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上面這句話出自孟京輝的話劇《柔軟》,人類總是被那些和自己特質相同的人深深吸引。寶黛愛情展示的就是彼此尋找靈魂伴侶的過程,共讀西廂標誌著寶黛二人思想上的高度共鳴,追求自由奔放的靈魂,在性靈上的高度統一。
兩個「不肖」者的相知
真正的愛情都要經歷三個過程:相識-相知-相愛,寶黛愛情也是這樣。第3回,林黛玉進賈府,寶黛相識,初次見面即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劇情老套,但這幾乎是所有愛情的正確打開方式。相比現在的偶像劇,女主摔一跤正好倒男主懷裡,或者摔出個一吻定情,那高級太多了。
而更高級的是,他們還有前世的緣份,那緣份易不落俗套,一位滿懷愛心的神瑛侍者用甘露澆灌了一顆不為人知的絳株草,從此,他們有了木石之緣。
這份前緣讓他們在人間的第一次見面變得「驚心動魄」。黛玉在心中驚嘆: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則是脫口而出: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從此,他們心中打開了那個內心深處沉睡著的「自我」。
都說賈寶玉是個不肖子,作者說他「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所謂不肖,對於家族而言,無非就是沒有按照父輩設定好的路線走人生之路,背棄了祖輩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
寶玉的不肖在周歲就開始了,不抓筆也不抓官印,偏抓了盒胭脂。從小,父親賈政就認定他是個沒出息的孩子。果然長大些,整日愛在姐妹中廝混,不愛讀書,愛吃胭脂,從未將功名利祿、人情世故放在心上。
可以說,寶玉的童年成長一直是在「男生女養」的方式中度過的,與此相反的是林黛玉的成長方式。在紅樓裡,王熙鳳是作者清點的具有男兒之氣的人中之鳳,自幼充男兒教養。細品林府,黛玉也是一位自幼充男兒教養的女孩兒。
林如海夫婦無子,視黛玉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正是由於自幼充男兒教養,林如海專門請了有學問的老師指導,才使得黛玉與詩書結下了不解之緣,培養了她身上的獨特的書卷氣質,連一個鄉下老嫗劉姥姥一進瀟湘館都不禁讚嘆:
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這那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林黛玉身上的書卷之氣在薛寶釵的眼中,那是萬萬使不得的,完全背離了女兒之本,這也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態度。
賈寶玉,一個男兒之身卻有幾分脂粉氣,林黛玉,一個女兒之身卻是渾身書卷氣,他們各自在彼此的性別群體中都屬於異端,都是一個叛逆者,都顯得有些孤獨。從相識那刻起,他們便被對方的非主流氣質所吸引,經過朝夕相處,性情相近,發現彼此的價值觀也出其的一致。林黛玉從來不勸賈寶玉去立身揚名,因為他們從來不嚮往父輩的那種生活。
寶黛共讀西廂這一幕,正是寶黛二人在價值觀上高度契合的體現,也是兩個「不肖」者找到知音伴侶在靈魂深處的共鳴。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
友情從此變成了愛情
在這一回中,寶黛讀完西廂,寶玉便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城傾國貌。由此,寶玉向黛玉吐露愛慕之情,黛玉鑑於少女的矜持和封建禮教的顧忌,她裝作生氣,但卻不覺帶腮連耳通紅,蹙眉微怒,薄面含嗔,說要去舅舅舅母面前告寶玉的狀。寶玉轉身求繞,她便轉身也來句「原來苗兒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號。」這不就是一對小情侶打情罵俏時的場景嗎?
寶黛共讀西廂發生在進入大觀園之後,也就是說,寶玉和黛玉二人,包括園子裡的眾姐妹,至少在思想上找到了一個閒適的能表現自我的空間。在未入園之前,賈寶玉經歷了少年時代的懵懂,以及對性的認知,從一個少年逐漸走向心靈上的成熟。
搬入園後的賈寶玉已然是一個成年人的心志,在情感上,他開始有了更高的追求。在《西廂記》裡,張生對國色天香的崔鶯鶯一見鍾情,害起了相思病,在《鬧齋》裡張生唱「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怎當你傾國傾城貌」。
寶玉也偏用了這一句來表達對林黛玉的情感,這就等於將自己與張生劃上了等號,而聽者也與張鶯鶯融為一體,一句點明了寶黛二人之間的關係已上升到戀愛關係情人關係了,寶玉情不自禁地向林黛玉作了愛情表白。
那麼林黛玉對於寶玉借用書中之語的表白接受嗎?嘴上不接受,心裡已然默認了。為什麼嘴上不能接受,因為那個時代對男人的情愛是寬容的,但對於女性的情愛是壓制的,更何況是大家閨秀,那可是不能說的秘密。
寶黛愛情之所以好看,就在於他們既嚮往追求愛情幸福,又受制於封建禮教的羈絆,由此而展現出封建貴族男女青年對待愛情時的複雜心理和深層次的內涵。這種心理狀態在林黛玉身上尤為突出。所以她說寶玉欺負她,裝做生氣,這是她深受封建道德規範影響的結果。
她想要的愛情,至少要建立在雙方家長的許可之上。黛玉始終沒有像崔鶯鶯那樣邁出關鍵的一步,說到底她還是沒能衝破那個被圈禁的牢籠,以別樣的方式讓一切歸於平靜。
為賈寶玉真正的表白奠定基礎
寶黛共讀西廂,寶玉借張生之語對林黛玉作了表白,這是一次試探性的表白,是嫁接在別人的愛情之上的表白。這樣的表白不足以表達寶玉對黛玉的摯愛,賈寶玉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和語言,大聲的對林黛玉說:妹妹,我愛你!
小說至32回,賈寶玉終於說出了他嚮往已久的最動情的情話:好妹妹,你放心,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這樣直白的表白,如果沒有寶黛共讀西廂這一幕,也是達不到的。
《西廂記》讓林黛玉完全將自己融入了其中。黛玉與寶玉讀畢西廂,寶玉便被叫走了,黛玉立刻顯示出了一份失落感。從表面看,林黛玉「悶悶的」是因為姐妹們都不在房間,而實質上是因為寶玉被人叫走了的緣故。
這份「悶悶」的閒愁該如何消化呢?緊接著,小說寫到她又遇到了《牡丹亭》,其唱段對林黛玉起到了「聽唱生情」的作用。且看這四段唱詞:
第一段:「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到感慨纏綿。其中的意思是美麗的鮮花開得茂盛,卻開在破敗的水井和倒塌的牆邊。引申之意為,杜麗娘青春貌美,卻無人能欣賞這樣的美。再嫁接到黛玉身上便是,黛玉同樣渴望得到賈寶玉的真愛。
第二段:「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黛玉的表現是點頭自嘆,想到戲上也有好文章。湯顯祖的劇向來被認為,是用詩歌寫成的劇,這已然契合了黛玉的氣質,更何況,這兩句點出了黛玉的心病。「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些美好的東西藏在誰家的院裡?反正黛玉的身邊沒有。
在黛玉的心裡,如果要讓聚齊這些美好,唯有一個人可能做到,那就是賈寶玉。寶玉就是林黛玉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唯有與他在一起才能擁有,然而這又不是她能決定的,因而點頭自嘆,嘆得就是自己。
第三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是柳夢梅對杜麗娘的唱詞,黛玉聽後心動神搖。由寫景過渡到寫人寫情。林黛玉就是現實版的杜麗娘,眼看著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無可奈何地消逝,她怎能不受感觸呢?
第四段:「你在幽閨自憐」,這是柳夢梅對杜麗娘的感嘆。對於黛玉而言,青春的消逝已讓她備感傷心,奈何又來一個「幽閨自憐」!這樣的感嘆,像極了賈寶玉對她的嘆息。從感慨到自嘆,再到心動神搖,最後如醉如痴,再聯想到《西廂記》裡的「流水落花」、「閒情萬種」。這些都是慨嘆愛情的名句,都在林黛玉的心中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波瀾。
渴望愛情,慨嘆愛情,林黛玉的世界已然完全沉浸在了對愛情的嚮往與無奈之中,她需要釋放自己積壓心頭已久的「綿綿不盡之意」,而那個唯一能解救她的人,只有賈寶玉。
之後,我們看到寶黛之間更加親密的接觸,幾乎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寶玉去給舅母王子騰夫人拜壽,出一天門,黛玉便覺「悶悶的」,到晚上打發人去問兩三遍寶玉回來沒有。寶玉的臉被賈環燙傷,不想給黛玉瞧見,皆因黛玉素性愛潔,但黛玉執意扳過寶玉的脖子仔細瞧了,還問他疼不疼。這樣的細節描寫,已然是對愛情的一種升華。
再到王熙鳳公然拿寶黛開起了玩笑,從人物、門第、根基和家私做了全面的考察,寶玉聽了,當下便獨留黛玉在屋裡,但卻心裡有話說不出,這裡也寫出了賈寶玉內心的掙扎。直到32回,寶玉衝破一切障礙,大膽將對黛玉的情感說了出來。
寶黛愛情從第3回的似曾相識,到23回共讀西廂的相知,再到32回的直白表白,這中間經歷了前緣,經歷了思想上的共鳴,經歷了各自心裡的掙扎,他們的愛情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現了出來。對於今人來說,這是何等之容易,但對於封建男女青年而言,作為封建社會的逆行者,這是多麼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