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在日本影史的地位如同伯格曼之於瑞典、布努艾爾之於西班牙、愛森斯坦之於俄羅斯。其創作歷程之長、獲獎之豐、精品之多、風格之廣均為世所罕見。他是將東方電影提升至一流水平並推向全球的第一人,也是東西方電影文化融合的第一人。《羅生門》之前,日本給世界的印象是「富士山、藝伎、櫻花」,此後變成了「黑澤明、索尼、本田」。
黑澤明生於日本東京一個教師之家,為八姊妹中的老么。他的小學老師對學生實施天才教育和美育,使黑澤明自幼對繪畫和影像情有獨鍾。中學畢業後,黑澤明參加了普羅美術同盟並研修文學,為日後電影成就打下了文化基礎。1936年他考入東寶公司前身任製片廠助理導演、副導演,後創作劇本。1943年他自編自導處女作和成名作《姿三四郎》,一舉成名。1948年他啟用三船敏郎主演《泥醉天使》,開始了兩位黃金搭檔合作的輝煌時代:《羅生門》(1950)、《活下去》(1952)、《七武士》(1954)、《蛛網宮堡》(1957)、《紅鬍子》(1965)等作品震驚世界影壇。兩人享有「國際的黑澤明、世界的三船」美譽。兩人分手後,黑澤明創作處於低谷,1971年自殺未遂(刮鬍刀割下21道傷口)。此後國際援手贊助他拍出不少佳片:與蘇聯合拍《德爾蘇·烏扎拉》(1975,獲莫斯科電影節金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與美國合拍《影子武士》(1980,由科波拉和盧卡斯贊助,獲嘎納金棕櫚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威尼斯特別獎),與法國合拍《亂》(1982,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金球獎、紐約影評家協會獎)。他80歲高齡還成功拍攝了實驗先鋒片《夢》(1990,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黑澤明電影的主要特色在於:
1、突出表現了日本民族性格。民俗文化學家本尼迪克特用「菊與刀」來概括日本民族的兩重性:「日本人既好鬥又和善,既尚武又愛美,既蠻橫又文雅,既刻板又有適應性,既順從又不甘受擺布,既忠誠不二又會背信棄義,既勇敢又膽怯,既保守又善於接受新事物」這些氣質都在最高程度上被黑澤明表現出來。「菊」是皇室家徽,刀是武士的象徵,皇室與武將之間對立而統一的複雜關係左右著本民族的歷史進程。
菊——嬌柔、唯美、謙和、溫順、文雅
刀——剛強、尚武、好鬥、叛逆、野蠻
武士地位高於百姓,堪比王公貴族。作為生存規範,武士道精神宣揚「忠、勇、義、禮、信、仁」。恥感文化的特點就是看重榮譽,極致就是切腹。「刀不離身」是武士精神和榮譽的標誌(普通平民不能佩刀)。「責任感、使命感、自尊心、自我犧牲精神,以及面臨死亡時無所畏懼的勇氣」已深入日本國民的靈魂。日本人身份等級森嚴,流行「卡斯特等級制」:皇室、宮廷貴族為最高級,以下依次為武士、農民、工人、商人、賤民(最低級),各守本分不越軌,上下尊卑有序。黑澤明電影精品中,武士題材佔大多數,可見他對弘揚武士道精神很重視。不僅其古裝片如此,連現代都市小人物也有武士氣質。《活下去》中身患癌症的老公務員外表猥瑣,但其內在崇高的武士精神從市井中激活,作品推崇的並非外表強悍,而是勇於同死亡抗衡的韌性。此外,日本民族的「忍者」精神(吃苦耐勞、高產為善)、等級榮辱觀念(金字塔形等級對進取心的激發)、團隊精神(偶像崇拜、忠孝原則、協作效應產生凝聚力)、恩情債倫理觀(喜歡報恩,不願欠債,忌恨施捨)這些民族性格在其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黑澤明也深刻揭露嘲諷了民族劣根性:殘暴、缺乏人情味、自私、貪慾、虛飾。如果說黑澤明電影的內容是刀多於菊的話,其形式已近乎清一色的刀。比較而言,另三位與他並駕齊驅的日本導演木下惠介、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的影片更突出表現了菊的性格。
2、男子漢風格——陽剛之氣的極致。日本電影風格兩極的代表一是黑澤明的陽剛悲戚的硬漢氣派,另一是溝口健二的陰柔嬌媚的女性化作風:像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紙貼屏風,窗格歷歷、古風盈盈、長裙飄飄。黑澤明的男子漢氣派表現在五個方面:一,尚武好鬥、英雄氣盛、渲染暴力;二,迷戀悲劇結局,偶有喜劇插曲,也多以樂景寫哀,悲天憫人,偏嗜死亡之美和頹敗之美,即便詠花,也只賞凋殞之英;三,塑造男性而排斥女性,遠離愛情,絕少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常表現「狠毒不過婦人心」,如《蛛網宮堡》中弒君篡位的淺茅,《亂》中挑動內訌、敗家滅族的太郎妻楓君,《羅生門》中的真砂也非賢淑良善之婦,這些女性與世人熟知的溫順柔弱的日本主婦和小鼻小眼小碎步的小女人大相逕庭,其大男子偏見十分顯明;四,典型的硬派風格:史詩氣魄、宏大場景、動作強勁、對白幹練、剪輯利落,尤其注重影像動感。他常用三個攝影機拍片,從不同角度將遠、中、近景剪接以增強動態;五,嚴謹的完美主義領導作風。他苛求拍片一絲不苟,在拍攝現場儼若天皇,唯我獨尊,聲色俱厲,他的座右銘是「像魔鬼那樣細心,像天使那樣大膽」,如《白痴》拍攝時被公司要求縮短節支,黑澤明威脅老闆「如果再縮短,就銷毀膠片」。
黑澤明對電影藝術最主要的貢獻在於,他把深深植根於東方傳統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性格與西方文化藝術的精華融合在極具個性化的創作之中,打破了區域性電影各自為陣的發展格局,率先將電影從民族性提升為世界性,從而使電影這門最年輕的藝術超越國界和意識形態的藩籬,成為全人類共同的財富。黑澤明有待發掘的豐富遺產將持續影響未來電影文化界,並將長久為人們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