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背負令人戰慄的罪惡徐徐而行,隱姓埋名的勞榮枝生活在皇皇日光下,內心卻如同最深最黑的夜,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因何快樂,為何悲傷。
時代周報記者:鄧宇晨 陳佳慧
「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裡。」
———東野圭吾《白夜行》
逃亡20年後,46歲的勞榮枝終於在12月21日走上審判庭。
與一年前落網時流出的照片相比,勞榮枝臉頰臃腫了不少,臉色也多有憔悴。2019年11月28日,勞榮枝被福建廈門警方抓獲。這一消息即刻引爆網絡。在沒有網際網路的20多年前,她和男友法子英是令人膽寒的「亡命鴛鴦」。
1996年,勞榮枝涉嫌和法子英在南昌殺害一家三口後,流竄溫州、常州、合肥等多地作案。1999年,法子英在合肥落網。勞榮枝躲過此劫,隱姓埋名,與過去一刀了斷,以「洪葉嬌」、「Sherry」等多個假名在不同城市潛逃。以兩人為故事原型改編的懸疑電視劇,在2000年播出廣為人知。
20多年後,勞榮枝色誘男子,將他們騙至出租屋內,綁架劫財,和法子英涉嫌殺害7人的往事重提,以更為高效地方式佔據流量熱點。關於勞榮枝的一切都被圍觀、被解構、被分析,種種舊聞、新聞、傳聞,皆成獵奇談資。
被捕時,她身穿軍綠色外套,臉色淡然,毫無普通嫌犯的慌張和窘迫:微側著頭,目光輕柔,莞爾一笑。看起來,勞榮枝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這張照片流傳廣泛,「如何看待勞榮枝落網拍照微笑事件?」僅在知乎平臺就獲得了10萬瀏覽。
勞榮枝的家人、同事、鄰居,都成為媒體採訪對象。她的私生活也被挖掘。落網前的最後幾年,她以「Sherry」之名在廈門一家酒吧工作,向客人推銷酒水賺取提成,是「很受歡迎,業績挺高」的「女神」。即使與辯護律師起初會面,勞榮枝仍不想別人知道她的身份,「你叫我Sherry就可以了」。
在酒吧工作的Sherry,還結識了新男友,被身邊人形容為溫柔、開朗、風情萬種、生活有品位的漂亮女人。而「坐檯女」、「殺人女魔頭」等更具感官刺激的俗稱,又將勞榮枝的人設指向另一個極端。這個中年女子留給人們的印象,粗暴且割裂。 12月21日上午9點,勞榮枝涉嫌故意殺人、綁架、搶劫一案在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公開審理。這是勞榮枝被捕後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時代周報記者全程旁聽了庭審。 這場遲到20年的庭審前後橫跨兩天,累計持續了890分鐘。勞榮枝在庭審上的一言一行,都經在場媒體的報導實時對外轉播。大眾關心「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樸素倫理能否得到再次印證,案件審判能否公正進行。關心這場庭審的人,也希望通過庭審畫出一個真實的勞榮枝。
在890分鐘的庭審中,勞榮枝多次辯稱自己遭法子英脅迫,當庭抗議故意殺人罪,只承認犯了綁架罪和搶劫罪,還時有「不要離負能量的人太近」、「眾籌賠償受害人家屬」等驚人之語。勞榮枝當庭表現被指「表演」。受害人陸中明的妻子朱大紅更當庭質問,「你的心是肉長的麼?」
關鍵受害人皆已身亡,法子英早在1999年12月28日也已被執行槍決。在法庭上,勞榮枝的辯護人為勞榮枝作了輕罪辯護,認為部分案件細節缺乏證據,應「重物證輕口供」。公訴人發表公訴意見認為,勞榮枝與法子英殺人、綁架和搶劫屬於共犯,均屬主犯,其犯罪後果極其嚴重,手段極其殘忍。公訴人希望法庭公正判決,但沒有給出量刑意見。
圍繞勞榮枝案的爭議和討論,遠沒有平息。庭審前一天,勞榮枝的二哥勞聲橋即已表明態度,無論結果如何,都將上訴。
沈凌秋
合肥是勞榮枝和法子英共同流竄作案的最後一站。在合肥期間,勞榮枝化名沈凌秋,法子英化名葉偉民。
1999年6月21日,兩人從杭州乘「依維柯」來到合肥。法子英入住安慶路的西海飯店,勞榮枝住在三孝口的紅旗飯店。兩家飯店的直線距離不到兩公裡。
6月底,這對逃命鴛鴦看中了雙崗路虹橋小學恢復樓二樓209室。這套房兩室一廳,租金500元/月。7月1日,法子英付下三個月的租金,預謀再次綁架殺人。
隨後,法子英花費150元,以「關狗」為名定製了一個100釐米×100釐米×70釐米的鐵籠,再花5塊錢讓民工踩著三輪車抬到了出租房。據法子英供述,焊鐵籠當天,勞榮枝下午4時到附近的舊貨市場花500塊錢添置了一臺舊冰櫃。「這兩樣東西搞成後,我和勞榮枝就開始物色被綁架對象。」法子英供述。
7月15日,「沈凌秋」成了夜總會「三九天都」的一名陪侍小姐。說話軟糯、長相溫婉,很快獲得了客人的親睞。時年35歲的殷建華,是「三九天都」的常客。他頻頻向「沈凌秋」示好,多次要求和她外出發生關係,均被沈凌秋拒絕。
殷建華是合肥安吉達電氣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出手闊綽,每次去「三九天都」夜總會,隨手從身上掏出幾包中華煙「啪」地扔在桌上。在那個年代,殷建華屬於「先富起來」的人之一。他成為了法子英和勞榮枝的綁架目標。
7月21日,夜總會前堂負責人陳瑾剛和殷建華吵了一架,「殷總要帶沈凌秋出去,我不準他帶沈走,我們有規定(不能帶人外出)」。
第二天上午,妻子劉敏(化名)出門上班,殷建華還在睡覺。待妻子走後,殷建華在10點左右撥通了「沈凌秋」的呼機。接到信息後,「沈凌秋」給殷建華回了電話,把他帶到了出租房。21年後,走上被告席的勞榮枝在庭審時回憶,在帶殷建華上樓時,她也猶豫過。
這番說辭,真假難辨。即使的確曾有過猶豫,這個善良的念頭,終究只是一閃而過。
進屋後,房門被迅速關上,法子英用刀抵住殷建華。「坐下。動,我就宰了你。」法子英拿繩子綁住殷建華的雙手,把他推進放置在客廳的鐵籠。
法子英用鐵絲牢牢地扎住籠門,解開殷建華的雙手。他和勞榮枝想把鐵籠抬進臥室,太重,抬不動,最後「殷建華自己舉著鐵籠走進臥室」。
「我就是吃綁架這碗飯的。」法子英把槍拿來給殷建華看。
殷建華連忙回應,「我知道,我知道。」
「你出多少錢?」法子英開門見山。
「二十萬。」
法子英沒吱聲。
殷建華又說,「三十萬」。
「我之前殺過人的,你相信不?」法子英接著說,殷建華沒吱聲「你也不怕,等一會,我做給你看,你就相信了。對你我都有好處,可以促成這筆生意(指勒索)成功。」
接著,法子英再用繩子把殷建華的手、腳、脖子和鐵籠綁在一起,並讓勞榮枝看著,叮囑「他如果叫,你就勒死他」。
走出恢復樓,法子英來到合肥市六安路,以家中有木工活為由,把木匠陸中明誘騙到出租房。
法子英用尖刀把陸中明當場殺死,肢解了屍體。陸中明才31歲,撒手留下妻子朱大紅和年幼的三個兒女。
法子英殘殺陸中明時,勞榮枝在臥室看守殷建華。勞榮枝與陸中明被殺害的廚房,僅相距3.1米。據勞榮枝在庭審的陳述,她全程聽到了陸中明的慘叫,「聲音給了我很大的感官刺激」「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當公訴人向勞榮枝展示當時陸中明被殺現場照片,勞榮枝嚇到尖叫,並將頭別到一旁,不敢看照片。
為防止屍體發臭,法子英將身體和頭顱分離的屍體存放在預先購置的冰櫃中。
7月22日晚9點,法子英恐嚇殷建華寫下兩張紙條,其中一張寫著,「小劉,你好。我又給您添麻煩,我真對不起你。這幾天我沒法跟你聯繫,你回臨泉想盡一切辦法把錢搞到。我求求你,要不然,我就沒命了。」
殷建華還打電話給妻子,囑咐她準備好錢,二十分鐘後到長江飯店與法子英見面。
劉敏按約準時抵達長江飯店,等待與「穿著黑色T恤、留小鬍子的大哥見面」。法子英未能如約趕到約定地點,劉敏一直等到9點45分,未能見到法子英,就返回了家中。
晚上11點多,法子英再次命令殷建華打電話叮囑劉敏,次日上午準備一萬元,「見面再談」。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法子英讓殷建華再寫一張字條。「寫好後,我就叫勞榮枝看守殷建華並對她說,我如果十二點鐘不回來,就被抓起來了。你就給我報仇,把他殺掉」。法子英供述。
這一次,劉敏見到了「操著標準普通話」的法子英。劉敏問怎麼回事,法子英沒回答,反問:「你怎麼不關心你丈夫?」
法子英讓劉敏請他到家中,劉敏說,「我請你去」。在路上,法子英掏出殷建華的鑰匙給劉敏看,到家後,法子英掏出一把鐵製轉輪手槍給劉敏看,說「槍是真的,可以檢查」,劉敏沒有去碰槍。
劉敏聲稱要半個小時出去籌錢。在熟人處借得一萬塊錢後,打電話給法子英,「我拿到錢了,在(回家)路上」。
劉敏沒有回家,選擇了報警,迅速趕到的警方將法子英包圍。雙方對峙多時,警方遂向法子英躲藏的屋內投射了催淚彈。中午12時10分,法子英受不了燻人的煙霧,持左輪手槍向屋外逃竄,被警察開槍擊中右腿後擒獲。被抓時,法子英的槍中還有4發子彈。
落網後,法子英堅稱自己叫葉偉明,拒不交代犯罪事實和同夥勞榮枝。這為勞榮枝的出逃創造了時機。
殷建華究竟被誰所殺?21年後,這仍是「勞榮枝案」庭審關鍵。
法子英曾供述兩個完全不一樣的版本。其一為,法子英出門前對勞榮枝曾述「我如果十二點鐘不回來,就被抓起來了,你就給我報仇,把他殺掉」;另一供述為,「(7月23日)上午10時許,我用老虎鉗和鐵絲擰殷建華頸部,致其當場死亡。殺死殷建華後,攜帶自製手槍及殷寫好的字條去見殷的老婆」。
據時代周報記者獲得1999年11月18日審判法子英的庭審記錄,對這一關鍵細節也有具體記錄:
「殷是誰殺的」。
法子英回:「我」。
「你是何時殺殷的?」
法子英回答:「公訴人說什麼時間就是什麼時間吧」
「用什麼方法殺害?」。
「用刀,用繩子,什麼手段都有。」
據勞榮枝在此次庭審時所述,7月22日晚十時,趁法子英讓她出去買宵夜的間隙逃跑,否認殺害了殷建華。
法子英落網後,殷建華在哪仍是謎團。7月28日,樓下住戶聯繫209室房東,租客不見蹤影,屋裡傳出惡臭味。至此,警方才發現殷建華和陸中明的屍體。
法醫鑑定,殷建華系被他人勒頸窒息死亡,陸中明系左側頸總動脈、右側頭臂幹和肺臟刺破急性大失血並頭顱軀幹分離。
合肥是法子英和勞榮枝綁架殺人作案的最後一站。
據勞榮枝落網後的供述,法子英喜歡冬天賴床,所以每次作案都選擇在夏天或不冷的季節。當年12月28日,背負7條人命、惡貫滿盈的法子英被執行槍決。2019年11月28日,隱姓埋名20年後,勞榮枝在廈門警方「雲劍行動」中落網,但拒絕承認真實身份。12月3日,警方通過DNA比對鑑定,確認了勞榮枝的身份。
「親愛的」
戀人、同夥,相愛、脅迫——勞榮枝和法子英之間的複雜關係,纏繞交織,無人真正知曉。
勞榮枝說,她是在7月22日當天晚上離開合肥。當時,她給法子英留下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親愛的,我走了,我在家裡等你。愛你。」
勞榮枝解釋說,寫字條是為了安撫法子英,顯示自己希望能夠和法子英一起回到重慶的出租屋,進而保護家人。重慶是他們的「大本營」和「安全屋」,「我們在重慶不作案,我在重慶也不坐檯的。」勞榮枝說,在重慶約定的地點沒有等到法子英,最後獨自逃往廈門。
從法子英案到勞榮枝案庭審,律師劉靜潔一直擔任法子英案開始便擔任朱大紅的法律援助律師。她認為,對殷建華被殺前後兩個版本的供述,互相矛盾,可見法子英有意為勞榮枝開脫。
劉靜潔說,被警方抓捕後,法子英處處維護勞榮枝。1999年7月29日,法子英落網六天後才交代案件的地點等關鍵信息,這讓勞榮枝有充分的逃跑時間。期間,法子英還曾一度供述出另一名「坐檯女」的名字,稱與她一起做案,混淆辦案人員。
據時任法子英辯護律師的俞晞回憶,法子英不關心案情,詢問最多的還是勞榮枝的情況。他最後一次見法子英是在他被執行死刑前。法子英向俞晞最後一次詢問勞榮枝是否歸案。在這之前,他已多次向俞晞詢問,始終沒有得到回應。權衡之下,俞晞告訴了他,「還沒有」。聽後,法子英笑了。這是俞晞唯一一次看到法子英表露情緒。
法子英曾告訴俞晞:「你不要看我這樣,我也有溫柔細膩的一面,不光是打打殺殺,那是個武夫。」
勞聲橋記得,勞榮枝曾經對他說過,法子英對她很好,甚至願意為她付出生命。
庭審現場,勞榮枝所描述的法子英,則全無溫柔男友形象,而是徹頭徹尾的惡魔。
勞榮枝說,與法子英相處的幾年,自己先後為他墮胎四次,「我不是既得利益者,而是受害者」、「我一直受他脅迫,是法子英的性侵工具,也是他的賺錢工具」。
勞榮枝回憶,一起逃亡時,兩人開銷很大,一天要花費200塊錢左右。法子英「人很懶」,冬天的時候常常躺在床上一整天,「所有的搶劫都是在夏天進行的」。法子英愛打麻將,常把勞榮枝反鎖在屋內後揚長而去,打麻將一晚上就輸一、兩千塊。
法子英不時掐著她的脖子,對她進行毆打,導致勞榮枝被打成顱骨凹陷,身上多有淤青。勞榮枝坐班的夜總會要求穿短裙,但因腿上常常是青紫的,她只能穿長褲上班。
不過,勞榮枝在庭審述說的部分細節還是能印證二人感情甚篤。
「我要分手他不肯,他要分手我又不肯。」庭審現場,勞榮枝說到這裡,略微停頓,隨即又補充說,「他經常打我、罵我,我沒有任何自由。他還要接送我上下班,給我做飯,我說我打車去(上班)他也不同意。他允許我坐檯,但不允許我在外過夜」。
獨自逃亡後,她看新聞才得知法子英的結局,「我當時很開心,感覺是為民除害。」
公訴人在庭上出示的證據似乎也證實,二人間存在著某種更為複雜而緊密的聯繫。
公訴人稱,1996年南昌案發後,在受害者熊起義的家中,勞榮枝不僅明知放任受害者死亡,而且擔心指紋留在現場,還對法子英說「不如一把火燒了這個家」,但這一行為被法子英制止。
兩人逃離案發現場後,法子英面露後悔神色。勞榮枝很看不起這種「做了又後悔」的態度,把法子英罵了一頓。對此,勞榮枝當庭辯解稱,自己當時帶著情緒,「不是真實的意思表示」。
這是二人首次做案。此後,兩人陸續流竄廣州、常州、南寧、廈門、東營、黃梅等地,每到一地,就由勞榮枝坐檯謀生。
18歲的小學老師
庭審前,勞榮枝在南昌的看守所裡度過了46歲生日。
1974年12月14日,勞榮枝出生在江西九江市。父親是九江石油公司的消防員,50年代從一江之隔的湖北黃梅縣遷入九江。勞家共兩子兩女,勞榮枝年紀最小,比二姐勞國枝小2歲。
那時,石油公司周圍還是大片農田,廠區內部還有專為職工及子女設立的醫院和學校。這是一個讓外人豔羨的家庭。「每到過年,石油公司發的水果吃都吃不完。」勞聲橋回憶。
這也是一個高度自給自足的生活環境,同事們住在一起,彼此熟識,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成為大家的談資。
「我們一家人『出了名的老實』,住在郊區,從來不到市區玩,生活很單調。」勞國枝說。
80年代中後期,勞榮枝的大哥、二哥相繼參加工作。在二哥眼中,勞榮枝從小聽話、懂事,學習成績不錯,「姐姐穿過的衣服留給她穿,她也從來不說」。
1989年,15歲的勞榮枝初中畢業,中考成績足可以上九江市重點高中。「讀高中,也不見得就能考上大學。中專出來當老師蠻好,包分配。那時候,(大學)錄取比例很低。」勞榮枝聽從了勞聲橋的建議,選擇了九江師範學校的幼教專業。
開學那天,勞聲橋騎著自行車帶著妹妹去報到,「她就坐在自行車前槓上,後座上放著被褥、臉盆和塑料桶」。
在當年同學們的印象裡,勞榮枝長得漂亮、身材好,喜歡唱歌跳舞。鄰居們評價,勞榮枝氣質挺好,「也很陽光,喜歡打扮,挺時髦」。勞聲橋則說,妹妹不愛化妝,也很少買新衣服。
1992年,勞榮枝中專畢業,順理成章地進入九江石油化工公司,成為下屬子弟學校的一名小學語文老師,每月工資兩、三百元。
參加工作那年,她才不過18周歲。給學生上完課,她還時常被上級領導叫去跳舞,有時候要到凌晨一、兩點鐘才回家。勞聲橋覺得,正是那段經歷讓妹妹的心思開始「活」了。
1994年,在一場同事婚宴上,勞榮枝偶然結識了比自己大10歲的法子英。當時,法子英已經成家,並有了女兒。好勇鬥狠的法子英在當地「小有名氣」,諢名「法老七」。
那次婚宴結束後,法子英騎著摩託車把勞榮枝送回了家。兩人由此正式開始交往。
摩託車在當時還算是稀罕物,但勞聲橋說,妹妹絕不可能受一輛摩託給誘惑。勞家的孩子都參加了工作,生活水平比一般家庭好上不少。勞榮枝的姐夫就有一臺花了七、八千塊錢買的摩託車,很少騎,經常放在家裡。俞晞說,法子英曾述,勞榮枝有「英雄情結」,很崇拜他敢於打打殺殺。
在旁人看來,法子英身材矮小,面相醜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和勞榮枝不登對。勞榮枝的父親曾讓勞聲橋去法子英曾經工作的單位打聽,但也沒探出個究竟。
那時,勞聲橋有下海做生意的念頭。據勞聲橋回憶,勞榮枝曾對他說,法子英的姐姐是當地五交化公司的經理,他哥哥也認識不少人,可以讓他們幫忙找個門面。
兩人交往儘管遭到家人反對,但妹妹年紀大了,也不好干預過多。此後,勞榮枝回家的次數漸漸變少,家人常常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1995年,子弟學校將被被撤銷的傳言滿天飛。勞榮枝借著機會停薪留職。家人反對,反覆勸阻,但還是沒能改變勞榮枝的決定。臨走前,勞榮枝告訴二哥,她和朋友一起去深圳做生意。勞聲橋不知道妹妹口中的「朋友」,就是法子英。
「當年,我20歲出頭。法子英誘騙我停薪留職的時候,我剛剛21歲,只知道外面的錢很好賺。」勞榮枝帶著畢業證去找工作,法子英不讓,而讓她去坐檯。兩人去深圳,隨身帶的6000塊錢一個月就花完了。法子英就讓勞榮枝坐檯賺錢。
「法子英控制、利用我,(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受著折磨。我忘記了我的家人,我對不起我的家人。」勞榮枝自稱,「不想做這種齷齪的事情,瞧不起這些通過不正當手段掙錢的行為」。
勞聲橋認為,自從認識法子英之後,妹妹的人生就被徹底毀了。
「可以說我不優秀,但不能說我不善良」
逃亡20年,勞榮枝自認循規蹈矩,除了炒股沒有一件事做錯,「可以說我不優秀,但不能說我不善良」。
庭審第一天上午9時,兩名法警押送勞榮枝進入審判廳。受限於疫情防控需要,勞榮枝家屬及受害人家屬均在法院內通過視頻觀看了庭審過程。
12月的南昌,陰冷潮溼。勞榮枝穿著青灰色菱格花紋棉服、圓領黑色毛衣,全程配戴口罩,鬢角已有些許白髮。
勞榮枝聲音細軟,一開始還帶著一絲怯生生的味道,全程表現得體禮貌。每次被審判員要求回答問題時,勞榮枝都會說,「你好審判長」;結束後,也會說,「我回答完了,謝謝審判長。」
庭審現場,公訴人代表南昌市檢察院指控勞榮枝涉四起犯罪事實,分別是:在南昌、溫州、常州、合肥與法子英共同實施故意殺人、綁架及搶劫犯罪。
與法子英1999年時所受的指控相比,勞榮枝所受的指控多出了常州綁架案。勞榮枝稱,這是她主動供述才作的併案處理。
勞榮枝及其辯護人對所涉搶劫、綁架罪的犯罪事實未作過多辯解,但否認致被害人死亡的情節,否認檢察機關故意殺人的指控。
勞榮枝只承認,在法子英的協迫下參與了對受害者的綁架和搶劫,但不承認曾與法子英合謀殺死受害者。她並不知道法子英最後是如何對待受害者的。一直到合肥案發,法子英在出租屋將陸中明殺害,勞榮枝才意識到法子英原來真的會殺人,並被要求配合推動裝有陸中明屍體的冰櫃。「我和他隔著一個冰櫃的距離,我害怕極了,看著他,毛骨悚然」。勞榮枝說。
第二日庭審上午,公訴人將全部證據出示完畢。殷建華的死亡時間成為本案的最大疑點之一。公訴人和辯護人圍繞這一問題進行了多次交鋒。
據公訴人出示的屍檢報告,殷建華死於7月24日左右,而法子英則在7月23日中午已被抓獲。據此,公訴人指出,勞榮枝有殺害殷建華的重大嫌疑。
勞榮枝說,自己是在7月22日晚上10點左右,趁法子英讓她出去買宵夜的間隙逃跑,但無證據表明這一行為。
公訴人則認為這個說法並不成立,一是沒有其他人證、物證可以佐證,二是如果勞榮枝如果是22號逃跑,法子英不會老老實實待到23號,再去跟殷的老婆拿錢的,「未拿到贖金就殺人是不具備合理性的。」最後一點是,法子英被捕後,勞榮枝有殺死殷自保的殺人動機。
辯護人稱,屍檢報告顯示殷建華死於7月24日左右,準確時間無法判定,且屍體腐爛程度受環境因素影響大。法子英案的判決書顯示,殷建華是法子英用鐵絲勒死的,但鐵絲、老虎鉗、鐵籠已無實物存在,無法進行指紋鑑定。沒有生物學證據可直接證明勞榮枝參與殺害受害人,這是這幾樁案件中共同存在的問題。
案發時間久遠,公訴人出示的證據均為照片,作案工具已無法進行重新鑑定。據此,辯護人表示,檢方指控的事實存在證據瑕疵。尤其是對其故意殺人罪的指控,存在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問題。
勞榮枝對多個關鍵供述當庭「翻供」。
在此前訊問筆錄的南昌案部分,勞榮枝曾四次提到「不如一把火燒了這個家」、「我沒有考慮到後果,我只是想消滅掉指紋」等話語。
在庭審過程中,勞榮枝僅承認說過一次「放火」,其他的內容則是在接受訊問時,受「杭州保姆縱火案」影響,「臨時發揮的」。
除此之外,在合肥案中,勞榮枝否認了此前在詢問筆錄中自己說過「殺一個人給你看」等話語,「我是不會說這種話的,我平常是一個給人傳播正能量,遠離負能量的人」。
勞榮枝還否認在合肥購買了舊冰櫃,而此前她對此曾予以承認。她說,自己已經不太能記得清是不是自己買的冰櫃了,「證人(的證言)說買冰箱的人是小眼睛,而我是公認的大眼睛。」
公訴人當庭表示,勞榮枝對關鍵問題存在逃避行為,她的當庭辯解是無力的,「勞榮枝,你當時已經25歲,身背5條人命。你說你自己對冰櫃和字條內容不記得,現在又記住了一點。勞榮枝,你是否還能記得起更多?」
南昌市檢察院公訴意見書認為,被告人勞榮枝為系列犯罪主犯,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犯罪後果極其嚴重,社會危害性極大,其主觀惡性極深,應當承擔故意殺人罪、綁架罪、搶劫罪相應刑事責任。
辯護人表示,目前,證據是有缺失和瑕疵的,沒有過硬的證據證明受害人的遇難與勞榮枝有關,也沒有證據證明勞榮枝致人死亡。
在庭審現場,勞榮枝極力辯解自己受法子英協迫。她多次談到,自己熱愛生活,嚮往正能量,如有合法身份,會有非常好的未來。
多名觀看庭審的人士稱,在890分鐘的庭審中,勞榮枝表現出與自身教育背景不符的法律素養。勞榮枝提到,法子英一直在營造出「多人團夥作案」的事實。說到這個詞時,勞榮枝停頓了一下,隨即解釋稱,「雖然我沒有受到過高等教育,但是我熱愛學習」。勞榮枝自述,常州案為她主動供述,在法子英案中「沒有併案處理」。
在最後陳述環節,勞榮枝從棉衣的左邊口袋中拿出幾張紙,準備進行發言。
審判長打斷了她:「能不能不要念?」勞榮枝解釋自己文化素質不高,這些內容都是自己口述的。審判長同意她繼續念稿。
勞榮枝向受害者家屬道歉,稱自己的道歉是「遲到了20年」,「我對受害者家屬表示哀悼和深切的同情,希望他們安息。」「我承認自己有罪,我也願意贖罪。」
「這段經歷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不敢想任何人求助,也一次次放棄了投案自首的機會。1999年,我才24歲,我對生活充滿嚮往,同時我內心也很恐懼,我害怕面對,所以我選擇獨自逃亡」。
說到這裡,勞榮枝再次向受害者家屬道歉,「對不起,雖然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
勞榮枝稱,她2010年患上宮頸癌,2019年歸案後,一直心灰意冷。她在被捕歸案的時候感覺得到了救贖,之前一直不敢向所有人訴說自己的經歷。
說完這句話,勞榮枝情緒激動,泣不成聲。
提及父母時,勞榮枝再次痛苦,「2005年,父親去世,我沒有盡孝。如今母親已80歲,也從來沒有贍養過。我在家只做過兩頓飯。一頓飯,魚沒有煎;另外一頓,米沒有放水。」
「我經常(凌晨)2、3點不捨得睡覺,總覺得每天都是最後一天。」最後,勞榮枝以「請給我一個贖罪機會,一個改革自新的機會,回饋社會」結束了陳述。
近日,勞榮枝辯護律師對外發聲,稱勞榮枝要求法援律師介入。起初,她更多關心外界和媒體的評價和報導,「哪怕判無期徒刑,我也要求判我死刑算了」。經過16次會面後,勞榮枝的心態開始改變,求生欲變強,日漸關心案件進展,並主動要求案件公開審理。
3萬元存款和10多萬元外債
20年足夠改變一個人。同樣是女人,勞榮枝用20年偽裝自己,活成了別人眼中「溫柔、開朗、生活有品位」的女人。安徽農婦朱大紅用20年侍奉婆婆,獨自撫養三個子女長大成人。
1999年7月,陸中明為給剛上學的兒女籌集學費,離開家鄉長豐縣,前往合肥打工。此去不再復返。
朱大紅今年50歲,只比勞榮枝大4歲,白髮叢生,留海擋不住額頭的皺紋。她身高約1.5米,素麵朝天,著黑色長褲和皮鞋,背著深藍色皮包。身上青色短款大衣,是小女兒過年時給她買的。丈夫被害那年,小女兒才只有2歲,大兒子也不過7歲。
朱大紅和代理律師劉靜潔坐在四名公訴人的背後,參加了為期兩天的「勞榮枝案」庭審。庭審全程,朱大紅只發言了兩次,每次聽到丈夫慘死內容時都忍不住雙手抹淚。
1999年,陸忠明的屍體從冰櫃裡被發現時,現場沒有任何可以直接證明身份的證件。當地警方在報紙發布啟事,20多天了還無人前來認領屍體。
一開始,朱大紅家對丈夫的失蹤並未在意。好幾天過去,陸中明仍然音訊全無。朱大紅和家人這才前往合肥報案,警方拿出陸中明遺留在現場的木工箱,家人一眼辨認出。
「他是個好爸爸,也是一個好丈夫,從來不讓我操心太多事。我只管帶孩子,什麼事都是他扛著。」在庭審結束的當晚,朱大紅回憶說。
陸中明和朱大紅「情感很好,沒有矛盾」。「陸中明很尊敬別人,對人講話很留餘地。每次回家都是笑眯眯的,遇到誰,他都笑,三歲小孩子他都不得罪。」朱大紅眼中的丈夫是本份人。
這20年,朱大紅「過得很不容易」,「這兩個殺人犯害得我母子幾個好可憐。沒辦法,遇到『鬼』了,沒有辦法。」陸忠明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朱大紅不得不頂上,就像撐住家裡馬上要倒的房子一樣。
「第一次到她家裡去時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劉靜潔對時代周報記者說:「牆上裂了一條很寬的縫,縫裡塞滿塑料紙擋風。後牆感覺馬上就要倒了,是斜靠在牆上的粗木在撐著。」
劉靜潔找鄉政府申請了一些免費的磚瓦,將陸家的屋子稍微加固了一下。隨後,劉靜潔又找到媒體幫忙報導,合肥當地的一家企業願意解決孩子的上學費用。1999年,她們已對法子英提出過民事賠償,但由於法子英沒有錢,因此「法院判決免賠」。
丈夫沒了,如何拉扯三個孩子長大是朱大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農村生活特別不容易,種田全靠勞動力。如果家裡沒有勞動力,一個女同志你就幹不了。」朱大紅回憶,「就說種稻灌溉,灌田的水明明你家也有份,我家也有份,但我家就搞不到。因為家裡沒有男人,人家就欺負你。現實生活中真是殘酷。」
在農忙之餘,朱大紅還要出門打工,就這樣過日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孩子看到家裡的狀況,也幫我下地幹活。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有父母寵著,我家孩子才幾歲就要跟我下地栽秧」。
「我的苦、我的煎熬,都能燒到頭髮梢子。」朱大紅哽咽著說,「那些日子,天都是黑的,看不到亮。」陸中明的死更給朱大紅帶來了沉重的精神壓力。「勞法二人給我家重重一錘,讓我的家成了一個破碎的家庭。我的人生,包括孩子的命運都被徹底地改變了。」朱大紅沒想過改嫁,「父親走了,我是孩子的母親,如果再放棄孩子,就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
朱大紅認為,法子英犯罪就是家庭的環境導致的,所以她「不能讓孩子成為沒人管的孩子」。
陸中明被害當年,三個孩子還小,但左鄰右舍也會跟他們講「你爸爸在合肥被殺了」。朱大紅一直沒有向兒女講述過多情況,「講多了會傷心」。2019月11月28日,勞榮枝被抓後,兒女兒們通過新聞報導得知了更多細節。
兩個兒子現在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朱大紅開始著急,「如果丈夫還在,這個心不要我來操」。
至今,朱大紅還欠著十幾萬元的外債。「錢都是從親戚那借的,小孩上學、我前年動手術、修房子,都是借的錢。兩個兒子都是初中學歷,小女兒讀書多一點,高中學歷。」
勞榮枝被捕後,劉靜潔代表朱大紅依法提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要求勞榮枝賠償陸中明的喪葬費、死亡補償費和子女撫養費等,勞榮枝表示願意賠償,但她只有3萬元。
「勞榮枝說只有3萬塊錢,怎麼賠?」朱大紅說。朱大紅及其代理律師認為,勞榮枝對於路中明的死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求民事賠償,且拒絕調解。
丈夫去世後的頭幾年,朱大紅每隔幾個月就去問劉靜潔,「劉律師,勞榮枝到底抓到沒有啊?」後來,朱大紅開始有些絕望,問詢的間隔也變長,但在陸中明每年祭日,依然會雷打不動地詢問劉靜潔。
朱大紅20年的日子「看不到亮」,勞榮枝在庭上也稱這20年逃亡生活「暗無天日」。
這一說法沒有得到劉靜潔的認同,「她天天沒事遛遛狗、彈彈琴、畫畫、品紅酒,過著高品味生活,想過那被殺的七條人命嗎?」劉靜潔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想過冤死的陸中明,還有他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苦苦掙扎在貧困線上嗎?」
劉靜潔為朱大紅喊冤:「她沒用過化妝品,沒有聽說過養生 ,她這二十多年一直為老人孩子操勞,唯獨沒有善待自己。」
勞榮枝歸案後,她在廈門的男友稱,在兩人交往期間,勞榮枝談起自己的過去總是一帶而過,生活注重衣著外表,喜歡彈鋼琴、畫畫,「在酒吧維繫客人有自己的方式,因此客人非常多」。
「勞榮枝說自己善良,願意幫助所有人,哪怕是不認識的人。如果有心,為什麼20年來沒有暗中給過陸中明遺屬分文賠償?」劉靜潔臉色慍怒。
庭審結束後,劉靜潔認為勞榮枝有「高超的反偵查意識」、「強大的心理素質」,「把所有罪過都推到法子英身上」。「我沒想到,她這麼能講,有這麼強的表演能力。她在法庭上面滔滔不絕,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劉靜潔說。
勞榮枝案一審庭審結束 將擇期宣判
沒有人能真正窺見勞榮枝的內心。20年來,背負令人戰慄的罪惡徐徐而行,隱姓埋名的勞榮枝生活在皇皇日光下,內心卻如同最深最黑的夜,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因何快樂,為何悲傷。
對勞榮枝的任何解讀,都難免落入無知的困局。太陽底下無新事,《白夜行》裡,女主人公雪穗說:「我的生活裡沒有太陽,只有黑夜,但是有亮光替代太陽。」
勞榮枝的太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