沒入黑暗中。
最後,囚犯們被要求脫光衣服抱著頭在走廊站成一排,羅蘭德轉過頭說:可憐的蓋斯帕德。也許,典獄長的話只是一個陷阱,妻子撤訴的消息並不存在,典獄長在利用他,利用小人,利用自私,利用人性的黑暗。就這樣,《洞》這部電影由紀實美學轉入對人性探討,並留下嫋嫋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