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如果要評選有生之年系列
The Testaments 的出版一定位列其中
1980年代出版的《使女的故事》是最著名的反烏託邦小說之一
根據小說改編的美劇The Handmaid's Tale更是現象級熱門美劇
這也正是為什麼當Margaret Atwood在今年9月10日出版續集The Testaments時
Y小姐第一時間就買來閱讀
說實話,Y小姐好像很久沒有哪怕熬夜也要讀完一本書並且讀完後還凌晨兩點睡不著了
其實距離第一次讀已經有三四周了
但因為各種原因(主要是懶)一直沒有寫下來
今天就來聊聊
當我閱讀The Testaments時在想什麼
劇透預警:本文涉及大量劇透,但考慮到一本好的小說值得讀者多次閱讀(比如《三體》),Y小姐認為劇透並不會減少這本小說的魅力。但如果您對劇透極度厭惡,煩請繞道。
Previously on the Handmaid's Tale...
《使女的故事》描寫的最遠時間距小說寫作時間二百多年,以幾名歷史學家的發現,讓一位在基列不幸淪為「使女」、後來僥倖逃出的女性,通過錄在磁帶裡的聲音,向讀者講述發生在那個時間之前的故事, 即主人公在未來21世紀初的親身經歷,其間夾雜著大量主人公對20世紀80年代生活的回憶與反思。(本書作於20世紀80年代)
奧芙弗雷德(Offred)是基列共和國的一名使女。她是這個國家中為數不多能夠生育的女性之一,被分配到沒有後代的指揮官家庭,每月進行「儀式」(類似於有儀式感的強姦),幫助他們生育子嗣。和這個國家裡的其他女性一樣,她沒有行動的自由,被剝奪了財產、工作和閱讀的權利。除了某些特殊的日子,使女們每天只被允許結伴外出一次購物,她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眼目」的監視。在這個世界裡,人類不僅要面對生態惡化、經濟危機等問題,還陷入了相互敵視、等級分化和肆意殺戮的混亂局面。女性並非這場浩劫中唯一被壓迫的對象,每個人都是這個看似荒誕的世界裡的受害者。
*來自百度百科
(其實總結得一般但是Y小姐懶得自己總結了嘻嘻嘻)
The Testaments是今年九月十日出版的《使女的故事》的續集。承接《使女的故事》的寫作風格,The Testaments依然是由各式各樣的「歷史文件」組成的:
· 一份藏在Apologia Pro Vita Sua(《為吾生一辯》,出版於1864年)中的名為The Ardua Hall Holograph的手稿
· 兩份分別來自Agnes Jemima和Jade(Nicole)的證詞(沒錯,這裡的Nicole就是被Offred送出去的那個Baby Nicole*)。
值得注意的是,本書的背景設定是2197年的人類對21世紀基列國歷史進行的研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文中的敘述都是通過「歷史文件」來展開的——作者Atwood只呈現歷史文件並站在歷史學家的角度排序,具體的故事是由讀者自己串聯起來解讀的。
相比起《使女的故事》,這本The Testaments情節更加跌宕起伏,可讀性更強,但歷史的沉重感更淡薄,給讀者帶來的震撼感不如第一部強烈,Y小姐甚至不確定應該把它稱作反烏託邦小說還是通俗小說——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本很精彩的小說。
*其實Y小姐不是很記得把Nicole送走這一幕是小說裡出現還是美劇裡出現的了…但總之Atwood肯定了這個情節的存在
簡單來說,The Testaments講述了兩位女孩Jade(Nicole)和Agnes在救援組織Mayday的幫助下將Aunt Lydia搜集的基列國高官的秘密文件帶到加拿大曝光,並最終導致基列國政府倒臺的故事。
作者Margaret Atwood依然保持著她一貫的風格,偶爾蹦出的「You don’t believe the sky is falling until a chunk of it falls on you. 」(你不會相信天在塌下來——直到有一塊落到你的頭上) 總讓人想起《使女的故事》中的各種金句。Y小姐一直很喜歡Atwood的文風:冷靜,疏離,偶爾湊到你面前,不著痕跡地戳你的心。
但與前一部不同的是,The Testments中的Atwood似乎更加溫情。比起在《使女的故事》中帶有一點冷酷的疏離感,這本書中的Atwood似乎對角色有些不忍,最後安排了個還算是令人長舒一口氣的結局——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點,Y小姐會在稍後繼續討論。
對於這本書的討論分成兩個關鍵詞:Aunt Lydia 莉迪亞嬤嬤,和 「希望」。
Aunt Lydia莉迪亞嬤嬤,文中線索之一The Ardua Hall Holograph手稿的作者,《使女的故事》世界中最讓人捉摸不透的角色。在Atwood的新書正式上線之前總有人推測The Testaments到底是一本前傳還是後傳——顯然,答案是both,二者兼有。莉迪亞嬤嬤講述的部分就包括了她對自己幫助建立基列國的一系列回憶,以及《使女的故事》15年後的記述。
The Ardua Hall是基列國中專門給嬤嬤辦公和居住的地方,嬤嬤是基列國中女性的一個階級,她們不需要生育,能夠讀書認字,而她們存在的價值就是代替主宰的男性管理和「教育」基列國的女性:給女童上神學、女紅、道德等課程,管理和洗腦用作生育的使女,有時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搜集各種情報上交給長官們。在《使女的故事》一書中,給女主Offred和其他女性洗腦,用各種暴力/非暴力手段使她們接受現實的,就是這群嬤嬤——當然,包括Aunt Lydia莉迪亞嬤嬤。
Aunt Lydia最著名的一段話,莫過於對「正常」的評價:當被剝奪財產、自由等一切權利的女孩們過了一段作為「使女」的「不正常生活」過後,產生對過往自由的「正常生活」渴望時,Aunt Lydia說:
Ordinary, said Aunt Lydia, is what you are used to. This may not seem ordinary to you now, but after a time it will. It will become ordinary.
——Aunt Lydia
The Ardua Hall Holograph是莉迪亞嬤嬤在晚年秘密寫成的自傳,是對她一生的回顧。值得注意的是,她把手稿藏在圖書館中的一本書內——Apologia Pro Vita Sua (Latin: A defense of one's own life),紐曼紅衣主教《為吾生一辯》。這或許也暗示了Aunt Lydia寫這本自傳的目的:為她跌宕起伏,千帆過盡,或流芳百世,或臭名昭著的一生的回顧與辯護。
在這份講述了Aunt Lydia一生的故事的手稿中,最後幾段話是這樣的:
但現在我必須結束我們的談話。再見,我的讀者。儘量不要把我想得太壞,至少不要比我對自己的看法更壞。
等一下我會把這幾頁塞進紐曼紅衣主教的書裡,然後放回我的書架上。正如有人曾經說過的,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是誰說的呢?是瑪麗,蘇格蘭女王——如果歷史沒有說謊的話。她的座右銘是「浴火重生」,繡在牆帷上——女人都是如此優秀的繡工。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靴子踏在地面的聲音。或許在這一次和下一次呼吸之間,敲門聲會如約而至。
Aunt Lydia的前半生就是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普通的小法官,一個普通的,研究了十幾年法律,希望通過自己的職業來維護公平正義與自由民主的小法官。一切表面的歲月靜好隨著聯邦政府的倒臺與基列國的成立隨之土崩瓦解:」we the people」變成一紙空文,滿腦子的法律知識突然變得一無是處,反而是本能的求生欲與最原始的圓滑狡詐救了她。
毫無疑問,Aunt Lydia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的領導才能與處事方式在書中也體現得淋漓盡致。然而,這個看似偏執的宗教追隨者,這個一手創建了基列國女性管理制度的女人,最初的原因卻僅僅是不得已的妥協——為了活命,她同意與基列國合作,為基列國設計對女性的階級制度和管理條例。到了後來,她甚至幾乎騙過了自己,她幾乎就要相信自己和幾百年前的美國國父們一樣,是在從無到有地創建一個全新的國家和社會:
我們每周都在創造:法律、制服、口號、聖歌、名字。我們一周又一周地向指揮官賈德匯報,他把我當作小組的發言人。對於那些他認可的概念,他歸功於自己名下。其他指揮官對他大加讚賞:他幹得多好啊!
你問我我厭惡我們正在構造的結構嗎?在某種程度上,是的:這是對我們以前所受教育的一切和我們所取得成就的背叛。但你問我對我們現在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嗎?同樣,在某種程度上,是的。事情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相信了我應該相信的東西。我之所以這麼做——與其他對基列國忠心耿耿的人一樣——是因為這樣的社會沒那麼危險。逼著自己站在一個沒有道德準則的壓路機前,然後被壓扁,就像一隻被掏空了腳的襪子,這難道有什麼好處嗎?最好的方式應該是消失在人群中——那些虔誠讚美,油腔滑調,散播仇恨的人群中。與其讓別人朝你扔石頭,不如自己先朝別人扔石頭。至於為什麼?不為什麼,為了活下去。
作為基列國的設計師,他們深知這一點。他們這些人一直都深知這一點。
那麼她的後半生呢?
她的後半生更加跌宕起伏。作為基列國的「國父「之一,她在基列國的地位看上去堅不可摧:生前得以立像,畫像掛在教室背後,受所有人——男人與女人——的敬仰與畏懼。
但她突然搖身一變,將這些年搜集到的各種基列國高官最骯髒的秘密,通過一個營救基列國被壓迫女性的地下組織送了出去,一腳將自己前半生最輝煌的創造踩碎,直接導致了基列國的騷亂與最終的倒臺。
她為什麼這麼做?
我想,或許Aunt Lydia是想在離開人世之前,將自己前半生或主動、或不得已犯下的錯誤歸零。
「如果我那時不那麼選擇,現在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
那就讓一切回到原點,回到事情最初的模樣。
To undo, to right the wrong.
其實許多反烏託邦小說的主人公都有一個「受到啟示而意識到現實的荒謬」的過程:《華氏451度》中的Montag,《我們》中的D-503,《美麗新世界》中的John,《1984》中的Winston Smith,以及《The Testaments》中的Aunt Lydia——儘管這種突然誕生的弱小的自我意識在社會的車輪前毫無抵抗之力,只會使主人公徒增煩惱,不得善終。
要想打破這種對現實的掙扎與無力有幾種辦法:一是如《美麗新世界》中的John以自縊草草收場,一是如《華氏451度》中的Montag踏上沒有希望,沒有盡頭,比起實實在在的反抗更像是走投無路的自我安慰的反抗之路,又或是如D-503和Winston Smith被當局再次洗腦,回到最原始的無知而快樂的狀態——又或是如Aunt Lydia,一把火把親手建成的大廈付之一炬,將一切歸零。
當然,更多的人會直接避開這種「覺醒」的瞬間,過完懵懂但快樂的一生。
到頭來,誰敢說哪種人生更好呢?
相比起《使女的故事》,The Testaments很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沉重感淡薄了很多。比起讀完第一本時的胸中鬱結與「啊這可悲的世界要完了」之類的仰天長嘆,這本書明顯多了些溫情,像是「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愛與死亡一樣強大)這樣的話(竟然)也出現在書中。
Y小姐一直在想,這幾十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Atwood她老人家決定給自己構建起的反烏託邦世界安排一個溫馨的結尾。
到底為什麼呢?
或許是因為Atwood認為「希望」對當下社會非常重要吧。在這個保守派步步緊逼,厭女症無孔不入,來自上層的打壓逐漸收緊的當下,在這個以無知為榮,拒絕冷靜討論,「噴子」橫行的當下,在這個「權利」被當成政治工具,被貼上標籤的當下,太多人因為看不到希望而選擇消極或放棄。
「女性主義其實只是一個努力的方向吧?我不認為它是可以實現的目標。」在社團面談的時候,一個小學妹很認真地對我說。我竟一時語塞,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啊,那仿佛就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目標,而我們只是一群困在二維平面的螞蟻,不管那個目標看上去多真實、多觸手可及,都只不過是三維物體在二維平面虛幻的投影罷了。做了那麼多嘗試,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或許就是Atwood為什麼在The Testaments中留下了希望。
這一點希望,留給迷茫的旅人。雖然虛幻,卻帶給人努力的動力——能往前一步是一步吧。
可這希望似乎又很虛無而荒謬。
在開頭時就Y小姐提到過,書中收錄的一切都是「歷史資料」,都是各種真相不明的手稿與證詞——而歷史是靠不住的。經過一百多年的歲月,真相早就淹沒在塵埃裡了。歷史學家努力在灰燼中扒出的一點所謂的真相也不過是一個扁平的倒影,而倒影的主人早就被一百多年的黃沙模糊了面龐。
正如結尾2197年的「基列國研究學會」的學術會議上,教授的發言那樣,誰也不知道這個所謂的Aunt Lydia的手稿會不會只是當時她的勁敵為了打倒她而偽造的,甚至公開的兩個女孩的證詞中對Aunt Lydia的描述會不會只是為了保護真正的雙面間諜,或是為了給基列國製造更多混亂而精心設計、或是被他人修改過的。就靠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女孩就能使基列國這樣一個強大的國家倒臺嗎?僅僅靠Aunt Lydia手上基列國高層的醜聞就能將這樣一座龐大的高樓夷為平地嗎?這樣跌宕起伏的情節真的可能是歷史真實的一部分嗎?
或許Atwood給出的這點「希望」,連同這跌宕起伏的冒險歷程,都只是後人根據扁平的記錄腦補出來的神話罷了,同中國的堯舜禹,西方的特洛伊木馬一樣,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真實又虛幻罷。
畢竟小孩子才會相信幾個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
但我們就是這樣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