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大眾文化現象,儘管喊麥人的「詞」與「東北大嗓門」被粉絲們奉為來自底層的「吶喊」,但在每一次與華語樂壇的碰撞中,每一次出現在主流媒體的報導中時,遭遇的大都是抵制與批評。
喊麥不是音樂,但它又在不斷輸出所謂的爆款。音樂圈早就見證過蓬勃的民間草根文化賦予中華文化與藝術的動人之處,非遺音樂、民間曲藝、相聲……未登大雅之堂的草根亞文化在經過時間的驗證後,往往憑藉豐富多元的生命力逐漸融入到主流文化潮流之中。
喊麥有過高光時刻,曾登上過主流舞臺。原本路應該越走越寬,但過於泛濫的審醜與空洞無力的表達,喊麥圈一句「底層的吶喊」還不足以成為自己被抵制與嘲笑的萬能遮羞布。
「要歌沒歌,要旋律沒旋律,太難聽了!」
前幾天,楊坤在直播上狂懟喊麥《驚雷》,後遭到《驚雷》原唱MC六道回擊「比你任何一首歌都火」。
本以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結果4月12日,成學迅在公開表示,《驚雷》盜用了其創作並原唱、DJ小魚兒編曲的《姑娘跟我走DJ版》伴奏。儘管六道今日(4月15日)已作出道歉,但其對抄襲一事在直播間裡的反應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憤怒。
更甚者,喊麥圈不少主播都開始用自編喊麥發聲回應楊坤,稱喊麥是自己的夢想,希望大家就算不喜歡也請尊重。那這些喊麥人的夢想是什麼?他們到底在吶喊什麼呢?
01
「底層」到底在吶喊什麼?
現代文明社會中,階級是必然存在的。
從搖滾樂的誕生、朋克文化的發展、說唱音樂的興起,不同音樂類型的更迭中,為人類呈現的是青年們對於社會、制度與人性本身的探究、質疑和吶喊。
說唱音樂與喊麥同樣來自底層,「MC六道、MC天佑」這些麥手名字開頭的「MC」,總不禁讓大家聯想到許多嘻哈歌手的ID。
喊麥是國內特色,海外當然沒有這一說。「MC」一詞為英文「Microphone Controller」的縮寫,直譯為「麥克風的掌控者」,來自歐美嘻哈圈對rapper們的稱呼。所以國內嘻哈圈和喊麥圈都有將MC一詞拿來借用。
但與代表革新、反叛、平等的搖滾與HIP HOP音樂不同的是,喊麥圈不需要太多內涵與技術門檻。
僅僅一架麥克風、一份在網上下載的甚至沒有版權的伴奏,學會壓嗓,套好麥詞,打上雞血,就可以完成一次演出。對廣大踏踏實實的音樂製作者來說,沒有版權意味著無序和混亂,喊麥者卻認為,這意味著自己追求的公開和平等。
2017年,網易新聞曾做過一項名為《可以說這很青年了》的調研。結果顯示,80%的「喊麥」聽眾是月收入2000-6000元的21-30歲男性;80%的「喊麥」MC是年齡處於18-27歲的男性;近30%的MC來自東北地區。
在這部分主要人群中,絕大部分來自「新工人」群體。較之上世紀的工人階級,這一群體的人數與規模更龐大,同時呈現出「低齡化、低學歷、低收入」的「三低」現象。也正因如此,這一群體在政治、文化領域都難以擁有話語權。
中國有太多曾經和他們一樣的「低等人」,陽春白雪他們的確欣賞不來,直播平臺的出現便是迅速填補了他們的娛樂需求。這種方式如同從前老北京天橋賣藝,戲園子、電影院沒錢進,可以在這裡看。
喊麥的形式正給這些「小鎮青年」以發洩場所,他們需要這樣的共情,渴望以此在虛擬世界逃避現實,體驗逆襲的人生。與喊麥具有相似特徵的是網絡爽文。主角一路升級打怪修仙、飛升,順便開個後宮。文筆、邏輯不重要,爽就完事了。其實這些就是目前大家在喊麥中所聽到的內容。
同樣,在上文提到的調研中,「男人」、「天下」、「兄弟」、「徵戰」、「王者」等詞彙名列前茅,成為喊麥人口中的高頻詞。MC天佑等主播的大紅,也仿佛為後來者打開了一扇門:通過喊麥,曾經望而不及的財富是可以唾手可得的。
以《明日之子》中毛不易與天佑的合作版《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很有錢》為例,加入了喊麥後,毛毛原詞所表達的美好富足生活的嚮往完全變了味。
02
喊麥的前世今生
說起喊麥文化,可以追溯至上世紀末北方三四線城市和農村的迪廳夜店文化。低俗易懂的麥詞,加上仿佛打了雞血的伴奏,最適合灌錄進盜版車載CD,在各種大賣場、一元店以及各種迪廳播放來「炒場子」。
夜店風的動次打次之下,一個聲音說著帶有口音的中英文:「Ladies and gentleman,boys and girls.Let’s jump!歡迎來到xxxx!」在那個網友們熱衷於「空間互踩」的年代,還出現過專門承接QQ空間喊麥業務的工作室,幾十元的價格就可以擁有一條屬於自己的私人定製喊麥詞。
△十年前貼吧裡的小廣告
2010年之後,YY語音和9158等平臺隨著網遊和語音直播興起,喊麥這項直播「傳統技藝」在近幾年裡開始活躍在大眾視野。
主播都擁有各自的公會,最初喊麥經常被用於在遊戲或其他直播間,在聊天頻道活躍氣氛、增加人氣,或在公會對戰時作為戰歌使用。所以麥詞主題大多圍繞著君王、徵戰、輪迴等網絡小說的意象。其最鮮明的特徵就是以強節奏感的音樂配合麥手喊出押韻詞句。然而,這些詞句間並沒有節奏和韻律變化,更像是配了伴奏的快板書。
經歷20餘年的發展,喊麥也擁有自己獨特的體系。如今直播間裡喊麥的喊麥也被圈子裡稱為另類喊麥,其他類型的喊麥還包括散嗑、套詞等。
在整個體系中,另類喊麥對麥詞的格式要求甚至是最嚴謹的,「七個字一行,四行為一組,每一行的末尾都押韻,每一組押同一個韻腳。」
這一造句格式也被不少厭惡喊麥的人形容像是數來寶。
數來寶,中國傳統曲藝。流行於中國北方地區,來源是流落於民間的乞丐要錢的一種手段。一人或兩人說唱。用竹板或系以銅鈴的牛髀骨打拍。常用句式為可以斷開的」三三」六字句和」四三」七字句,兩句、四句或六句即可換韻。最初藝人沿街說唱,都是見景生情,即興編詞。後進入小型遊樂場所演出,說唱內容有所變化。部分藝人演唱中國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逐漸演變為快板書,與數來寶同時流行。
△熱播劇《鬢邊不是海棠紅》中的數來寶
03
「喊麥哥」與音樂圈的恩怨情仇
楊坤的直播也不是音樂圈第一次公開排斥喊麥。
2016年,太合音樂推出「T榜」獎勵原創音樂創作。比賽明文規定表示不接受喊麥作品,因為「喊麥作品多使用經變速、變調的非原創伴奏,在原創性上存在瑕疵。同時喊麥作品在節奏上的單一性,使其距離大眾音樂作品的審美也還有較大提升空間。」
2017年,內地說唱團體新街口組合成員張晗便在微博指責過MC天佑、MC高迪等喊麥手,盜用他人伴奏,構成音樂侵權,並創作了一首叫《喊麥喊MLB》的歌。說唱歌手爽子也表明過自己的立場:「這幫喊麥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總以音樂人的身份自居。」
同一年,小有名氣的MC天佑更成為《明日之子》第一季毛不易的幫唱嘉賓。但不出意外,現場表演後的結果是毛不易獲得零票,包括節目導師楊冪稱天佑為「喊麥哥」,都引得天佑的2000萬粉絲大為不滿。最終,在「佑家軍」(MC天佑粉絲名)的場外投票支持下,毛不易還是得以晉級。
喊麥在綜藝節目中引發爭議也不是第一次,《中國有嘻哈》海選時,天佑的徒弟帝王南夕也表演過《驚雷》,但被導師吳亦凡以「喊麥只能算有韻腳的朗誦,並非真正的rap」為理由淘汰。
2018年,文化部決定全國範圍內開展網絡表演市場專項規範整治行動。央視對MC天佑直播間的涉黃、涉毒等非法內容進行點名批評,天佑也被YY等頭部直播平臺禁播,77首熱門喊麥被禁,上千名主播被封。
之後騰訊音樂人立即宣布不再接受MC喊麥類音樂人入駐申請。喊麥圈也算正式被國內音樂圈「封殺」。
但幾年前,喊麥和音樂圈的關係還沒有這麼敵對。
2011年,喊麥代表MC石頭就曾與旅行團樂隊、衣溼樂隊合作,他也是第一位在livehouse喊麥的喊麥人,北京的愚公移山、school、上海的MAO livehouse他都演出過。石頭甚至還參加過音樂節,2012年草莓音樂節、合肥玩石音樂節、西安城市森林音樂節都曾有他的身影。
「其實他們並不是不能欣賞、不會欣賞,而只是沒有渠道而已。」在同MC石頭合作之後,衣溼樂隊專門在樂隊論壇上為他發表了一篇小論文。
04
華語樂壇的撕裂
音樂有無高下之分?
21世紀出彩鈴時代的開啟,帶領了一批網絡歌曲的崛起,除了那些年鼎盛時期的港臺音樂,全國每條大街小巷放出的聲音都是同一批旋律。
從娛樂行業的角度來講,音樂僅扮演娛樂大眾的屬性時,這一點誰熱度高誰成功。華語樂壇的撕裂,是對喊麥的不齒與流量至上的資本運作。
在《驚雷》之前,最出圈的一首喊麥就是《一人飲酒醉》,MC天佑也和大鵬一起翻唱了它,作為了電影《父子雄兵》的宣傳曲。
作為當時的新晉網紅主播,天佑參加過《天天向上》《吐槽大會》,以及成為《明日之子》的幫唱嘉賓。
2017年,有業內人士爆出一份平臺網紅主播報價表,表格上有一半以上都是喊麥主播。爆紅後的「快手一哥」MC天佑商演(包括唱三首歌加主持費用)報價為40萬元、線下直播(不超過2小時)報價為40萬、網劇和電影拍攝報價為80萬、發一條微博廣告的報價也高達10萬。
2016年風光時,曾初中輟學的天佑一度有消息稱他「已身價上億」。他最愛在直播間說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嗎?我原先只想當個狗賴子,可是當不上。所以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王,成為龍。」
每個時代也都有能力不高但有強烈表達欲的人,只是網絡資訊時代放大了他們。
但人們的審美與版權意識都在提升,從藝術與音樂行業的角度來看,音樂當然有高下之分,音樂作品當然有審美高下之分。
西方現代藝術風潮經常倡導「藝術生活化」,即「藝術、文藝要深入到生活裡面去,要和現實相結合。」但與此同時的也應該是「生活藝術化」,即我們「應當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生活要深入並超越現實。」
喊麥這一產物,便是藝術在生活化過程中的世俗化「下墜」,已經不具備藝術的欣賞性。草根文化想要具有生命力,並逐漸得到公眾認可,在表達上一定得是具有審美的。來自底層的吶喊原本可以更加深刻、更加有力,但並不應該成為喊麥「審醜」的「遮羞布」。
月初,MC六道還聯合帝王南夕艾特了吳亦凡,請戰他參加YY直播舉辦的《喊麥踢館賽》,圍觀的網友們也只是將二人當做笑柄。
雖然喊麥沿用了說唱音樂MC的稱謂,但卻與說唱音樂有著本質區別。那麼,如果喊麥不是音樂的話,它是正在發育的民間曲藝中的一種嗎?畢竟,從形式上看,喊麥與東北二人轉極為相似。在喊麥主播們看來,喊麥延續了東北民間的曲藝,還喊出了底層草根青年胸中的憤怒,似乎具有了藝術性。
喊麥這種存在於直播間裡的表演形式,在草根群體中擁有了如此大的影響力。它在遭遇厭惡與抵制的同時,也反映了當下割裂的大眾文化。
但顯然,喊麥作為一種草根亞文化要真正進入大眾視野,僅僅憑藉「蒼白空洞的吶喊」並不很令人信服。喊麥反映的內容要想贏得社會的尊重與認可,依然十分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