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來看,文天祥似乎對杜甫的觀念並不很贊同,例如杜甫有句名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針對這句話,文天祥在《跋蕭敬夫詩稿》中稱:「讀書固有為,而詩不必甚神」。他甚至對司馬遷能夠寫出那部偉大的《史記》,似乎也不以為然,文天祥在《送賴伯玉入贛序》中稱:「司馬子長足跡幾遍天下,後來竟能成就《史記》一部,或議子長所用小於所得;少陵號詩史,或曰讀書破萬,止用資得下筆如有神耳,頗致不滿……」
連司馬遷、杜甫這樣的人物,文天祥都有微詞,那麼他認為誰最值得效仿呢?文在這篇文章中還有這樣的話:「橫渠早年,縱觀四方,上書行都,超然有凌厲六合之意。範文正因勸讀《中庸》,遂與二程講學,異時德成道尊,卓然為一世師表。」
文天祥撰《指南後錄》,清光緒中崇文書局刻《正覺樓叢書》本
原來他最看重張橫渠張載,當然,這種看法是從學術價值而言,而非藝術價值,更重要者,他看重張載的是其人品。但是,他的這種跨業界的比較在他囚於北京時有所改變,因為他開始喜歡杜詩。文天祥在被囚禁的期間,寫了兩百首《集杜詩》,這種集法跟蘇東坡的《和陶詩》有一比。文天祥集杜詩的辦法,就是從杜甫的詩作中選擇自己喜歡的詩句,並組成新的五言絕句,我舉幾個例子如下:
《社稷》
南極連銅柱,煌煌太宗業。始謀誰其間,風雨秋一葉。
《理宗度宗》
先帝弓劍遠,永懷侍芳茵。今朝漢社稷,為話涕沾巾。
《誤國權臣》
蒼生倚大臣,此風破南極。開邊一何多,至死難塞責。
《瀘州大將》
西南失大將,帶甲滿天地。高人憂祝胎,感嘆亦歔欷。
文天祥為什麼喜歡這樣做呢?他在《集杜詩自序》中說過這樣一段話:「餘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詩,稍習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久之,得二百首。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於吾隔數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
文天祥說他囚禁在北京獄中無事可做,想起其中的熟悉詩句,於是就集成了絕句二百首。那為什麼要集句呢?文天祥說自己想說的話竟然都已經被杜甫提前說過了,故而他背誦這些詩就感覺像自己的所作,以至於他竟然忘記了這些其實是杜甫的詩。文天祥說自己跟杜甫隔著幾百年,但杜的詩句卻依然能為己所用,這就足可以說明自己跟杜甫心心相通。如此說來,應當是杜甫的忠君思想對文天祥有了很大的感染,到這時,他也就不計較當年杜甫全心全意地寫詩,而不像張載那樣談理學思想了。
對於文天祥的《集杜詩》,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中給予了如下的評價:「每篇之首,悉有標目次第,而題下敘次時事,於國家淪喪之由,生平閱歷之境,及忠臣義士之周旋患難者,一一評志其實,顛末粲然,不愧詩史之目。」看來紀昀對這些詩的評價較高,他認為這種《集杜詩》堪稱詩史也同樣是從政治高度給出的解讀。
文天祥塑像
其實文天祥對杜甫的喜愛不單純是《集杜詩》,他有時還直接模仿杜甫的作品,比如杜寫過一首《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中第四首為:
有妹有妹在鍾離,良人早歿諸孤痴。
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
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
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而文天祥的詩作中有《亂離歌六首》,其第二首為:
有妹有妹家流離,良人去後攜諸兒。
北風吹沙塞草悽,窮猿慘澹將安歸?
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歔欷,惟汝不在割我肌。
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豈有暝目時。
嗚呼再歌兮歌孔悲,鶺鴒在原我何為?
兩相對比,顯然,文詩本自杜詩。但因為文天祥是歷史上有名的忠臣,他的模仿之作當然也就不算什麼事,所以,《四庫全書總目》對文天祥的詩作仍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天祥平生大節照耀今古,而著作亦極雄贍,如長江大河浩瀚無際……宋南渡後,文體破碎,詩體卑弱,惟範石湖、陸放翁為平正。至晦庵諸子,始欲一變時習,模仿古作,故有神頭鬼面之論。時人漸染既久,莫之或改。及文天祥留意杜詩,所作頓去當時之凡陋。觀《指南前後錄》,可見不獨忠義貫於一時,亦斯文間氣之發見也。」
祠堂內景
經過三年多的勸降,文天祥忠心不改,再加上發生了一些意外的小事,讓忽必烈終於同意處死文天祥。據說在最後一刻,忽必烈還是改變了主意,當他下旨把文天祥押回時,文天祥已經人頭落地了。死時,文天祥年僅47歲。
關於文天祥被殺的地點,王惲在《玉堂嘉話》中明確地說是在「燕南城柴市」。當今的北京已經沒有「柴市」這麼個地名,196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玉堂嘉話》中,對於「柴市」的小注為:「柴市在今北京東四大街府學胡同,為元朝著名刑場。明於其地建文丞相祠,今存。亦有元代柴市即今宣武門外菜市口之說。」
然而,修曉波先生經過一番考證,他認為小註上的說法不準確,因為這個地點距今地安門不遠,在元代應該是大都的市中心,所以不太可能是行刑之處。但不管怎麼樣,後人在這個地點建起了一座祠堂來紀念這位偉大的忠臣,於是我就在某個夏日來到了這裡。
文保牌
祠堂的大門
文天祥祠位於北京市東城區府學胡同63號,門口的匾額上寫著「文丞相祠」。府學胡同不寬,迎面錯車較為困難,按照路邊的指示牌,標明是單行道。但在當今很多規定是一回事,而事實完全是另一回事。這裡不斷地有車擠來擠去,逆行駛來理直氣壯,絲毫不會讓順行的車。
簡陋的門票
我沿著胡同慢慢向前開,總算找到一個可以停下車來的空地,返回頭再走回文丞相祠,購票入內,票價五元,門票是那種二十多年前的簡陋印刷,上面印著「憑票參觀,每券一角」,旁邊又有紅戳蓋了個「5」字,直觀地表明著門票漲價五十倍的事實。
文天祥像
進門迎面立著一塊碑,上面刻著文天祥的線描畫像。轉過畫像,即是正堂,廊前的兩棵抱柱上掛著一對木製對聯,上書:「地老天荒不忘一部中華史;山呼海嘯齊唱千秋正氣歌」,落款為二十四代裔孫文懷沙。正堂的迎面擺著文天祥的半身胸像,製作較為粗略,似乎是石膏塗漆,胸像的背面刻著毛澤東手書字跡:「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
祠堂外觀
正堂的門口,有一棵古棗樹,半已枯死,用幾根鐵柱支撐著將要倒伏的樹杆,樹下平放著一塊金屬銘牌,上面寫著:「這株棗樹,相傳為文天祥手植,枝幹向南自然傾斜。人們臆想它象徵著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精神。」以前從很多資料上得知有一棵文天祥手植棗樹種在這個院子裡,今日是第一次目睹,沒想到銘牌上卻用這種不肯定的口氣來描述。看來這棵樹是不是文天祥手植還是有疑問的,不過轉念一想,這恰恰也說明了管理者的嚴謹。
棗樹的介紹牌
據說是文天祥手植
穿過正堂,後面即是祠堂,祠堂正中的佛龕上擺著文天祥的泥塑彩像,正中的牌匾是「古誼忠肝」,右側為「有宋存焉」,而左側為「天地正氣」,佛龕兩旁的抱柱上掛著對聯:「正氣貫人寰,河嶽日星垂萬世;明禋崇廟貌,丹心碧血照千秋」。字跡在隸楷之間,頗見功力,再看落款乃是金運昌兄,金兄乃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很早就聽說他寫字漂亮,今日還是第一次得見,立即簡訊金兄告其在此見到了他的手筆,金兄謙稱為早年所書者,言下之意則已上層樓矣,並稱願給我的書房寫上幾幅,這正中下懷。沒想到來拜訪文丞相卻意外的得到了金兄的墨寶。
金運昌先生的書法
佛龕的供桌上擺著塑料花,還有一束黃白相間的鮮菊花,看上去還未枯萎,應該是近日有人在我之先來此拜過文丞相,供桌上還例行擺著燭臺香插等。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還擺放著紅星二鍋頭,是綠瓶裝的「小二」,還有幾聽燕京啤酒,旁邊還有一瓶農夫山泉礦泉水,看來上供者一定知道文丞相很喜歡喝酒,擔心他喝多了口渴,於是配了一瓶礦泉水放在了旁邊。
供品中有農夫山泉、紅星小二和燕京啤酒
祠堂的兩邊牆上還嵌著幾塊碑刻,其中一塊飛白書的「教忠坊」,按照旁邊的說明,乃是明初故物,為元代將柴市街改名為教忠坊的實證。還有兩塊被改成了圓形的殘碑,乃是「雲麾將軍李秀碑」的殘石,此碑乃是唐代書法家李邕所書者。沒想到在此能看到這兩塊殘石,此碑拓本寒齋存有三本,今日是第一次目睹原石,很是驚喜,然而原石中字跡的泐損比我所藏的拓本要嚴重了許多,歲月加人為可將一切都給慢慢的磨滅。
牆上的刻石
出祠堂院中的空地已變成了一小塊菜地,所種的菜蔬剛剛出苗,我不能辨識是什麼植物,在市中心能有一塊菜地這真讓人覺得意外:畢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可見管理者有採菊東籬下的平和心境。然而菜地後的牆上卻嵌著一排碑刻,乃是全文的《正氣歌》,起句即氣魄極大,通篇酣暢淋漓的氣貫長虹之感,似乎與這片菜地的閒適有些牴牾。
院中種著蔬菜
牆上的《正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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