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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作者：風月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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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吉普車疾馳在原野上，捲起漫天黃沙。遠處的崖畔矗立著一個人影，我欣喜地用手一指：「快看快看，那就是我二伯，他放羊最喜歡站在那裡往下看，高興了還會吼一段秦腔。你快把車停在崖底下，我們爬上去，山上沒有路，不能開車。」
子陽笑笑：「行行行。我說你能不能淡定點，這一路上把你激動的，搞得我比見你爸都緊張。」
我也笑：「緊張就對了，你要是敢欺負我，我爸那還好說，我二伯知道了，非拿他放羊的鞭子抽你。」
子陽說：「這麼厲害？那我還是放老實點，在二伯面前裝個好孩子吧。」
子陽停好車，拉著我的手，順著崎嶇陡峭的山路爬到崖頂。一大群羊在崖頂悠然地尋找石縫裡的乾草和樹葉子吃。我穿過羊群奔向崖畔的老人，邊跑邊喊：「二伯，我回來看您了。」
他一轉身，我卻愣在那裡。不是我二伯，雖然他穿著跟二伯一樣的棉襖，腰上繫著一樣的草繩，草繩上掛著一樣的菸袋荷包，頭上包著一樣的毛巾，臉龐一樣的黑紅醬紫，布滿溝壑，手裡也拿著一桿大菸袋，吧嗒吧嗒地抽著，但他看我的眼神那麼陌生，而二伯總是笑意盈盈。
我四下張望一番，地點沒錯，羊群也沒錯，那隻頭羊的羊角是我見過形狀最漂亮的，可放羊的人為什麼換了？
子陽走上來，朝那老漢笑笑，問我：「怎麼了？」
我驚惶地說：「不是我二伯。」
子陽一愣：「那我們去家裡吧，也許二伯有事沒出來放羊，也許他換地方了呢。」
那老漢聽見我們的對話，說：「娃，你是那田二家養大的女娃娃吧？」
我趕緊點頭：「我是我是，我是田歆。老伯，您認識我二伯？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嗎？為什麼不來放羊？」
老漢嘆息一聲：「他呀，他早都不放羊咧，進城去了。」
「進城了？為啥？這群羊可是我二伯的命根子。」我不敢相信。
老漢抬起一隻腳，把菸袋鍋在鞋底山磕了磕：「唉，一言難盡啊！你上家裡問問吧。」
他話裡有話，我還要追問，子陽說：「行，那謝謝老伯啊。」說完拉著我朝山下走去。
二伯家的窯洞就在崖下，我叫了一聲二媽，雷哥雷嫂先迎出來，後面跟著蒼老的二媽，鬢角白髮蒼蒼，一年不見，她老了很多。
我介紹了子陽跟他們認識，沒等他們寒暄完，就迫不及待地問二媽：「我二伯呢？」
二媽一下子變了臉色，雷嫂的表情也是難以捉摸，雷哥淡淡地說：「進城打工去了。」
我說：「二伯都快七十了，還能打什麼工？再說這還有兩天過大年，打工也不能不回來過年吧？」
雷嫂笑笑：「嗨，給人家打個更看個院啥的還是能幹的，這不我剛添了個小子嘛，俺大可能是想給孫子掙個零花錢，這放羊也掙不下啥錢，就跟著人家進城咧。快別在外面站著，進屋進屋。」
雷嫂說的有道理，可我看二媽和雷哥臉上的表情始終不對，就取消了住下的打算，放下年貨，吃了頓飯就匆忙告辭。
我叫子陽往相反的方向開，路上在小賣店又買了些年貨，給住在鄰村的表姑送去。表姑是姑奶奶的女兒，跟二伯年紀相仿，走得很近便，因此表姑對我也很親。
我要問問她，二伯到底怎麼了。可是表姑沒等我問就拉著我的手說：「娃啊，你在城裡可看見你二伯？」
2
表姑接下來的話不啻於一枚重磅炸彈，炸得我跟子陽目瞪口呆，傻在那裡。她說，我二伯跟一個二十來歲的傻女子，私奔了。
在那之前的一個凌晨，二伯幹了一件轟動鄉鄰的大事——舉著鐮刀追砍我們村有名的二賴子。二賴子肩膀被砍傷，鮮血淋淋，一邊跑一邊哭爹叫娘地喊，說聽見傻女窯洞裡有不尋常的聲音，怕傻女叫人禍害，就一頓敲門，沒想到出來的竟是二伯，二伯惱羞成怒，要殺人滅口。
眾人雖然不是很相信二賴子的話，但這種事一旦被傳出來，就再也止不住了，況且那傻女每天跟著二伯上山放羊，孤男寡女難保不會日久生情。更有人說，親眼看見二伯和那傻女在山上做見不得人的事。
這下二媽坐不住了，差點把家裡的窯洞扒了，還跑到傻女家裡，給了她兩個大嘴巴，嚇得傻女哇哇大哭。二伯拼命護著傻女，還第一次動手推了二媽一把。
二媽臉上掛不住，回到家就尋死覓活，拎著根繩子到處找歪脖樹。老媽受了委屈，雷哥豈能坐視不理？跟二伯鬧得天翻地覆，揚言要是二伯再跟那傻女一起放羊，就把羊都宰了，把那傻女沉到河裡淹死。
表姑也聽到消息趕去勸和，讓二伯離那傻女遠些，這麼大年紀了，為這麼個傻子落得晚節不保，犯不上。
二伯吧嗒吧嗒抽了一夜悶煙，第二天早上照常趕著羊上山，那傻女也趕著自家的羊跟在後面。到了晚上，倆人就再也沒回來。
開始二媽和雷哥還擔心二伯想不開尋了短見，崖上崖下找了一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第二天上山再尋，羊群回來了二伯沒回來，這才知道二伯私下裡把羊賤賣，帶著錢和那傻女走了。
二媽氣得在崖山跳著腳哭罵，二伯私奔的事就此坐實，成了鄉裡鄉親的笑柄。那段時間，二媽和雷哥沒少叫人家戳脊梁骨。
還有人火上澆油，說在省城看見二伯和那傻女，好心好意勸他回，卻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看來日子過得滋潤著呢。
雷哥暴跳如雷，撂下狠話來說他田雷這輩子就算沒有爹了，老傢伙就算死在外面他也不管，要是回來，直接拿棍子攆走。
「娃啊，你回省城，好好尋尋你二伯。你是他養大的，自小他就寵你，你說話他聽，你勸勸他，叫他回來，這一把老骨頭了，莫再丟在外頭。」表姑狠狠擤著鼻涕，聲淚俱下地說。
從表姑家出來已經是深夜，我看著車窗外極速掠過的黑黢黢的大楊樹，想起小時候，一隻小羊羔走丟了，二伯出去找，我非要跟著。直到天黑，才在後山一片灌木叢找到小羊羔。下山的時候，二伯一手抱著我，一手抱著小羊羔，邊走邊給我講草船借箭的故事。天那麼黑，我卻一點都不害怕，聞著二伯身上的菸袋油子味就睡著了。
那麼叫人安心的二伯，那么正直的二伯，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打死我都不信。我想著想著，不禁淚流滿面。
子陽似乎看透我的心事，拍拍我的手說：「別哭，事情也許並不是那樣的。」
我當然知道事情絕不可能是那樣的，我哭的是我二伯，他老人家一輩子沒進過幾次城，快七十歲的人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不知道在外面是死是活，想想我都覺得扎心。
子陽說：「回去我就發尋人啟事，再發動一切力量幫忙找人，你不要太擔心，跟我說說二伯吧。」
3
二伯小名叫傻子，但他不傻，反而睿智，只是命苦。他七八歲的時候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村村都有餓死鬼，我爸爸小，吃不飽就哭，可我二伯不哭，一到吃飯點就跑，說自己出去找好吃的。
後來直到他昏倒在河邊被人發現，奶奶才知道他說的好吃的就是河邊的草葉子就河水，這麼做，就是為了省下一口吃的餵飽我爸爸。
後來一家人總算挺過了饑饉年，又到了上學的年紀。大伯是長子，深得爺爺奶奶喜愛，自然有書念；爸爸小，不念書在家也不能幹活，爺爺奶奶一商量，就把我爸送到學校，回頭給二伯找了個放羊的活兒，掙點工錢剛好給大伯和我爸交學費。二伯二話沒說，一頭扎進羊群裡，這輩子就再也沒走出來。
後來，大伯和我爸都留在城裡生活了，奶奶給二伯討了鄰村的女子當婆姨，把家裡的一孔窯洞留給他，也搬進城享福。村裡就剩下二伯守著那幾畝薄地和祖墳，他也從來沒抱怨過。
再後來，我爸跟我媽違反政策生下我，沒地方藏，又把我送到二伯家寄養，一扔就是五年。二伯對我比對雷哥都好，好吃的緊著我吃，還跟二媽講窮養兒富養女兒的道理。
奶奶臨終前，一再叮囑我爸，一定要對二伯好，一定要記住二伯的大恩大德，而我心裡更感激二伯。他雖然一天書都沒念過，但是腰裡總別著一本書，有時是爺爺留下的線裝四大名著，有時是大伯和爸爸的舊課本，放羊的時候就坐在崖上教我念幾頁。
我一直認為我的啟蒙老師就是二伯，他給我講很多故事，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說，正因為我是女娃，才更應該好好念書，多念書才能更有出息。他還說，人活一輩子，情義兩個字最重要，做人一定要重情重義，無情無義，畜生無異。
這麼好的二伯，你說他晚節不保，誰信我都不會信。
子陽聽完，深深點頭：「我也相信二伯，他肯定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放心，等我們找到他，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5
回到省城，我跟子陽就投入到緊鑼密鼓的尋人行動中。我爸畢竟也是老人了，這大過年的，不敢驚動他，只能悄悄進行。子陽發動了他所有的人脈關係，現在信息又如此發達，如果二伯真的在省城，應該是能找到的。
消息發出去第十天，大年初八，郊區一家派出所打來電話，證實二伯還活著。但也不算好消息，因為二伯涉嫌騙婚，被人打了一頓，送進了派出所，而且涉案金額還不小，五萬，現在正被扣在派出所等待調查結果。
我們真是既驚喜又錯愕，忙不迭地趕到那裡，一看真是二伯，叫人打破了腦袋。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長得很清秀，看上去也不太傻，就是眼神有些怯弱，緊緊抓著二伯的衣袖不放。
我叫了聲二伯，眼淚就掉下來了。二伯抬頭一看是我，很是吃驚：「哎呀娃娃，你怎的跑到這裡來了？快走快走，叫人知道了可給你丟臉。」
「丟啥臉嘛，你是我二伯，我是你侄女，別人不信你，我還不信你？我知道你有苦衷，你儘管說出來，莫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我走過去摸摸他傷口處乾涸的血跡，還好傷勢不重。
據辦案民警說，二伯帶著這個傻女子，說是他閨女，到處託人給她說婆家，還要五萬塊錢彩禮。這不，還真說成了一家，人家錢也給了，也認了二伯這個老丈人，擺了喜酒，可二伯前腳剛走，這女子後腳就跟著跑了。人家一看，好嘛，這不是騙婚的嗎？追上二伯就把他打了一頓，又給扭送到派出所。
那女子傻傻地站在一邊，嘟噥著：「不能打二伯，好人，二伯是好人，爹說的。」
我氣得一把將她推開：「你到底是哪來的傻子啊？都是你把二伯害成這樣的。」
我這一推，她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二伯趕緊勸我：「娃，咱可不能欺負她，這女子可憐得很。」
我和子陽在，二伯心裡也有了底氣，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民警說了。他的確是要給傻女尋個婆家，要那五萬彩禮，也是想試探一下對方是不是真心想娶女子。看男方真的把女子當人，他喝完喜酒離開的時候，悄悄把那錢塞在小兩口新房的被子下面了。
民警馬上趕到男方家裡，那錢果然就壓在大紅的喜被下面，一分都沒少，還多了，不是五萬，是八萬，二伯把賣羊的錢都留下給傻女當嫁妝了。他也沒想到，那傻女能後腳跟著跑出來。
男方家追悔莫及，連連向二伯賠不是，說要領那傻女回去，這輩子就把二伯當親老丈人孝敬。那小夥子不傻，只是長得難看，傻女大概是害怕他那張長著可怕胎記的陰陽臉，說啥也不肯跟他回去。二伯嘆口氣，說沒有緣分，就罷了。
5
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子陽的面子也大，派出所很快放人。
我和子陽帶二伯去診所處理了一下他頭上的傷口，確定沒啥事之後，來到附近一家餐館，點了酸湯水餃和一些菜，一邊吃一邊聊。飯菜上來，那傻女子還知道給大家分筷子，把她認為好吃的菜夾給二伯。
二伯說，她屬狗，比我還小兩歲，外鄉人，生下來就傻。她媽在她小時候就跟人跑了，她爹帶著她到處流浪，去年到了我們村，在那裡安定下來，買了一些羊，跟二伯一起放。本想在那給她尋個好人家，把她嫁了，可還沒找到合適的，她爹就得了一場急病，死了。
二伯因為跟她爹交好，以前她爹就託付過二伯，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請二伯一定給她找個能吃飽飯、不挨打的婆家，二伯答應過，所以她爹死了以後，二伯才一直照應著她。
二伯能幫她看著羊群，給她帶口飯吃，卻無法像親爹一樣日夜保護她，只能早起晚睡，到傻女家的窯洞前轉轉。
出事那天凌晨，二伯撞見二賴子從傻女窗戶裡翻出來，褲子還沒提好。二伯頓時紅了眼，舉著鐮刀上去就砍。二賴子奪命而逃，這才有了村裡人看見的那一幕。
事情發生後，傻女受到很大傷害，比以前更膽小，更痴呆。二伯很痛心，一次次告誡傻女，晚上睡覺一定要關好門窗，誰敲門也不許給開，不能放別人進去。
可沒想到，流言蜚語卻傳得那麼囂張，真是人言可畏。二伯這麼大年紀，又不能四處跟人解釋，只能裝聾作啞。後來，見跟他過了一輩子的二媽都不信任他了，二伯怕雷哥真的跑去難為傻女，思前想後，決定帶著傻女遠走，找個人家把她安頓下來。
「二伯，您真是個好人。」子陽給二伯倒了一杯西鳳酒，恭恭敬敬地說。
二伯把菸袋鍋往鞋底上磕了磕，長嘆一聲：「算啥好人，不過是受人之託，給孩子尋個婆家罷了。」
傻女突然驚惶擺手：「不找婆家，跟著二伯，二伯是好人，爹說的。」
二伯給傻女夾了一筷子蒜泥肉：「傻女啊，二伯也老了，說不定哪天就像你爹一樣，倒下就起不來了，不給你找個歸宿，二伯沒臉下去見你爹呀。」
我看看傻女，又看看二伯，心裡糾結萬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傻女找婆家，還要找個對她好的，哪有那麼容易？再說二伯總要回家，把事情跟家裡人說明白，不能讓大家一直污衊誤會他啊。
子陽沉默了一會兒，對二伯說：「二伯，我看她真的不是很想嫁人，就算給她找了婆家，她還會離家出走的。既然沒有親人能24小時照顧她，我建議還是把她送到福利院，她在那裡也許會生活得更好一些，最起碼人身安全能夠保障，吃得飽穿得暖。」
二伯看看子陽認真的臉，又點上菸袋鍋，吧嗒吧嗒抽起來。
尾聲：
傻女很適應福利院的生活，因為那裡有很多人陪著她。二伯把賣羊的錢全都交給福利院，叮囑他們用這錢不時改善下傻女的生活。
我把二伯接回家住了三天，打電話跟雷哥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了。雷哥說，其實他也後悔了，本來打算過完正月十五就出來尋二伯的，現在他馬上來接二伯回去。
子陽替二伯買回了那群羊，二伯堅決不收。子陽說，請二伯替他放著，什麼時候他想吃羊肉了，就回去抓一隻回來，二伯這才答應。
當年夏天，我跟子陽結婚了。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個紈絝的官二代，對他不是很有信心，通過這件事，我才下決心嫁給他。
二伯來喝喜酒，拉著我的手放在子陽手上，說：子陽這孩子心善，值得託付。
來年春天，二伯去了，肺癌，大概是菸袋鍋抽太多了。二伯臨終之前，叮囑我跟子陽要時常去看看傻女，給帶點吃的，我和子陽含淚答應。
二伯入土為安之後，我們去看傻女，傻女居然還認得我們，一個勁地追問：「二伯，二伯呢？二伯是好人，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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