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少年時代開始練習詩文,至今已三十年。真正知道自己的所好和志向,大約要延至大學時代,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我的文字中流淌的,是麗娃河畔的那一脈書香。據說那裡的一樹一石都是天堂的模樣,我想在校園中留有戀戀風情的學子,大抵都會認同這一說法。
這些年胡亂寫來,我似乎已更加確信文學乃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而不是一次遇見。最近這十年,又更加清晰地思索自己所為何事,如何去為,這就有了寫祖父百年的詩集《鹽的家族》,寫父親大半生歲月的散文集《黃魚的叫喊》,以及關乎自己的「海濱三部曲」之《少年海》《漂流瓶》與《白沙灘》。故鄉鹽廒,也終於精顯為郵票大小的所在,在字裡行間出沒。
《漁鼓》這部自選集,收錄了除中長篇小說之外的較有代表性的小說、散文和詩歌等,仔細看看,並沒有多少篇什,卻幾乎是全部了。我在文字中念念不忘的,大多是大海中的鹽和魚。這是不足為奇的,一個人應該知道自己來自何方,魚鹽就是我全部的過往與歷史,我經意不經意地去打撈的,無非是生命中本原的東西。當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後,似乎有了一個城市的胃,它自然也要去消化城中的風暴和風景,這大概是我後半生中翻騰的另一個大海。
華東師範大學這所江南的高等學府,似乎比其他大學更符合人們對江南意蘊的想像和認同,你看,麗娃河、夏雨島、瀾亭這樣的名字,以及河上的拱橋、島上的亭閣、水上的睡蓮這樣的景致,無不加持詩意的印象。文科大師、大家輩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這裡走出作家群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他們在文學領域的闖蕩,以及構建的獨特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對人生和人性的孜孜探求,已成河畔最為重要的風景之一。不少學子進入這裡就有了當作家和詩人的夢,如今我也被歸入這一群體之中,大約也是當年夢想所期待的一種儀式,內心歡喜自不待言。
《暗器》面前的盲人詞鼓手似乎有點面熟。在我偶然的回神中,我發現他的溫州詞鼓唱得實在太差,要不是我正沉緬於一件往事之中,我真想跟他說,在我見過的所有的盲人詞鼓手中,他的技藝是最差的一位。
一大片潮溼正將我帶入某個雨季之中。由於風向預測錯誤,滿載黃魚的船最後停靠在一個叫炎亭的地方。我真不知道此地離我家鄉鹽廒有多遠。看著這淅淅瀝瀝的綿延不絕的雨,我擔心那些剛剛打上來的棄置於船艙中的黃魚,肯定會發臭、腐爛,爬出無數的小蟲,慢慢地將我吞吃光。全船的人——除了我,還有三個同村人,都感到非常害怕。我是船長,他們都向我建議:還是將這些黃魚隨便賣給附近居民吧,即使只有幾個錢,也比落下一身臭氣要好。我搖了搖頭,炎亭這個地方實在太小了,即使每戶人家都到船中挑走一擔黃魚,也不能讓船艙空出一半。海神面前我註定發不了財。前一年裡,我們沒有遇到一次像樣的黃魚汛。這次出海已經一個月,先是在一場莫名奇妙的風暴中迷失了方向,然後意外地打到了一艙又大又肥的黃魚。就在我們歸航之際看錯風向,一次三十年不遇的低級錯誤,讓我們突然置身異鄉。
我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趁黃魚還新鮮,請附近居民將它們全部分走,拿回家中,剖片晾起來。「等這些黃魚都變成了魚乾,我們就收回其中的大部分,留下小部分,作為給村民的酬謝。」那些收購黃魚乾的小販子們不知道在我家中已經著急地等了多少天了,我卻只能在陌生的地方——炎亭,而不是家鄉鹽廒,冒險做這件事情。
我請炎亭村長駝背錫來監督這件事情,有條不紊地讓每戶人家都從艙中挑走三擔黃魚。做完了這些事情,我請駝背錫到艙裡喝酒。
駝背錫其實長得很好看——除了背有點駝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船長真是精明吶,要不然這滿艙的黃魚只有等著發臭,然後再次扔到海中去——當然那已經不是黃魚啦。」
我為他斟滿了酒,「現在萬事俱備,只欠天上出個太陽了。如果事情真正能成,我們是不會虧待村長您的!」
駝背錫嘿嘿一笑,說:「你們竟碰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黃魚汛,真讓人納悶。但你們突然停泊在我們炎亭,我倒絲毫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幾天前,我的瞎子弟弟說,他在夜裡聽到了黃魚的叫聲,有很多很多的黃魚在叫,自己一宿未睡。過幾日,他就要結婚了,我妻妹要嫁給他。」
對駝背錫這些話,我將信將疑。因此我答應他,明天就到他家喝酒。他的瞎子弟弟竟能在夜裡聽到黃魚的叫聲……我感到已經有無數條黃魚正向我遊來,仿佛我每撒出一張網,總能網回一根金條。
第二天我沒有見到瞎子弟弟,駝背錫說,他喜歡唱溫州詞鼓,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見到了駝背錫的妻子。她長得異常的好看,我甚至有點想入非非。要知道,我離家已經有一個多月,在四個男人的天地中,在有風有雨到處是驚險的大海中,我不知已憋悶了多久。
我和駝背錫面對面坐在一張圓桌前。駝背錫的妻子先上了幾道菜,然後又給我們各人拿了一壺酒。她對我說:「這酒不知放了多少年,除非稀客,我們不拿出來招待人的。」
我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滿屋的香味,我心裡暗想:人好,酒更好,真是好酒!可是酒一入口,我卻感覺到一點味道都沒有——憑我多年品酒的經驗,我想,我該帶領幾個夥伴趕快逃離此地,因為一場殺身之禍似乎馬上就要來臨了。
就在我拔腿想跑之際,突然有一種力量極力告訴我,在這次噩夢一般的出海經歷中,我必須為自己留下一點什麼。
在駝背錫的妻子轉身離開之際,我藉口方便一下,繞到了駝背錫的身後。掀起一條長凳將他打暈過去,然後摸進了內房。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駝背錫的妻子正在抹澡。她回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慌慌張張穿衣服。她行動速度之快讓我深感吃驚,我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將她放倒在床上。在整個過程中,她咿咿呀呀,並不說話,像個啞巴。我突然想起了駝背錫的話:我弟弟的話總是不錯,再過幾日,他就結婚了,我妻妹馬上要嫁給他……」
盲人詞鼓手終於斷斷續續將一曲詞唱完了。
父親從記憶的莽原中走回,吩咐母親上飯。每次請路過的盲人詞鼓手唱詞,父親總是這樣招待他們:先上黃魚頭,後上白米飯。這在貧困年代中是一場盛宴。父親用一根火柴梗剔著牙縫,將口中殘餘的黃魚肉一一除去。他剛喝過酒,滿臉紅光,七八成的醉意,十二分的舒坦。在他的對面,一位盲人詞鼓手正斷斷續續地彈著牛皮筋。也許擺在他面前的兩個黃魚頭的香味屢屢飄進鼻中,他每句唱腔在堅持了三分鐘的正調後一次又一次滑向了食慾的邊緣。好在父親並不在意,在正午的陽光之下,他正細眯著眼睛,看著從簷角垂下的一株瓦花……
父親想到了什麼,開口說到:「現在的黃魚簡直越來越少了,每個黃魚頭代表一條黃魚,但黃魚頭顯然要比黃魚香得多。」
盲人詞鼓手並不動筷子,他說:「黃魚是越來越少了,對聽得見黃魚叫聲的人來說,是一件喜事。」
父親一驚,脫口問道:「聽得見黃魚的叫聲?」
盲人詞鼓手說:「沒有了黃魚,自然也就聽不到它的叫聲,夜裡就睡得踏實了。」
父親還在喃喃自語:「很多年前,也聽說過有人能聽得見黃魚的叫聲,在炎亭……」
說到這裡,父親突然大驚失色,他知道了,為什麼這個盲人詞鼓手這麼面熟,原來長得像極了駝背錫。他明白了盲人詞鼓手原來就是駝背錫的瞎子弟弟。可是已經明白得太遲了。
盲人詞鼓手說:「我聽見你的心跳得厲害,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找了這麼多年,終於找到你了,我可以為含羞死去的未婚妻報仇了!」
盲人詞鼓手雙手齊動,劇烈地彈動著牛皮筋。牛皮鼓剝辣辣地爆響,突然裂開,從鼓腹射出幾枚鋒利無比的暗器,射向我父親的身體……
母親一再告訴我:在1983年你的故鄉鹽廒,到處都曬著你父親出海打來的黃魚。黃魚只買八分錢一斤,只要誰扔下一塊錢,一次可以隨便拿走多少。那時候,黃魚都當飯吃,你們兄弟都是吃著你父親打來的黃魚長大的。可是黃魚實在太多了,滿村莊曬著大大小小的黃魚,招惹來你父親的仇人。他終於將你父親殺死了。
我仔細算了一下,發現母親描述的盛景是50年代的事情,可是她卻將1983年我父親的死聯繫起來,實在太巧妙了。
顯然,母親瘋掉已經有好些年了。
本文摘選自《漁鼓——繆克構文學自選集》繆克構 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