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霍伯格(David Hallberg)的一天總是從扶手槓開始。正是在這根樸實無華的木頭欄杆上,他與自己的身體朝夕相伴。他來回擺動著腿腳,讓肌腱韌帶跟隨著鋼琴的節奏,擺脫掉昨日的睏倦與傷感,使它們逐漸記憶起自己所應當承擔的責任。
這根扶手槓或許在紐約,2005年起,霍伯格在美國芭蕾舞團擔任首席舞蹈演員,長住紐約;或許是在莫斯科,2011 年,他成為了第一個被聘為波修瓦芭蕾舞團首席舞蹈演員的美國人,又與莫斯科結下不解之緣;或許在其他什麼城市也會有這樣一根扶手槓。地點並不重要,在他行遊不定的生命中,不變的唯有這扶手槓,那就是他的根基。
紐約,霍伯格其中的一個家,美國芭蕾舞團的舞蹈演員斯特拉·亞布雷拉( Stella Abrera)在《天鵝湖》開幕前的熱身。如果你足夠幸運能夠看到霍伯格在舞臺上的表演,那你很有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已幻化出血肉之軀的幽靈。然而若沒有扶手槓上的練習,沒有那些揮汗如雨的歲月,就不會有這位完美無暇的芭蕾王子。
霍伯格個子很高,四肢修長,這個留著濃密淡金色秀髮的美男子有時徜徉於藍色《天鵝湖》的岸邊,有時又徘徊在《吉賽爾》的陰鬱森林中。他的舞技純粹而古典,教科書般的伸展姿態在絕美的足弓之上更顯灑脫,高挑的身軀絲毫沒有減弱動作的輕盈迅捷。人們毫無疑問會用「高貴」這個詞來形容他在臺上的姿態。
儘管這位從亞利桑那州來的32歲舞蹈家的藝術水準已經達到了無可爭議的高度,但他並不滿足於停留在這些榮耀的頂點。他是一位孜孜以求的藝術家,總在尋求新的挑戰和新的領域,哪怕是去不同的地方,或者適應不同的編舞——他曾在阿列克謝 ·拉特曼斯基(Alexei Ratmansky)編排的《火鳥》(Firebird)中扮演長著獠牙的黑巫師卡歇伊(Kaschei)。
在莫斯科的波修瓦芭蕾舞團與斯沃特拉娜 · 扎卡洛娃( Svetlana Zakharova)一起排練《 天鵝湖》。「每個舞團都有自己的風格,正因如此,波修瓦芭蕾舞團才會那麼有魅力。」他說,「他們的跳躍更激進,編舞也更激進。」霍伯格隨美國芭蕾舞團在莫斯科的演出轟動一時,就在那期間,傳奇的波修瓦舞團藝術指導謝爾蓋 · 菲林 ( Sergei Filin ) 對他發出了邀請 。「這並非順理成章的一步 , 」 他說, 「這看上去更像是一次重大的改變甚至冒險。」
霍伯格完美的技術與靜穆的氣質與波修瓦舞團並不全然相配,後者更看重的是宏偉與厚重之美。(後來很不幸,2013年1月,一個心懷不滿的舞蹈演員用強酸襲擊了菲林,後者不得不接受了二十多次手術來修復臉部,並且只恢復了一部分視力。) 霍伯格只得去請教拉特曼斯基(他是菲林在波修瓦舞團的前任,現任美國芭蕾舞團駐地藝術家),對方的回答很明確。「他說,『你必須忍受。這是事業中的必經之路。』」
「 你就是個穿著緊身褲的本尼迪克特 · 阿諾德(Benedict Arnold,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功臣和叛徒)。」霍伯格加入波修瓦芭蕾舞團後,著名主持人史蒂芬 · 科爾伯特(Stephen Colbert)與他開玩笑說。然而,霍伯格加入波修瓦事實上卻象徵著新世界的規則,這規則或許並不完美,但至少允許舞者同時為波修瓦舞團和美國芭蕾舞團效力,且不用擔負叛國的罪名。對於兩個歷來劍拔弩張且時下關係緊張的國家來說,如果舞蹈能夠成為相互理解的語言,那麼霍伯格就扮演著類似桂冠詩人的角色。誰能更好地體現美國藝術的現狀?誰能更好地將對抗轉變為合作?七月,霍伯格隨波修瓦舞團在林肯中心(Lincoln Center)演出了《天鵝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是回家,」他說,「就像是由我歡迎波修瓦來到美國,並向它展示美國的藝術。」正如攝影師亨利 · 路特威勒(Henry Leutwyler)(本文圖片由他攝製)所說 : 「他是雙方的使者。」霍伯格對融入外國的環境並不陌生。16歲時,他從菲尼克斯前往巴黎,在巴黎芭蕾舞學校學習。「我誰都不認識,」他說,「我也不會說法語。因此我對一切都很茫然,在俄羅斯也一樣。但是離開巴黎時,我滿載而歸,所獲得的經驗遠遠超過吃到的苦頭,因此我覺得莫斯科也能帶給我這些。在俄羅斯,我沒有選擇,不論成敗,唯有向前」。巴黎歌劇院舞團(Paris Opera Ballet)和波修瓦舞團都是國家級的芭蕾舞團,是國家的驕傲,被寄予厚望。而霍伯格之所以受到兩種體制的追捧,正是他天賦異稟、才華橫溢的證明;此外, 能夠生活在這樣一個可以被分享的時代,他是幸運的。 YouTube上有霍伯格在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學校的影像,當時的他身材極其瘦長,穿著黑色緊身褲和大號的白色舞鞋,看上去就像只兔子。一頭金髮的他儘管只是在練習著一些小移動,但已然能從他的頭部、肩部、柔軟的背部以及完美的五位腳姿態上看出卓爾不群的舞蹈氣質。那時,在遠 隔萬裡的法蘭西,人們正打磨著這枚遠渡重洋而來的璞玉。 這是芭蕾舞者的必由之路。所有舉重若輕的優雅表演,只能通過經年累月的勤奮,通過頑強的、無休止的練習,通過流血的雙腳和疼痛的肌肉,通過不懈追求那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完美,才能實現。這些過程無人得見,舞者的辛勤只為給觀眾奉獻一場精彩的演出,只為去追求身體和運動的 自由極限。對於那些能夠在莫斯科、紐約或者世界上其他什麼地方看到大衛 · 霍伯格演出的人而言,尤其值得感激的,正是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