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老齊是在去年的市集。
大概是八月中旬,我們在離唱片店不遠的街區參加了一次復古市集。
市集人來人往,大多都是帶著小孩或者牽著狗的年輕夫婦,對唱片興趣不是很大,除了賣掉幾個帆布袋之外一直沒有開張。
我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觀察過往行人的抬頭紋時,一個老頭在攤位前停了下來。
看上去60多歲,蛤蟆鏡、大背頭、金鍊子、黑色手包,很是精神——是個老克勒。
「您好,隨便看看!」我說。
精神老頭盯著滿滿一筐唱片,嘴角掛著一絲笑,用上海話問道:「儂賣額是膠木唱片伐?」
老頭的聲音甚是沙啞,一幅菸酒嗓。
我不是上海人,雖然能聽懂一點上海話,但是他含混不清的言語很難辨別,於是我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往前湊了湊。
「你這裡賣的是膠木唱片哇?」老頭改用普通話問。
「對,準確來講,這是黑膠唱片。」我糾正道。
「我家裡以前有好多的,和你這個一樣,圓圓的,」說著他用手比划起來。「沒想到現在還有賣這個的。」
「對,現在又流行起來了。」
「可是沒多少東西嘛。」 老頭翻著筐裡的唱片說。
我遞上店鋪的名片,指了指印在上面的地址:「我們的唱片店在這裡,有空可以來坐坐。」
浣熊唱片的名片
老頭把墨鏡拉下鼻梁,拿遠名片仔細看了看說:
「好額呀。」
「您怎麼稱呼?」
「叫我老齊。」
「好嘞。」
過了一周,老齊真的來了,而且真的只是來坐坐。
那是一個清早,天氣還不算熱,我急急忙忙趕來開店,大老遠就看見一老頭,穿著紅色polo衫、綠色長褲,惹眼地站在商場門口。
「嚯!人可真是越老越騷。」我一邊和自己說著話,一邊往店裡走。
老頭看見我大聲打了聲招呼,我聽見沙啞的嗓音才發現是老齊。他手裡還提溜著一個方盒子,看上去像一臺老式手提箱唱機。
果不其然,老齊跟著我進店後把它攤開放在桌子上問我:「這是我家裡的,放了很久,前兩天翻出來插上電發現不動了,你看看還能修嗎?」
這是一臺磨損嚴重的老式唱機,早已看不清銘牌。
「唉,」我在心裡嘆口氣:「又是個麻煩事。」
我給機器通上電,燈也不亮、唱盤也不轉,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用螺絲刀拆開了機器,仔細檢查一番,才在機器內部的塑料殼處發現了「Braun」的字樣。
老齊同款 Braun"PC3"可攜式唱機
機器內部腐蝕嚴重,好像還被重重摔過,零部件一個個無精打採地躺在裡面,好像剛結束體測的高中文科班。
忙活了半個多小時,我放棄了,轉頭告訴老齊:
「勸您別修啦,意義不大。」
老齊失望地嘖了一聲:「可惜了。」
「不過……這機器是家裡自用的?」
「對嘛。」
「這是拜朗欸,西德牌子。您看來不是一般人?」
「小夥子,有眼光!」老齊咧著嘴笑了起來,一屁股坐在試聽區的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
「能在你這聽聽唱片嗎?」
「想聽啥?」
「放啥聽啥。」
那段時間老齊沒事就來坐會。
每隔幾天的清晨9點半,老齊就站在商場門口等我開店,最奇特的是:他幾乎從未穿過重樣的衣服。
九月的天氣愈發炎熱,老齊卻總是換著法兒地換行頭,我偶爾會想像他的衣櫃到底有多大。
他常常拿著一卷報紙,日常寒暄過後就自己坐在角落看報紙,隨便我放什麼唱片,一坐就是一早上。
老齊在的時候,我會放些口味相對老一點唱片,什麼大樂隊爵士啦、施特勞斯啦,或者周璇、白光之類的。
本以為他會喜歡些時代曲,沒想到他倒最鍾愛Louis Armstrong。
就這樣,老齊陪我和其他的店員度過了九月的大部分時光。我們倒也不覺得煩,能有一個「熟客」陪我度過早上的閒散時光也是極好的——雖然老齊幾乎從未消費過。直到十月底不知名的一天,老齊突然託我幫他找一張1949 年10月14日的唱片。我記得那天我正在放一張Louis Armstrong的精選輯,老齊聽到之後突然來了興趣:「觀察細緻!」我翻出那張唱片,對比了上面的浣熊標籤:「之前那張是1968年的,現在這張是1972年的。」「好呀好呀,找什麼?」聽到蹭了許久沙發的老齊準備消費了,我也突然來了興趣。「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歌喲,哼給你聽聽。」說著他不顧其他顧客的異樣眼光,自顧自地哼唱起來。老齊的嗓音顫顫悠悠,像極了隱匿在深坑內的泉水,渾濁、空靈而神秘。雖然算不上好聽,但還好不跑調,像是反覆聽了很多遍後條件反射般的肌肉記憶,即便偶然有一兩個音較為含糊,但總能夠精準地命中音調。這個旋律聽上去不像中文歌,我皺著眉頭讓老齊又哼了一遍。「白色聖誕節!」末了我突然分辨出來:「是Bing Crosby的「White Christmas」!」「啥?」老齊一臉漠然地看著我。我從店裡找出一張收錄這首歌的唱片,放給老齊聽。唱針落下,音箱發出「嘭」的一聲後,Bing Crosby溫暖的聲音緩緩傳來:I'm dreaming of a white ChristmasJust like the ones I used to know老齊聽到愣了一下,攥緊了手裡的報紙,敲著左手手心,興奮地說道:「對,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