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西祁有個小世子,算命的說他天生桀驁,一身反骨,是個煞星,將來要害得西祁國破家亡。
話說完當天聞人鈺就一腳掀翻了他的攤位,咧著一口白牙問他,「那你有沒有算到,我亡國滅家之前,會先撕爛你的嘴啊。」
算命小老頭抱頭鼠竄,「小人只是說有個世子,又沒說是哪個世子。」
「哦。」聞人鈺面無表情,「故弄玄虛,繼續打。」
西祁世子很多,小世子也很多,可一身反骨的,只有聞人鈺,關內侯家的混世魔王,生氣起來,是連太子都敢揍的角色。
不過人們也覺得,聞人鈺揍太子也是應該的,畢竟當今皇后與太子,全仰仗著關內侯一家。
這不,連十五歲的混世魔王,也終於提槍上了戰場,十五歲的關內侯世子聞人鈺,自小長在皇城之中,雖然體型高挑,日日習武,可混在一堆被風沙磨礪的將士裡,終歸像個禁不住風吹雨打的小白臉。
有人在背後嘲笑他,說關內侯的世子,長得細皮嫩肉,說話娘們唧唧,哪裡是來打仗的,倒像是來繡花的,被他聽見了,二話沒說撲上去就和那個將士打了起來。
體量懸殊,對方不敢傷了他,只能死死將他壓住。
然而聞人鈺不服輸,一嘴咬在他手臂上,趁他吃痛奮起反抗,拳拳到肉,激得那將士不得不出手,雙方打得你死我活,最後是陸清明上來制止了他們。
他呵斥道,「聞人世子是來繡花的,那你們看,我是不是也是來繡花的。」
軍師陸清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論起縱橫捭闔決勝千裡,西祁軍營中沒有誰是他的對手。
故而大家都垂下了頭去,只聽他繼續道,「你們是軍士,不是莽夫,為這三兩句打成這個樣子,拖下去一人杖責二十軍棍。」
聞人鈺不服,掙扎著要反抗,陸清明神色一冷,道,「小世子三十。」
出師不利,小世子捂著屁股在營帳生悶氣。
關內侯下了戰場匆匆跑過去,看她這個樣子,一臉欲哭無淚地問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個女兒家呀。」
鼻青臉腫的小世子不鬧了,沉默了許久,道,「父親忘了,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是阿鈺,是你的兒子。」
關內侯嘆了一聲,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他的兒子呀,是聞人家所需要的能上戰場,能握兵權的關內侯世子。
2
南華與西祁年年徵戰,關內侯聞人驍此生最恨的,就是南華林氏家族。
他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然而其中四個兒子都死在林家人手中。
五年前四子聞人越戰死沙場,屋漏偏逢連夜雨,皇太子前去弔唁之時,不慎掉入院內池水中,是他的一對龍鳳胎跳下去救了皇太子,被人撈上來時,卻只活了一個。
他趕過去時,看到下人跪了一地,皇太子在那裡哭哭啼啼,「四表哥去了,現在不知道是不是五表哥也……」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對面黑衣小童的兇狠目光嚇住不敢出聲了。
下人顫顫巍巍地跟在關內侯身後道,「不知道活著的是公子還是小姐。」
他是個糙人,只知道徵戰打仗,這對龍鳳胎生下來夫人就早逝了,他就一起當作男孩子養了,是以一時之間沒有人分得清誰是誰。
皇太子還在哭哭啼啼,那黑衣小童終於忍無可忍衝了上去揪住太子的領子,「我就是你五表哥,別哭了,就算四哥沒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後來皇后到來,開口問的也是,「大哥,暄兒說,霜兒沒了?」
她看著靜默在一旁的黑衣小童,許久才開口安慰道,「好在阿鈺還在,聞人家不至於絕了後,你的衣缽也還有人繼承。」
說罷皇后拉著皇太子一同跪了下去,聲淚俱下,「大哥一家的恩情,我們母子誓死都會記得。」
皇后帶著太子走的時候,還在跟太子說,要一輩子記得聞人家的恩情,一輩子記得五表哥的恩情。
整個西祁都知道,聞人家的榮光,都建立在關內侯赫赫戰功之上,聞人清從世家女到皇后,西林暄從皇子到太子,這些都是關內侯府一條一條人命換來的,哪一天關內侯倒了,皇后也就倒了,太子也就倒了。
所以他不能倒,聞人家不能倒。
在角落裡目睹了這一切的小孩站了許久,對他說,「父親不要再哭了。」
他徒然一激靈,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孩子,「你不是阿鈺,你是霜兒。」
他的兒女他怎麼會認不出來,雖然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可他就是分得出,這是聞人霜,不是聞人鈺。
聞人霜卻堅定地看著他,「從今以後,我做父親的兒子,聞人家的擔子我會替您挑起來的,太子表弟我也會替您護著他的。」
「傻姑娘,」他摸著她的頭,「一寸山河一寸血呀,當聞人家的兒子,那是要上戰場的。」
「我不怕。」她攥起了拳頭。
「好。」他抱起他的小女兒,熱淚盈眶,「虎父無犬子,我聞人家都是英雄兒女,等爹打完了仗,太子坐穩了王位,你再做回聞人家的女兒。」
然而什麼時候能打完仗,沒有誰知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好好一個女兒,長成混世魔王的樣子。
3
聞人鈺好了之後,關內侯讓她跟著軍師陸清明學戰術,然而三十軍棍之仇猶在,聞人鈺不想搭理那個冷血書生,但不妨陸清明派人一箱一箱地將兵書搬到她面前。
她坐不住,讀不了幾頁就去摸魚打鳥,被陸清明逮到又是一頓罰,就這麼與陸清明鬥智鬥勇了三四年,她從一個小小少年長成百戰百勝的青年將領,鋒芒畢露。
這期間聞人鈺領兵奇襲南華邊境,五場奇襲五連勝,霎時間聲名大振。
陸清明看著那猢猻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張狂得不得了,恨不得做個緊箍咒安在他頭上告訴他,今日成就固然有幾分他的天才,但更主要的,是對手太弱。
南華換了新皇帝,前些年還有幾場硬仗要打,近兩年來,實在過於軟弱,打贏他們,算不得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不過他運氣著實有些好,那軟弱君王當了兩年,換了個女君。
女君御駕親徵,結果聞人鈺在亂軍之中一箭射過去,那女君就應聲倒了,他與聞人鈺帶先行部隊趁機追了過去,一路窮山惡水,回過神才知道中了埋伏。
平生第一次敗仗,栽在了一個女人手裡,陸清明想,那小子心高氣傲一定不好受吧,然而他走過去,還是忍不住刺激他,「你的箭,射歪了。」
百步穿楊的聞人鈺第一次把箭射歪,那一箭避過了女君的要害,絕對要不了她的命。
可聞人鈺不以為意,他笑了笑,一句話把陸清明噎得說不出話,他說,「色令智昏,我看那女皇帝長得好看,手抖了抖。」
這是他們被困在峽谷裡的第七天,將士們已經開始殺馬充飢了,那一箭她是故意射歪的,不是色令智昏,而是她動了惻隱之心。
南華連女子都能做皇帝,可西祁的世子不能是一個女人,那一箭,是她想為天下女子留一個希望。
只是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她也是沒有想到的,月光清幽,她看著身旁的軍師,突發奇想地問道,「陸軍師你成婚了嗎?」
陸清明還想著剛才他的話,冷笑道,「怎麼,小世子擔心回不去,自己還尚未成親呢?」
「我玉樹臨風,我要是死了,西祁的小姑娘都得為我哭倒一大片,我擔心什麼?」那小世子眉飛色舞,賤兮兮的,「我倒是比較擔心軍師您吶,您一把年紀了,尚未婚配,這麼一死連個惦記你的人都沒有,豈不可惜。」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他冷笑,「勞煩世子惦記,在下孤家寡人慣了,不可惜。」
「如若軍師不嫌棄我。」小小少年喘了好大一口氣,繼續道,「我有一個表妹,如若我們活著出去,我將你引薦給她呀,我表妹吧,實屬人間極品,性格與我一樣活潑好動,生得呢,」他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與我一樣俊俏。」
「呵,真是好不要臉。」峽谷外殺聲震天,陸清明站了起來,「活是一定會活著出去的,只是你那與你一樣活潑好動的表妹且又俊俏的表妹在下怕是無福消受了。」
峽谷外是來接應他們的軍士,聞人鈺少年輕狂,做事情不問後果。
他早料有這一日,一路上都做了標記,又留了錦囊讓駐守的官兵在緊急之下來尋他們,而今是援兵到了。
一路殺出去的時候,聞人鈺護在他身側,感概道,「軍師你居然還留了一手,真是不厚道啊。」
「個個都是你這樣的莽夫,這西祁的天下早就不要了。」
「嘿嘿,」少年人不惱,「以後我一定跟著陸大哥好好學兵法。」
從軍師到陸大哥了,陸清明在心中腹誹,一根筋的東西,真是好哄騙。
4
這場戰雖然勝了,但是西祁耗損極大,況且那原本應該埋骨的女君死而復生,極大地鼓舞了南華的士氣,再耗下去已無益處,最終雙方商量議和。
議和那日,就有官員嘰嘰咕咕,說聞人鈺的箭術怎麼退到這個地步,那南華女君看上去精神振奮得很,不料議和結束,那女君還特意叫住了聞人鈺,同他說希望再見一面。
聞人鈺昂著頭,大言不慚,說再見之日定是踏平南華國山河之時,可女君不惱,反而對他很是欣賞。
又有官員唧唧歪歪了,說他們關係不尋常,可憐那洋洋得意的蠢材,還不知道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呢?
陸清明去提醒他,言過於行人必毀之。
那廝回他一句,莫欺少年狂。
真是朽木不可雕,氣得陸清明那天連慶功宴也沒有去參加,這場戰爭雖然沒有大獲全勝,卻終歸是停了。
戰爭結束也是一種勝利,陸清明在後山找了個地方泡溫泉,想著終於可以放鬆一下,卻不料那小混蛋竟跟著追了過來。
應該是喝多了酒,滿地嚷嚷著找陸大哥,他聽見了沒理他,誰知那廝眼疾手快的,老遠就看到了他,提著酒壺衝過來,大喊道,「陸大哥,快來喝酒啊。」
一邊喊一邊衝過來,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撲過來死死壓住了陸清明,陸清明的臉黑了。
聞人鈺卻搞不清楚狀況,衝他傻笑,「陸大哥怎麼不穿衣服?」
他靠他靠得那樣近,彼此之間呼吸交纏,仿若戰場上短兵相接,陸清明聽見自己的心跳,也如戰鼓一般,雷聲震動。
聞人鈺一雙眼睛溼漉漉的,人畜無害地看著他,道,「陸大哥生得這般好看,真叫人喜歡。」
陸清明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一腳將他踢開了。
再看他時,已心煩意亂。
5
第二日,聞人鈺卻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們一起班師回朝,果真有一大票女子來送他,聞人鈺生得俊俏,又會討女子喜歡,成日裡姐姐長姐姐短的叫得不亦樂乎。
他走的時候,邊城女兒家哭得肝腸寸斷,他倒好,騎在馬上揮舞著那些女子送的手絹,高高興興地喊,「各位姐姐別傷心啊,等我長大了就娶你們,都娶都娶,哈哈哈。」
關內侯捂住了臉,不忍直視,陸清明更是一張臉青了又青,他對聞人鈺說,「你既沒有那個心思,就不要去撩撥人家。」
免得攪亂了一池春水,轉頭卻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聞人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說著玩的話,哪裡會有人當真。」
原來是說著玩的話,陸清明一張臉黑得像包公,他別過頭去,似乎極其不願再看聞人鈺一眼。
倒是關內侯發現了端倪,夜裡悄悄問聞人鈺,覺得陸軍師怎麼樣。
「陸軍師他,」聞人鈺歪著頭思考,「除了年紀大一點,其他還不錯。」
陸清明今年二十有八,正是青年得志呢,關內侯很欣慰,摸著聞人鈺的頭說,「也不能一輩子做男兒裝,仗打完了,回去之後爹向陛下請旨恢復你的身份,再為你尋一個無雙的兒郎。」
關內侯笑了,「我覺得陸軍師就很不錯。」
聞人鈺也笑了,她覺得陸大哥確實很不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將軍配軍師,天作之和啊。
只有陸清明,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十三歲參軍,從軍一十五載,曾立志戰亂不平,不以為家。
可戰爭真正結束那一天,他做了個夢,夢中是聞人鈺那小混蛋溼漉漉的雙眼,含羞帶怯。
他竟被一個男人撩撥得動了心,可那人渾然不覺,還在鶯鶯燕燕中逍遙得很,他瞧著他,怒火中燒,不瞧他,又心亂如麻。
6
聞人鈺特別高興,她騎著馬兒哼著歌,轉過還去調戲了陸清明幾句,問他,「我的表妹陸大哥考慮得怎麼樣啊?」
陸清明不願回答他,可看著那少年高高興興的模樣,無端想起一句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眼前這一切,少年,青山,陽光好風景,真真都是極好的。
他愜意地閉上了眼睛,可一秒,又警覺地睜開,伸手碰了碰聞人鈺,「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黑衣少年豎起了耳朵,突然之間大喊道,「防衛,有埋伏。」
山谷之上轟隆隆地滾下了無數的亂石亂箭,兩側都有黑衣人,這看起來不像是臨時起意,他們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衝著聞人家兩父子來的。
聞人鈺也發現了,他衝過去想要救他父親,可是晚一步,數十個黑衣人朝著他們衝來,關內侯選擇擋在了聞人鈺面前。
還有源源不斷的黑衣人衝過來,聞人鈺赤紅了雙眼,刺客無一生還,他滿身血汙,跪在關內侯身側,有士兵遠遠跑過來。
「報,陛下駕崩,三皇子反了,他現在圍困帝都,挾持了百官。」
聞人鈺撐著劍站了起來,他的眼眶血紅,頭髮上也沾染著血水,他看著陸清明,「陸大哥,你帶人為我爹他們收拾遺體。」
「其他人,跟我走。」他吼道,聲音都是沙啞的。
陸清明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覺得這天都暗沉了幾分,黑雲如潑墨一般侵襲而來,掩去黑衣少年孤寂的背影,陸清明覺得,他幾乎也要搖搖欲墜了。
7
皇城亂作一團,西祁亂成了一團,陸清明跟著一路善後,最後看到了為新帝清君側的聞人鈺。
少年人背脊挺直,黑衣如墨,但那雙曾經亮晶晶的眼睛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凋落了。
他是聽別人說的,聞人鈺攜風雨之勢,踏平亂軍,一路上他是紅了眼,最後三皇子挾持太子出來之時他也沒有停止,連射三箭,擦著太子的衣角而過,卻箭箭落到三皇子身上。
三皇子落荒而逃,聞人鈺在血色之中扶持太子登基。
皇后死於宮變,新帝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這個關內侯世子。
這些強加給他的枷鎖,讓他一夜間長大,從無憂無慮的少年將軍到手握重兵的護國重臣,就在短短一夜間,陸清明看見這個月白風清的少年變得寡言而深沉。
新帝軟弱,又歷經謀反,唯一敢依靠的,依舊只有一個聞人家。
當年跟隨關內侯的,都受封領賞,僅僅是陸清明,都得了個左相的位置,而聞人鈺做了最年輕的關內侯,做了最年輕的太尉,做了最年輕的兵馬大將軍,一路上扶持著新帝往前走,生殺予奪,可謂鐵血無情。
少年權臣,手握重兵,又是個不管不顧的脾氣,難免遭人詬病,百官多多少少都有些畏懼,然而也不乏想要拉攏討好者。
右相遞了自家女兒的生辰八字到侯府,靜候佳音,誰知等來的是聞人鈺一句嘲諷,「一女竟許二夫?可知廉恥否?」
氣得右相吹鬍子瞪眼,在府中暗暗罵了聞人鈺好幾天,要說這事兒,也怪右相雞賊,他有一個女兒,生得是貌美無雙,本來是想將女兒嫁給與聞人鈺交好的左相陸清明。
右相覺得陸清明這個人,除了年紀大一點,其他都挺好,而且與聞人鈺交好,這以後也算有靠山了。
於是探了探陸清明的口風,可這廝貌似無娶親之意,他想著陸清明這一把年紀尚未成婚,莫不是有什麼隱疾,便膽大包天地將主意打到了聞人鈺頭上。
誰料想聞人鈺敢這麼羞辱他,竟不顧半點同僚之誼,只是豈有此理。
陸清明聽聞了此事,深夜造訪了關內侯府,竹影掃階,月穿潭底,關內侯府寂寂無聲,他在後院中找到了聞人鈺,問他,「你也到快及冠了,左右要討一門親事,何故這樣羞辱右相?」
「那你呢,」他反問,「又何故拒絕右相?」
「我心中已經有人了,」他看著他,不知道他能否明白,「我一直在等你那個同你一樣活潑好動,又生得俊俏的表妹。」
「同你一樣」那四個字他咬得極重,他知道聞人鈺沒有表妹,不過是想逼他認清自己的心。
聞人鈺神色一動,他抬眼盯著他,然而陸清明不能將他看得真切,他身著黑衣,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又隱在夜色中,許久,才開口,「沒有表妹了,聞人家除了我,都死絕了。」
他說得很平靜,然而驀然之間,陸清明卻覺得很難過,那種難過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壓住了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
聞人鈺轉身離去,忍不住快速走回了房間,將房門死死地閉住,沒有表妹了,他從來沒有什麼表妹。
當年她興高採烈地以為仗打完了,以為自己可以褪去武裝著紅妝,還想著父親為她挑了一個天下無雙的好夫君,那麼高高興興的。
可當她踏著腥風血雨救太子於混亂之中,那個從小就愛哭哭啼啼的表弟看著她,哭喊著,「五表哥,母后沒了,叔父也沒了,我只有你了五表哥,只有你能保護我了五表哥。」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她只能是聞人鈺,一天是聞人鈺,一輩子就是聞人鈺,這是她的宿命,這是當年她五哥捨命救她的代價。
誰也不知道,當年失足掉下去的不是太子,是她,是她失足掉下去不小心拉了太子下水。
如果不是她,五哥不會因為救他們而死,那個時候她就下定決心,替五哥活下去,替五哥將該承擔的承擔下去。
月白風清,一夜無話。
8
近來將相有些不和,左相和關內侯已經好久不曾說話了,右相嘛,愈發看不順眼聞人鈺了,滿朝官員吧,看見太尉都繞著圈走,可見位高而權重,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尤其是皇帝軟弱,無力左右局面,聞人鈺權傾朝野,卻又是個愣頭青,得罪了不少朝中官員,大家都暗暗罵他隻手遮天,獨斷專行,一個個暗中白眼翻上了天,明裡卻又畢恭畢敬。
聞人鈺一根筋,最是見不得旁人這樣兩面三刀,是以北方鄞國作亂,他便自請出戰,想要躲得遠遠的,陸清明想一同前去,卻被政事絆住了腳。
聞人鈺一走,這皇都好像瞬間就熱鬧了幾分,朝堂上議政的聲音都大了許多,那些個老臣啊終於舒展筋骨,一個兩個春風得意精神抖擻。
右相那個老狐狸終於將女兒嫁出去,嫁的還是當今天子,一家人就把那皇位上的二愣子哄得團團轉,而陸清明日日翹首期盼著從北方傳來的消息。
說是聞人鈺到邊境了,到達那天,百姓夾道歡迎,還有許許多多年輕兒郎跟在聞人鈺身後說要去投軍,要為西祈開疆闢土,要跟著聞人將軍闖出一番天地。
英雄氣概,壯志豪情,是聞人鈺一如既往的張揚風格,可陸清明卻皺了眉,臨行之前就提醒過他做事不要太張揚,到底還是沒有聽進去。
九月初,北方接連傳來戰敗消息,右相和一些朝中老臣本就看不慣聞人鈺,一日三封彈劾的摺子極力遞上去,請旨撤軍,皇帝是個軟骨頭,又禁不住枕邊吹風,下了撤軍的旨意。
聖旨發下去,聞人鈺卻拒不接旨,立了軍令狀便徑直帶精兵深入鄞國腹地,一去便杳無音訊。
消息傳來,掀起滔天巨浪,右相指著北方就開始破口大罵,黃毛小兒,定行叛國之舉,舉國輿論沸騰,百姓皆罵聞人鈺背主賣國,是豺狼之輩。
其聲囂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關內侯府門前日日有百姓投來臭雞蛋與爛菜葉,一眾老臣強烈要求通緝聞人鈺,抄家斬首,陸清明極力攔了下來,同皇上解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右相反口便問道,「將在外不受君命,將在內就聽從君命了嗎?他聞人鈺,有哪一次將陛下放在眼中過?」
「你莫要挑撥離間。」陸清明吼道。
可右相完全不理他,對著天子一拱手,繼續道,「陛下難道忘了,當年他從叛賊手中救你,那三支長箭擦著您的衣角而過,他可曾猶豫過半分,依臣所見,他從來不曾顧念陛下的生死。」
高位上意志薄弱的天子動搖了幾分。
陸清明回道,「那是因為他的箭術天下聞名,百發百中,弦無虛發。」
「百發百中,弦無虛發。」右相冷笑道,「若當真如此,那南華女君怎麼會死而復生?莫不是他與其勾結,手下留情了?」
右相說話甚是陰毒,陸清明忍不住回他,「爾等高坐明堂,看不見邊城將士流的血嗎,這祁國每一寸土地上,都染著聞人家的鮮血。」
「這就是他叛國的理由嗎?」右相逼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忘了,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是聞人家的天下。」
「何來叛國之說,你有什麼證據空口白牙地誣賴人?」
「他拒旨不接,奔走鄞國,這就是證據。」右相言之鑿鑿,百官附和,天子又猶疑了三分。
陸清明冷笑,天子是這樣的天子,朝臣是這樣朝臣,百姓又是這樣的百姓,他脫了頭上烏紗帽,狠狠往地上擲去,「要定聞人將軍的罪,先從我身上踏過去。」
9
當然沒能從他身上踏過去,不過天子存疑了,又有右相在耳邊挑撥,先抄了聞人鈺的家,封了關內侯府。
佞臣叛國之說證據確鑿,接著又以同謀之名抄了陸清明的家,沒找到什麼東西,也就作罷了。
陸清明罷了朝,他每日提了掃帚清掃關內侯門前的垃圾,他信聞人鈺不會叛國,他徒有一腔熱血,不知道那朝堂之中藏汙納垢,等著他的只有無休無止的陰謀與圈套。
早叫他行事不要這麼張揚,可他不聽,權臣是那麼好當的嗎?
史上有幾個權臣是全身而退的,哪個不是身首異處,滿身汙水的,可他那樣一根筋的東西,不撞破南牆又怎麼會回頭?
百姓認定了陸清明與聞人鈺一丘之貉,每日也不厭其煩往陸清明身上丟臭雞蛋爛菜葉。
陸清明淡然得很,只密切關注著聞人鈺的消息,聽說在被押解回城的途中,也不知他為何非要回來,莫不是天真以為能自證清白?
陸清明掃了半個月,百姓的臭雞蛋也差不多扔完了,那天回去的時候聽到酒樓有人在高談闊論,說叛賊聞人鈺帶七百輕騎軍滿身是血地回來,背後還跟著鄞國的軍隊。
還好邊城守衛早有防備,將他當場抓住,七百軍士被當場擊殺,只是沒能阻止鄞國軍隊。
鄞國軍隊如入無人之境,連破三城,生靈塗炭,但是欽差大臣還是不負眾望將這叛賊捉拿回來了。
只是那叛賊好似很不服氣,朝著北方發了瘋一般喊道,「怎麼回事,敵軍已經進入包圍圈,我設下的布防呢?我的布防呢?」
說完有人啐了一口罵道,「那叛賊還想著包圍我們,孰不知我們早已識破他叛國的陰謀了。」
「你們有沒有想過,」陸清明終於忍不住開口,「他說的敵軍是北鄞,北鄞地勢廣闊,軍隊分散又無常駐地,一個個打太費勁,他帶著輕騎軍深入北鄞腹地,目的是誘敵出洞,北鄞勝了多場,自然不懼祁國,這麼一起來追殺那七百輕騎軍,不正是進入祁軍包圍圈了嗎?」
「可是哪有包圍圈啊?」有人不懂就問。
陸清明情緒變得激動了,「因為你們不信他了,包圍圈自然被撤了,看到的才是他引狼入室。」
「那依你所說,聞人鈺沒有叛國?」有人動搖了,這時候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這是陸清明,他們一夥的。」
此言一罷,又是鋪天蓋地的罵聲,還有人直接將茶杯扔了過來,砸在陸清明額頭上鮮血直流,他重複道,「他沒有叛國,是你們不信他。」
「是你們不信他,他十五歲就上戰場,一家人都死在戰場上,可是你們不信他。」
「關內侯一家封侯食邑,是我們用血汗錢養著的,為我們戰死,是他應該做的。」有人大吼出聲,「滾吧,你們不過一丘之貉。」
他被人推攘到大街上,迎面撞上一輛囚車,卻正是關著聞人鈺的囚車,那少年低著頭,手指捏得發青。
有人從背後扔了片爛菜葉到他頭上,他憤恨地一抬起頭,恰好看到狼狽的陸清明,那少年兇狠的眼神一下就軟了,仿佛藏著無數的委屈,他剛想開口,陸清明就率先說了,「我信你。」
無需多言,我信你。
其實以聞人鈺的身手,完全可以逃掉,可是他一定會回來,他的心思那樣簡單,黑白分明,他想要一個清白。
可是他不會知道,沒有清白可言了,陸清明都換好了朝服,等著黎明上朝,大家提審聞人鈺,他心想,縱然血濺朝堂,也要為聞人鈺掙一條活路。
天還未亮,黑漆漆的,街上卻傳來異動,他騎馬出門,恰好看到滿城禁衛在追一個人。
「上馬。」他喝道。
正在逃跑的聞人鈺看到他,翻身上馬,居然笑道,「心有靈犀呀陸大哥。」
耳邊風聲呼嘯,無數箭雨落在他們身後,背後帝都慢慢亮起萬家燈火,陸清明心中一橫,帶著他策馬奔出了皇城。
「唉,陸大哥,出城幹什麼?」
他怒道,「出城還能保你一條狗命。」
「你保我?我可是叛賊?」聞人鈺聲音驚訝。
「你叛了嗎?」他問。
「從前沒有。」那少年聲音喑啞,半晌回答道,「以後就是了。」
他突然雙手環住了陸清明的腰,將臉埋在他背後,悶聲道,「那是我的表弟啊,聞人家那麼多人為他戰死,我以為所有人都不信我,他也是要信我的,我等他為我洗刷冤屈,可他賜來一道聖旨,說希望我自裁謝罪。
我有什麼罪呢?千裡救駕是我的罪?忠貞不二是我的罪?還是通敵叛國是我的罪?呵,後來我想通了,我最大的罪,是沒有為他戰死。」
陸清明的後背濡溼了一片,他聽見聞人鈺冷聲繼續說,「一個死去的功臣才是完美的功臣,可是我為什麼要死呢?
聞人家為他死的人還不夠多嗎?所以我選了他賜死的短劍,一路就殺到了他的寢殿,我差一點就將那小畜生的頭割下來,我差一點。」
陸清明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聽他冷笑了一聲,繼續道,「我真的好想宰了他,宰了他告慰我死去的父兄。」
「可是,我沒能下得了手。」
陸清明握住了他顫抖的手,試圖安慰他無法平復的心緒,被忠孝禮義薰陶著長大的孩子,又如何做得了弒君殺弟的事情。
他沉吟了好久,最後嘆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10
他們逃了一路,快要離開西祁境地時,聞人鈺又猶豫了,最後還是化名居住在了邊境一個小鎮,聞人鈺生得俊俏,一張招蜂引蝶的臉,左左右右姐姐妹妹又圍了個不停,陸清明臉色鐵青。
夜間的時候,聞人鈺挑著眉問陸清明,「陸大哥,你是不是斷袖?」
陸清明沒回答,聞人鈺繼續道,「鎮上的人都說,你可是個斷袖,覬覦我很久了,每次一見我與其他姑娘一起臉色就黑得像鍋爐。」
「呵呵。」陸清明冷笑。
那少年繞到他身邊,似笑非笑,「真的不覬覦我嗎?真的不是斷袖嗎?」
「不是。」陸清明終於答了,「都不是。」
「那就好了。」聞人笑了笑,一把將他推倒,「可是我覬覦陸大哥好久了。」
如雲的烏髮散開,那個人唇紅齒白,一雙溼漉漉的雙眼,陸清明驚道,「你是個女人?」
「陸大哥很失望,」聞人鈺笑了,「你喜歡男人?」
「不是。」陸清明回答了她,想起那個離開軍營的夜晚,她一雙溼漉漉的眼望著他,從此之後,無法自拔,他曾厭棄逃避,到最後坦然對之。
不是不覬覦他,也不是斷袖之癖,而是只要是他,就好,他曾接受聞人鈺是個男子,他想自己會將這種珍重藏在心中。
可如今得知他是女子,除了驚喜,更多卻是心疼,聞人家那麼沉重的擔子她就這麼擔了下來,卻又以一介女流之身,承受了這麼多栽贓與迫害。
英俊少年突變嬌羞少婦,小鎮姑娘的心碎了一地,陸清明也覺得像夢一般,不過他們的平和日子沒有過多久,陸清明就發現了不對勁,小鎮的人似乎太關注他們。
聞人鈺也發現了,發現之後他們立刻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可是他們的馬剛牽出去,萬籟俱寂的小鎮突然亮起了火把,四周布滿了官兵,撲面而來就是一張大網。
聞人鈺抽出短劍破開了網,往前衝去,身後小鎮居民呼聲震天,罵道,「叛國賊,休要跑。」
說罷將火把扔過來,更有甚者罵她,「以為躲在這裡我們就認不出來了嗎?不男不女的東西,賣國的賊子。」
「什麼不男不女,她就是女扮男裝。」有人接道。
「女人陰氣重,她扮男裝上戰場,就是想要我們輸啊,這是個災星,災星呀!」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身後追兵越來越多,長箭不停地落在他們身後,陸清明駕著馬將聞人鈺圈在懷中,說道,「阿鈺,前些日子我碰到了南華的間諜,他們說南華女君問你,願不願意效忠南華?」
「你什麼意思?」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陸清明要提這件事情。
「祁國有這樣的國主,又是這樣的百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什麼叫我一個人?」聞人鈺突然驚慌。
陸清明咳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到她衣服上,他笑著道,「阿鈺,愚忠愚孝沒有用,一腔熱血也沒有用,有些人不值得你真心相對。你不要怕背國棄家,活下去,才能殺盡那些負心人。」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虛弱,卻還強撐著繼續說,「雖然我也很想帶著你亡命天涯,可是,以後的路只有你一個人走了。」
遠方的國界線越來越近,陸清明用盡最後力氣一刀扎在馬兒背上,馬兒吃痛瘋狂奔跑,他卻負荷不住跌落馬下,聞人鈺回頭去看,陸清明的背上,已經密密麻麻都是箭矢。
「不!」她嘶吼出聲,可是馬兒奔得太快,陸清明不知什麼時候將她的雙手與韁繩綁在了一處,她甚至無法掉頭回去。
南華邊境接應的軍士接住了她,聞人鈺奪過那士兵手中的弓箭,奮力朝著西祁的方向射過去,吼道,「我必要西祁國破家亡。」
聲音撕破長夜,徒添幾分悽色。
後來祁國找華國要聞人鈺,是女帝常肆一手保下了她,為此不惜撕毀了兩國籤訂的和平條約,聞人鈺問她,「生我養我的家國我都能背叛,你如何保證我不背叛你。」
女帝笑得篤定,「朕相信不會有那一天。不是相信你,而是朕相信自己。」她看著她,「良臣也需得跟明君,朕不是西祁那草包,你跟著朕,不會有人敢冤枉你半分。」
她嘆了一口氣,「只是你須得等一等。」
聞人鈺不解,常肆道,「你已有身孕了,就在宮中先養著吧。」
聞人鈺不禁低頭撫摸住自己的小腹,陸大哥告訴她以後的路要自己走了,好在不是的,異國他鄉,她還有一個骨肉至親啊。
「哦,對了,」常肆突然拿出一個瓷罐給她,道,「陸清明的骨灰,西祁將他挫骨揚灰,朕的人只收集到了這些。」
聞人鈺抱住了那瓷罐,熱淚滾落,她突然跪了下來,頭用力磕向地面,「願誓死跟隨陛下。」
「必不負將軍。」常肆將她扶起。
多年後,當聞人鈺帶著南華的重騎軍踏破西祁山河之日時,有人想到,多年前曾有一個算命的說過,西祁的小世子天煞孤星,將來是要害得西祁亡國滅家的,誰成想,一語成讖。
女將聞人鈺者,原西祁重臣,遭受陷害,為人所迫,幸得帝懷殤所救,又委以重任,建重騎軍,踏破西祁山河,卻葬於華國水土。本章完,看本專欄所有文章,請點擊下方【購買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