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如果將很多攝影風格完全不同的攝影師安排在同一個地方拍攝,他們將拍出完全不同的照片。這是因為他們來自完全不同的地方——每個人都因為自己不同的生活經歷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視角。我相信我的經歷形成了我自己獨特的眼光。
——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
薩爾加多在1944年出生於巴西,1969年在取得經濟學碩士學位之後移居歐洲,1970年開始接觸攝影,之後在國際咖啡組織中任職。很快他發現自己拍攝的照片比他在國際咖啡組織中撰寫的報告、研究更讓他愉悅,便在27歲時辭去工作,進入世界基督教協會做專職記者。30歲到法國西格瑪圖片社任職記者。自1975年起先後成為法國西格瑪圖片社和馬格南圖片社成員。
「當我第一次翻看照片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一種新的與事物發生聯繫的方式。那是如此奇妙,能夠把一個瞬間凝固下來,然後拿在我的手中。從那一刻起,攝影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很快成為新聞攝影的標杆。在這幅照片中,一個巨大的坑穴式礦井,滿是人類的軀體,從頭到腳沾滿了泥漿。這種亂作一團的工作方式,在這裡,礦砂完全靠5萬多個工人用手挖出:
©Sebastião Salgado 巴西塞拉佩拉達金礦。1986年
出於對人類體驗的興趣,薩爾加多開始在《工人》系列中探索勞動的主題,著眼於為農業、食品、礦產、石油和建築行業全身心投入的男性和女性。「薩爾加多揭示了勞動世界的痛苦、美麗和殘酷」,作者亞瑟·米勒如此評價這一系列創作。例如,他的《移民》系列展現了人們因為人口增長、就業機會、戰爭、自然災害和環境巨變等原因不得不背井離鄉。這是關於人口遷移問題涉及最廣的一份調查。而隨著資源問題的愈演愈烈,移民人數繼續攀升。
這時候薩爾加多已成為社會紀實領域全球知名的攝影師,他的每個拍攝計劃都受到極大肯定,幾乎贏得了國際上所有的重要獎項。他親臨了兩伊戰爭的油田大火現場,目擊盧安達大屠殺、見證依索匹亞難民的慘境、巴爾幹半島的種族相殘,看盡如煉獄般的世間、比虎豹更兇殘的人類……代價則是他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我的心和我的靈魂都生病了。」
©Sebastião Salgado 馬裡女人:因沙塵暴和慢性感染逐步造成這個女人雙目失明,她來自貢丹地區,剛經過長途旅行到達目的地。1985年
©Sebastião Salgado 衣索比亞克利姆難民營。1984年
1997年,薩爾加多回到故鄉巴西艾莫雷斯(Aimorés)療傷。父親在90年代把家族農場贈予了他,但他觀察到,這片土地已歷經巨變,曾經棲息在這裡的植物和動物們都因為過度放牧而消失。在太太蕾莉亞的鼓勵下,他們遍植樹苗,並開辦了一個非盈利機構「土地學院」。十年後,那塊不毛之地已有200萬棵樹木在茂盛生長。「周圍到處都是樹,每個月都在擴大。蟬在唱歌,直到生命結束……也許從這裡開始,人們可以衡量永恆的意義。」薩爾加多在文德斯導演的《地球之鹽》中述及,「所以我們必須把時光逆轉去親近自然。我們必須找回我們的本能,去更多地了解自然。」
大地治癒了破碎絕望的心靈,叢林漸漸重生所帶來的喜悅,重新點燃了薩爾加多創作的熱情。但薩爾加多無法再繼續以前的拍攝項目。
「我決定拍攝一個新的主題:關注生態環境。最初的想法是想揭示森林被破壞或者海洋被汙染。」
「到後來我決定拍攝一個與之不同的項目,算是向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的一種致意。但令我們深感意外的是,我們發現,地球上幾乎有一半區域(46%),仍然還停留在創世紀之初的狀態。」
「有很多朋友都勸我說:不要改變你的拍攝領域,你是社會紀實領域知名的攝影師,但你現在進入了風光攝影和動物攝影的領域。」
「我對他說,這些領域不會有死亡,我應該也學著拍攝一些這樣類型的照片。我開始拍攝我的第一個故事集。」
©Sebastião Salgado 布魯克斯山脈以東的邊界景觀。攝於美國阿拉斯加州的北極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2009年
「我想要學習和了解,達爾文的理論和思想,把相同的物种放在不同的生態環境裡,它們會逐漸進化為截然不同的形態……當我看著這隻鬣蜥的足部特寫時,我禁不住會聯想到,一隻中世紀武士的手,以及他們盔甲上的鱗片,看著這隻手的構造,我仿佛覺得它就是我的表親。我們最初是由相同的細胞進化而來的。」
©Sebastião Salgado 海鬣蜥的爪子,攝於厄瓜多加拉帕戈斯群島。2004年
「看著這隻龜,我想,當我們面對一個如此蒼老的生命,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威望,歲月讓它的面孔布滿了皺紋。同時也讓它獲得了知識和學問。當達爾文來到這裡時,這隻烏龜已經是一隻成年烏龜了。也許它曾經見過達爾文呢?誰知道呢。」
©Sebastião Salgado 生活在伊莎貝拉島阿爾斯多火山口的象龜,身長約5英尺(1.50米),體重可達550磅(250公斤),而壽命更超過150歲。攝於厄瓜多加拉帕戈斯群島。2004年
「我記得有一次,我特別特別累,因為我們在熔巖區徒步走了很久,所以我就躺在海灘上,然後我覺得有什麼東西碰了我一下我的腿,我轉身一看,居然是只海獅。在它不遠處,還有另外一隻,到最好那裡一共來了三隻海獅,它們並沒有把人類當作威脅。這是我第一次關於自然的拍攝項目,也是我第一次拍攝除了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
©Sebastião Salgado 棲息在詹姆斯灣埃加斯港的海獅。攝於厄瓜多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聖地牙哥島。2004年
「對,我知道,它的目光很深沉。我花了很多時間觀察和研究,我想弄明白,我究竟是一隻龜,還是一棵樹,或者是一枚卵石。」
《創世紀》出版人TASCHEN採訪薩爾加多
從2004年開始到2011年末,薩爾加多完成了這部「創世紀Genesis」。他30多次前往地球遙遠的角落,每次從巴黎的根據地出發,都要花費數個星期,搭乘客機、直升機、遠洋輪、獨木舟或氣球,也在極端嚴寒和酷熱中長途跋涉穿越困難重重的地區。他按著他所記錄的部落民族的生活方式生活,而他也因此學會了如何和大自然合二為一。
我們可以看到薩爾加多所有的拍攝計劃之間有著一種緊密的聯繫。人類因為資源競爭而遷移,這就意味著那46%「未被涉足」的地球將會逐漸變得「觸手可及」。工人計劃探討了製造商品的人們,我們消費這些商品,商品又轉而吞噬了我們的資源。就主題的關聯性而言,很難分辨一個項目在哪裡結束,另一個又從何開始——它們一同講述了我們所居住的世界,以及居住在其中的生命們。薩爾加多有著清晰的邏輯——他刻畫的只有仍然生活在原始狀態中的人們——就像動物一樣,他們唯一的依靠就是土地。這並不是試圖描繪異域風情,而是展現有人仍然與自然保持著共生的平衡關係。
阮義忠
薩爾加多在阿爾勒攝影節,1991年7月(攝影:阮義忠)
三十多年前我撰寫《當代攝影大師》、《當代攝影新銳》兩本書時,雖儘可能收集攝影期刊、畫冊,卻偏偏無緣認識薩巴斯提奧・薩爾加多。這麼多年來,我不曾對兩書中的任何一篇文章感到臉紅,但遺憾卻是有的。因為漏掉了這位一出手就讓世界震驚的巴西攝影家。
薩爾加多幹過記者。新聞攝影一般在特定時期能引起注意,事過境遷便沒多少作品能留下來,他的紀實攝影卻不僅記錄事實、披露事件。在大師的鏡頭中,人事物變成令人難忘的影像詩篇,再苦的景象也散發出接近魔幻寫實文學的奇特魅力。
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是在1988年10月號的《アサヒカメラ》(AsahiCamera)。那是本通俗雜誌,一半以上的內容都是攝影器材測試、比賽,或是形形色色的照相館、攝影寫真班廣告。商業上非常成功,藝術性卻有些欠缺。但我仍將之列為訂閱對象,藉以了解世界攝影名家在日本的動態。
那一期以七頁篇幅介紹了兩位拉丁攝影家。被我列入《當代攝影大師》的墨西哥攝影家曼紐艾・布拉弗(ManuelAlvarez Bravo)佔兩頁,另一位我從未見過的名字Sebastião Salgado卻佔了五頁。
總共只刊出5張照片,但主題深刻,無論視角或構圖,精準度與力道都令人吃驚。日文看不懂,只曉得小肖像上的人1944年出生於巴西,發、胡色淺,兩眼炯炯有神。
再度看到薩爾加多的名字,是在1989年元月號的《雄獅美術》。這本臺灣的美術刊物當時已開始關心大陸的藝術發展,每到年初總會刊登各大城市的展覽消息。字比螞蟻還小,密密麻麻地在兩頁表格中按月份排列。
那天捧著雜誌逐行審視,「巴西著名攝影家薩爾加多作品展,五月三日於中國美術館開幕」幾個字突然跳出來。當時我還沒去過大陸,正籌劃陪嶽父、嶽母返鄉探親。那則消息讓我毫不遲疑地將日子定在這難得一見的展覽期間。
從香港轉機到北京。在老胡同內的河北迎賓館將二老安頓好,我立刻登上一輛三輪車,請車夫直奔中國美術館;那就是當年布滿北京大街小巷的計程車了。
中國美術館也在東城區,舊舊小小的。天花板疏疏落落地垂下一排日光燈,照明度不夠,讓人昏昏欲睡。地板是磨石子,可能比較容易清理,卻讓人感覺冷冰冰地像工廠。這樣的展示空間肯定讓藝術品的魅力打折,但薩爾加多的每幅作品都讓我屏息而立,凝視良久。
那些以黑白銀鹽相紙製作的影像,內容主要來自《另一個美洲》系列,有幾張後來還出現在《不確定的優雅》、《工人》兩本影集。苦難人心中深沉的、說不出來的痛全被他的鏡頭擒住了。還有那未被擊垮的骨氣與尊嚴。照片有種既悽又美的氛圍,傳達著一種升華的力量。
展場入口立著大告示:瑞士洛桑愛麗舍攝影博物館珍藏。主辦單位是中國當代攝影協會;這讓我特別好奇,當時大陸攝影界熱衷談論的不是布列松就是亞當斯,很少有人知道薩爾加多是何許人也。
廳外大桌樸素地平擺著中國攝影出版社出的書。種類不多,其中一本竟然是《當代攝影大師》的簡體字版。我雖耳聞此書已有大陸版本,卻從沒親眼見過,欣喜地指著書跟服務員說:「我是這本書的作者。請轉告主辦單位,謝謝他們引進這麼好的展覽。」
當晚我便見識到大陸單位的神通廣大。沒留任何聯絡數據,卻在旅館房間接到一通電話。對方丹田有力,表明是當代攝影協會主席楊紹明,說本來應當專程拜訪,但明天一大早要去天津出席一個攝影展開幕。他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同行,可以派車來接。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就坐上一輛黑頭車,來到門口有衛兵站崗的一座大宅院。後來才知道,楊紹明先生是楊尚昆主席之子,也是當時中國攝影家協會的副主席,曾以一張鄧小平的家居生活照榮獲荷賽一等獎。
中國美術館展出薩爾加多作品,1989年5月(攝影:阮義忠)
回臺灣後,我開始收集薩爾加多的攝影集,買了他的第一本影集《另一個美洲》(Other Americas,1989年出版)、《不確定的優雅》(An Uncertain Grace,1990出版)、《土地》(Terra,1997出版)以及他於1984年拍攝的非洲大饑荒《薩赫勒地區——路的盡頭》(Sahel: The End of the Road)。
無論在大學或是自己的工作坊上課,薩爾加多的作品賞析都是重要的一堂。1992年開始辦《攝影家》雜誌,創刊號就刊出了他的作品。之後跟國外攝影機構時有聯繫,有段時期馬格南巴黎總部希望我協助開拓臺灣市場,經常一大疊一大疊地寄來旗下攝影家的圖片故事。當時薩爾加多也是馬格南的一員,我想介紹他的作品,市場部經理卻告知,這得透過他的太太蕾莉亞(Lélia Wanick Salgado)。
收到我的信後,蕾莉亞立刻寄來一本厚厚的企劃書,主題正是後來眾所皆知的《工人》(Workers)。其中詳列什麼語言的版本將由哪個出版社出版以及世界巡迴展的贊助、協辦單位,甚至連各國展出時間與場地也已搞定。這位夫人還真不是普通的能幹!
蕾莉亞希望臺灣也能成為《工人》世界巡迴展的一站。我興奮地把企劃書與另一個展覽數據——《在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一起送進臺北市立美術館。誰知館方只認馬格南經紀社,對薩爾加多的作品興趣缺缺。
蕾莉亞約我們在那年(1991)的阿爾勒國際攝影節會面。她的笑容如普羅旺斯的陽光那般燦爛,而薩爾加多雖在打照面時頗為和藹,之後卻一天比一天顯得陰鬱,讓人難以親近。
我將會面的經過與感受寫成〈悲憫和冷漠——薩巴斯提奧・薩爾加多〉一文,收錄於2000年出版的《面對攝影大師》書中:
最近幾年來,全球攝影界最紅的一顆明星,就數巴西籍的薩巴斯提奧・薩爾加多了。他躥紅的速度之快,猶如搖滾樂壇的那些傳奇人物,在短短幾年之間,從默默無聞的第三世界攝影家成為報導攝影界無人不曉的良心代言人。這種現象,在報導攝影越來越式微的商業社會裡,真可說是一項奇蹟。
薩爾加多所拍攝的主題都是人間最悲慘的事件——被先進國家所剝削的第三世界殖民經濟、衣索比亞大饑荒、被伊拉克摧毀的科威特油田所造成的世紀大汙染⋯⋯直到今年初剛完成的一個龐大無比的計劃——全世界的工人。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具有強烈社會主義政治意識的控訴影像,卻在資本主義國家裡獲得極大的商業成功。這實在是極大的諷刺。
第一次見到薩爾加多的經驗,真讓我有點不習慣。在第22屆阿爾勒國際攝影節,薩爾加多的回顧展是最受矚目的大展。開幕當天,展覽會場門口早就擠滿了人。也不曉得從哪裡一下子冒出來那麼多記者:扛著攝影機的、拿著麥克風的,當然也有胸前掛滿相機的。而所有在場的來賓又幾乎都是拍照的。每個人都能從別人身上看到一部分的自己——為搶拍照片而流露的猴急。
這樣的景象看在眼裡,著實讓人忐忑不安。那時的我,只覺得頭上的太陽越來越燙,空氣像在燃燒一般。普羅旺斯的夏天真是名不虛傳的熱啊!
「他來了!」眾人交頭接耳,朝一個方向湧去。從人牆縫中,我看到氣色不錯,但顯得比實際歲數蒼老許多的薩爾加多。他前額全禿,後腦勺頭髮全白,唇上的兩撇鬍鬚也不例外。伴在身旁的,是他那精幹又美麗的太太蕾莉亞,以及十二歲的唐氏症兒子。
我們和蕾莉亞通過幾封信,也約好了在阿爾碰面,因此趁著人群比較鬆動時,向他們一家人走過去。剛一照面,蕾莉亞就已經知道我們是誰了,但開幕典禮的時間也到了,我們一面寒暄、一面隨著人潮往展覽廳移步,相約碰面再詳談。
薩爾加多的作品被特意安排在一座老教堂裡展出;雖是臨時性展場,但燈光和照片的布置都十分考究。我擁有所有薩爾加多的作品集,也在其他美術館看過他的展覽,但以往觀賞他作品的經驗,都不及這一次給我這麼大的感動。他的作品原本就充滿人類苦難的象徵和崇高的宗教情操,而這一切在教堂裡,就更震撼人心了。
在當天大會舉行的晚宴中,薩爾加多一家仍然是全場的焦點。這一回,好酒好菜下了肚,與會人員心情都比較輕鬆,我也興味十足地四下觀察。薩爾加多穿著很樸素,一件白襯衫、一條卡其褲,話極少。
袁瑤瑤與薩爾加多一家在阿爾勒攝影節,1991年7月(攝影:阮義忠)
他有時看來像個不習慣交際場合的鄉下人,帶著些靦腆;有時給人的感覺又像位不屑搭理人的大人物,冷靜到冷漠的程度。
他沉默地站立一旁,偶而跟兒子說說話。梳理打扮極為稱頭的蕾莉亞負責幫他回答所有的問題,或是發問,就像他的嘴巴一樣。
事實上,蕾莉亞除了是一流的公關及經理,在藝術方面的素養也很深。薩爾加多的所有攝影集都是她編輯的。
之後,我們又在阿爾的各個不同場所相遇過幾次,回來以後又通了幾封信。談的都是關於薩爾加多的事,對象卻都是蕾莉亞。
久而久之,我開始不確定,自己到底算不算認識這位我打心裡尊敬和崇拜的攝影大師。從他的作品中,我處處感受到他深厚的人道精神,而現實中的他卻讓我有遙不可及,無從捉摸之感。也許任何人都有其不同面,精神面和世俗面所帶給人的感受,有時可能是南轅北轍的。
之後我對薩爾加多的興趣便減低了,連《移民》(Migrations,2000年出版)都沒收藏,卻始終打心坎裡欽佩蕾莉亞。幹過建築師的她不但負責企劃、推廣丈夫的所有工作計劃,連攝影集的編輯、設計都一手包辦。每個主題都是在為下一個鋪路。有些照片重複出現在不同攝影集中,但這無可厚非。因為薩爾加多大半輩子的關注,即是地球各角落的人類生存狀態。
2013年10月,我開始在大陸各大城市開攝影工作坊,把對攝影的理解歸納為七堂課:「人性的凝視」、「時間的秘密」、「空間的氛圍」、「時代的見證」、「命運的刻畫」、「人文的傳承」及「信仰的啟示」。其中「命運的刻畫」正是薩爾加多的作品賞析。這也是我對他作品的簡潔定義——他用相機鏡頭刻畫人類命運。
2015年5月下旬,在幾個城市開過工作坊後,我又返回首站杭州授課。上到「命運的刻畫」時跟學生說:「本來此時我應該在臺北出席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的新片,也就是關於薩爾加多的紀錄片《地球之鹽》(Le Sel de la Terre)首映會。不曉得回去還能不能看到!」 5月25日晚上月亮高掛,星星作伴,北京、廈門、昆明、上海、廣州各站都有學員前來參加攝影工作坊杭州站3期的結業典禮。每人帶一道菜。知道我們兩老的飲食習慣,水餃、壽司、披薩都有素餡的。近三十位學員在教室頂樓陽臺開露天派對,清風陣陣,好不醉人!夜色漸濃,大伙兒捧來放映機、架起屏幕,還細心地綁牢以免風吹搖晃。聽到要放映《地球之鹽》,我和老伴真是又驚又喜,覺得學生們真是太可愛了!
影片才開始幾分鐘,所有人就被攝住了。我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地看完,之前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原來,親臨兩伊戰爭的油田大火現場、目睹盧安達大屠殺、見證依索匹亞饑荒、巴爾幹半島種族相殘的薩爾加多,在看盡世間煉獄、兇殘更勝虎豹的人類後,一度罹患嚴重憂鬱症:「我的心和我的靈魂都生病了。」
1997年,他回到故鄉巴西艾莫雷斯療傷,在蕾莉亞的主張下,於曾遭濫伐而枯萎的老家農場遍植樹苗。經過精密科學策劃、成功的經費募集與營運,整片土地在幾年後恢復了生機,被兩百萬棵鬱鬱蔥蔥的樹木覆蓋著,樹種達兩、三百項。
在影片的最後,眺望樹林的薩爾加多笑地舒坦:「在我過世後,這片重新栽種的森林,將會恢復我出生時的茂密。這不就是一場美麗的循環!」這家人用行動證明,地球生態在被人類的貪婪重創後,依然有復原的可能。
薩爾加多的傷口被大自然癒合了。他於2004年開始重拾相機,在荒野、叢林、沙漠尋找充沛的地球生命力。原始民族部落以及北極熊、海象、鯨魚的生氣勃勃,取代了戰爭、飢餓、逃難與屍首遍地的絕望與哀傷。200張壯觀的黑白照片,構成了一部了不起的攝影巨作,那就是2013年出版的《創世紀》(Genesis)。
我一直認為薩爾加多是攝影史上非常獨特的優秀人物,看完這部影片,感覺他還讓攝影有了更深刻的涵義。攝影不再只是記錄、見證,不再只跟藝術、社會學、人文情懷有關,還能跟人類命運產生密切關係。
透過鏡子,我們看到自己的形象。透過攝影,我們體會善與惡的影響與作用。薩爾加多被人性之惡搞病了,不只精神,連靈魂也病了。罹患憂鬱症的人有如身處地獄,苦不堪言。怎麼辦?只有自我救贖,不能沉淪,不能質疑自己走過的路。他終於從絕望的谷底走出來,用實際行動與他的相機證明,我們可以救人類,可以救地球。
幾年前SARS來襲,一位關心未來處境的學者表示,人類如果為了生存,在地球只取所需,那麼地球便會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但若貪求暴利,過度挖取資源,地球有遭一日便會成為全人類的墳場。
這是毫無疑問的。萬物都需要療傷,但我們現在的消費習慣並沒有給地球任何復原的機會。薩爾加多是經濟學博士,最清楚市場的分配問題,明白一切都是資源的奪取,而且大部份資源永遠聚集在不知反省、收手的少數人手中。這樣發展下去,人類怎能不自掘墳墓?
薩爾加多的老家如今又有泉水、瀑布了,種類眾多的動植物在此繁殖,生生不息。他將自己得救的經驗提供世人參考,告訴大家,只要我們願意,碳的排放量可以減少,地球的破洞可以填補。
他的一句話讓我特別有感觸——永恆也許是可以測量的。
一向靠攝影發聲的他體悟到,親身投入,將信念付諸行動的力量與效果更大。只要人類心態調整,地球生態就能改變。
在阿爾勒攝影節,我見到這對夫妻如何愛護患有唐氏症的小兒子。他們將人道情懷落實在生活中,也落實在環境保護。所謂家庭成員,可以是自己的一家人,也可以涵蓋整個攝影界、文化界,乃至於跨種族、跨宗教的所有人類。
薩爾加多以攝影而廣為人知,卻遠遠超越了藝術家的高度。儘管曾經傷痕累累,卻能回歸純真,致力發揮善的能量。這是擁有赤子之心才能達到的高度。
我深深感覺,《地球之鹽》這部片子,往後應該在工作坊的每個結業日都放映。我將陪著一班又一班的學員,一遍再一遍的觀看、學習。
(*本文寫於2015年7月,應《生活》約請而作,首發於2015年8月號《生活》)
△
2015年10月,薩爾加多《創世紀》在上海自然博物館展出開幕前一天,薩爾加多和蕾莉亞引導媒體觀展。當他們看到《生活》雜誌上由阮義忠拍攝的1991年他們在阿爾勒攝影節上的照片,一時間感慨溢於言表。彼時蕾莉亞英姿颯爽為籌備薩爾加多展覽四處奔忙,而薩爾加多隱約正陷憂鬱。當時間見證了這一切,他們已用最豐盛的年華去獲取了生命最深處的渴望,永駐於心。
編輯:XN
設計:Sohov
圖片及資料來源:阮義忠攝影中心+上海自然博物館+生活月刊
第一屆阮義忠攝影人文獎已於2016年6月1日啟動徵稿,詳情請點擊左下「閱讀原文」
並特別感謝以下單位及個人
合作徵稿平臺: 快拍快拍網 圖蟲 新浪愛拍
支持媒體(及自媒體公號):7788文化 新浪圖片 騰訊圖片 圖蟲網 快拍快拍網 蜂鳥網 色影無忌 iWeekly 生活月刊 新視線 外灘畫報 中國新聞周刊 中國攝影 秘境 影藝家 米拍 黑書 過曝 蝴蝶效應 拍電影網 電影攝影師 人間福報(臺灣) 旺報(臺灣) 經濟觀察報書評 新京報拍者 都市快報 文藝生活 迷路 上海譯文出版社 浦睿文化 廣西師大出版社新民說 三聯書店三聯書情 成都影像藝術中心 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 方所文化 衡山和集 單向街書店 慢書房 木格堂 一個人的文藝復興 數碼攝影 現代攝影網 亦安畫廊(臺北) 每日商報 搜狐藝術 TOPYS 鳳凰網 (持續增加中...)
人文獎標誌視覺設計:何明;特別鳴謝瑞意宋字體設計師戰國棟先生及漢儀字庫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