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裡走到夢醒,
從偏激走到極圓滑。
從夜晚走到白天,
從痴戀走到別離吧。
……
遙遠的馬路繼續踐踏,
遊戲的制度繼續建立……
——吳國敬(香港歌星)《遊戲制度》
「中新網臺北2月17日電:臺灣著名搖滾歌手、知名藝人、」青蛙王子」高凌風2月17日19點50分,因血癌病逝於新北市新店慈濟醫院,享壽63歲。」高凌風,這個只屬於我曾經的時代、彆扭地存在於不合時宜的時代的歌者,輕盈地劃下一個句號、留下一個背影,在新新歌迷的陌生中、資深歌迷的淡漠中、垂垂歌迷的緬懷中,在沒有淚水的心慟中、捫心自問的回憶中,以磨不掉、打不倒、忘不了、揮不去金屬般的名字,此刻,定格。1992年上海國際電視節閉幕演出中,一個低矮微胖的中年男人登臺演唱《黃土高坡》,他表情誇張、颱風怪異,自然反響冷落,幾乎沒人知道他為何方神聖。此時的臺灣歌壇,是屬於姜育恆、王傑、童安格、周華健們的時代。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寄往上海電視臺轉高凌風先生,信裡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您收不到這封信」。
1990年夏天一個落雨的周末,我去西安找上大學的朋友,下車後已是夜幕降臨,我走進北大街一家小小的音響店鋪,站在雜亂堆積的黑黝黝的音箱之間,我和老闆商量想買下牆上的一張舊海報,海報上的男人面戴墨鏡、穿著無袖T恤牛仔褲,歡快地扭臀舞蹈。
老闆試著用刀片掀起海報的一個小角,同時帶下了一小塊牆皮,於是他轉身對我搖了搖頭:「不行,粘的太死,一揭下來這牆就完蛋了。」後來我花兩塊錢買下了一張唱片的空封套《燃燒吧!火鳥》。我的記憶裡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的雨中,我包裹著唱片封套防著雨水,去吃飯、去會友,此刻我用手撫摸它的時候,可以嗅到24年前夜晚潮溼的氣息。
1988年的我正處於高考的備戰階段,學習間歇用隨身聽反覆地聽一盒剛出版的磁帶《青蛙高唱》,這是國內出版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高凌風專輯。封面形象已經轉型:摘去墨鏡、短髮白衣,清新爽利,比日後的幾次轉型都要成功。但是聲音絲毫沒有改變,作為一個老牌歌手,專輯裡的諸多作品完全沒有落後於時代,我反覆地聽透了這個專輯,二年後,我又重新買了一盒保存起來。1984年,在《我的中國心》紅紅火火的時候,卡式錄音機風靡全國,內地常年的封閉已經開始逐漸鬆動,社會上已經可以公開地聽鄧麗君、劉文正,初升高中的我正是思想新銳、內心好奇的年齡,課餘在街上地攤裡翻找成堆的劣質的走私港臺磁帶,透過封面模糊、歌頁雜亂、音質粗糙、有頭沒尾的堆堆磁帶,我們認識了劉文正、鄧麗君、江玲、費玉清、歐陽菲菲、餘天……
第一次見到高凌風,是專輯《借錢》,1980年的封面在今天看依然是酷勁十足,我幸運地第一次接觸就碰到了他最好的專輯,回到家放進錄音機,他的聲音出現時,身邊的父親笑了:呵呵,這麼老了還唱歌?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粗礪的聲音,結尾副歌處一聲啊啊的嘶啞的拖腔,讓人感覺又新奇又忍俊不禁。身邊的父親又說:這聲音不能再老了,再老就成樂器了。
反覆地聽,《短髮的女孩》、《愛像青橄欖》、《誰能看得見》卻越發勾人。從沒有接觸這樣的歌,一切是那麼真實、那麼自然,打動內心絲絲入扣。隨後就有目標地找來了《夏天的浪花》、《在一個地球上》、《臉紅的時候》、《燃燒吧!火鳥》,每一首都沒有讓人失望。那種帶著鼻音略顯沙啞的聲音,或狂放、或深情、或幽默的內容,漸漸成為一個標誌,從遙遠的海那邊以非正常的途徑撲面而來。我本樂盲,家裡也沒有任何薰陶,自小厭惡音樂課程,常以課上唱歌發怪聲而令老師大加伐笞。多年以後成為發燒樂迷,從流行至搖滾、先鋒、古典,音樂感覺敏銳,而這變化的發端一個是初三時暗戀上了班裡的音樂課代表,另一個就是聽到了高凌風。
青蔥歲月是一個形成偶像的年紀,由於他的與眾不同,個性張揚,終於先入為主。這些和每一代的追星族沒有兩樣,塑造偶像也許本身就不需要理由,「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我向周圍的朋友積極推薦他的歌,在無論任何地方尋找有關他的消息,知道了高是他的藝名,他本姓葛,土生土長臺灣人,母親越南人,他曾涉足黑社會,生性風流,情人個個漂亮。後來慢慢不再提起他了,沒有必要讓大家都愛他,人見人愛的大眾情人不應該是在我的心裡。至於大家,去喜歡劉文正吧,我不和你們爭。
時間在走,有世事的變化為證。我開始聽海外歐美的打口唱片,儘管英文差勁至極,卻擋不住我透過文字直達音樂本身,我可以在一首不知名字的音樂聲中或血脈賁張或淚流滿面,此時退居二線的高凌風已經淡化成一個若隱若現的背景,或者陳跡斑斑的路標。許多年以後,高凌風隨著主流娛樂業出現在大陸,而此時我已極不情願承認他的存在。綜藝節目中他衣著光鮮地和年輕後輩們打情罵俏,日漸老去的形象和當下的環境格格不入,淺俗的颱風和討巧的彩發更是對自己當年形象的背叛,他開始希望別人愛他,這卻是我所不愛。我相信他背後一定有著其他不可明言的原因,在這個世俗的大舞臺上,每個人首先考慮生活,但結果是,他曾苦心打造的那個輝煌的世界正在由他自己一步步地砸破。偶爾的開腔唱歌也沒有了早年的個性與激情,怪異誇張的表演常常引得觀眾發笑,大家只知道他是《冬天裡的一把火》的原唱,曾經紅極一時,沒人知道他當年是怎樣的如日中天,卻引發更多的疑問:早前的歌迷為什麼會喜歡這個?我喜歡的不是這個!我不愛老高已經好多年。我愛的那個高凌風從《青蛙高唱》之後就結束了。我第一次登臺唱歌是高一的班級新年聯歡會,第一首歌是《大海寄情》,後來同學的評價是:那也叫唱歌?我為別人的不解與憎惡而自豪,年少輕狂的我不需要別人的共鳴,我在臺上勾著頭撅著屁股嘶吼的時候,只和萬裡之外那個個性無匹的歌者相通。但現在,一切已成往事。他曾經在歌裡講述開計程車的無奈與失敗,講述每天捧花等待漂亮女孩的痴情,講述父親牽手的童年回憶,講述借錢透露的世態炎涼……我願意把這一切都當成他的親身經歷,並竭力捕捉字裡行間顯露的真誠。後來的《唱支新歌》成為他自傳性回憶的收尾之作:再唱一段,「姑娘的酒窩」笑笑,實際上那姑娘從未對我笑;再唱一段「燃燒吧火鳥、火鳥」,實際上那火鳥我也未曾看到……這樣的坦露胸臆讓他的藝術生涯在不經意間登峰造極,在樂壇的不留意中戛然而止,從此,歌壇再無高凌風!後來的高凌風蒼老了,偶爾關注他一下也就過去了,甚至沒有加他的微博,對他的言行舉止忽略不計,網上有他無數的消息和視頻,從沒有去點著看過,去年聽到他得血癌的消息也沒有什麼感覺。晚年的高凌風已經淡出我的視線。17日晚飯後,一個老朋友在QQ上試著對我說: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高凌風去世了……我在意嗎?早就不在意了。知道他得病的消息時就明白這一天不會太久遠。但是我曾經愛過他,現在習慣了寫點東西紀念一下。提筆開了個頭,沒有話,就不寫了,乾脆放下,以後永遠也不寫。可是老是想告訴周圍的人,這個死了的老頭曾經是我的偶像。知道嗎?我也是有偶像的。晚上打開電腦,下意識地搜索了「高凌風」三個字,不外是去世的消息、早年的花邊新聞、淘寶唱片的銷售信息、一些歌曲的音頻視頻等等,在視頻裡看到一段他當年和鄧麗君在某個音樂獎授獎時的妙語對話,機智幽默,下面有網友留言說:沒想到高大哥年輕時還真帥。我想,那時的高凌風,怎麼是一個帥字可擋?以前怎麼沒有注意,視頻還有一段高凌風和費玉清做節目,摹仿歌手凌峰唱歌,看到一襲紅衣的年輕的高凌風惟妙惟肖地唱別人的歌,誇張逗趣,吐著舌頭、身體斜挺著歪到一側,高潮處一個怪異的半空劈腿,隨後他笑言凌峰的羅圈腿走路如猩猩一般搖擺,中間甚至可以夾著一個西瓜,滿堂鬨笑。我也笑起來,可就在笑的時候,眼淚出來了。我知道了,所謂偶像,不外是自己的影子。那個人帶著你的夢想,實現著你尚未實現的未來,燭照著你平凡而幼小的內心,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你終有一天會移情別戀,因為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今天歌迷緬懷偶像,也正是在悼念自己,悼念曾經某某人與自己的生命軌跡如此貼近,哪怕日後漸行漸遠。黃舒駿在《改變1995》中唱道:「你走了之後沒幾天,鄧麗君也跟我們說再見。」世事的滄海桑田改變不了內心的世外桃源,不一樣的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偶像。17日晚上,我跟兒子說:「今天晚上不看電影了,爸爸想寫點東西,爸爸的偶像死了。」
——一部由遊記、影評、樂評、回憶組成的文化隨筆集。書中文字在真誠緬懷與凌厲表達之間遊走,既有對往昔歲月、人間真情的深深感慨,又有對影視音樂細微之處的悉心體悟,還有對當下文化現象種種的思考批評。全書呈現的是一種試圖向真誠表達、獨立思索靠近的努力。寶雞萬邦圖書城(經二路店)、理想國獨立書店、四合院文化沙龍、西府書院均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