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了喪屍、他重塑了喪屍、他賦予喪屍與時俱進的意義,羅梅羅成為了喪屍宗師,製造了影史上最有社會意識、並且打破「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屁話的經典怪物。他可以在喪屍國度中安度晚年,但他並沒有。這位敢捏著幾千塊美金就成立電影公司的反叛青年,永遠都是反主流,即便他親手鑄成的反主流產物。
法國作曲家雅克奧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創作了一出歌劇《霍夫曼的故事》(Les Contes d`Hoffmann),描述才華洋溢的詩人霍夫曼,回憶過往三段失敗戀情。他在這些逝去的愛裡燃燒、受騙、憤怒,他雖然在不同的感情裡飾演不同的角色,但這三段戀曲都同樣被死亡的陰影壟罩,歌劇最終,他也魂飛九天。這部充滿濃鬱愛與死氛圍的歌劇,在1951年改編為一部歌劇電影,許多人讚譽這是史上最佳的歌劇電影。
50年代的曼哈頓,有兩個小夥子經常跑來租借這部電影的膠捲,一位是馬丁斯科西斯(Martin Scorsese),他稱這部電影是啟發他創作的原點,他為它瘋狂著迷,60年後他成功地數位重製了這部經典電影,因為這樣他就能「讓大家在大銀幕上看到清晰潔淨的歌劇之美」,這真是太感人了。
不過,另一個小子是誰?他叫喬治,讓他感興趣的,並非《霍夫曼的故事》的舞蹈與歌聲,而是絢麗的色彩,還有愛與死糾纏孿生的奇異美感。《霍夫曼的故事》成就了影史上最偉大的貢獻:它讓兩個小夥子立志成為電影大師。當然,斯科西斯與喬治A羅梅羅(George A. Romero)那時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會被後世頂禮膜拜。
斯科塞斯家就住在曼哈頓的小義大利區,所以要到曼哈頓的電影中心租《霍夫曼的故事》,騎腳踏車半小時很快就到。但是羅梅羅沒那麼好命,住在布朗克斯區的他得抓緊時間跳上地鐵,花上至少一個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終點。但這些來回好幾次的車程值不值得呢?當然,《霍夫曼的故事》滿足了小小羅梅羅對電影的所有想像:
「這才叫電影,這才叫奇幻,事實上《霍夫曼的故事》充滿了奇幻,外加一點點驚悚等奇妙的元素,它包羅萬象。它真的是我最愛的電影,讓我第一次感激這種來自視覺影像的震撼力。導演在鏡頭前清楚明了地玩弄各種技巧,這讓我感覺,天啊,有天也許我能搞懂這些是怎麼辦到的。」
羅梅羅首部電影《活死人之夜》
《霍夫曼的故事》布景、服飾與妝容華麗豐富,意味著得拿出一大箱綠油油的鈔票才辦得到,而這不是菜鳥導演能輕易仿效的成品。在度過幾年打工仔的生活之後,羅梅羅與他的夥伴約翰羅素(John Russo)決定離開無聊的產業體系,製作一些非主流的恐怖電影——恐怖電影是成本最低的一種電影類型。他們野心勃勃的籌資、成立製片公司「Image Ten」準備大展身手——成本僅有6000美金,這還是靠10個人每人勒緊褲帶擠出600塊之後的成果。最糟的是,才不過幾天,他們就發現事前規劃用6000美金拍攝第一部電影《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的構想實在太過天真,他們需要最少12萬美金,是原定計劃的20倍。
我們願意捐款,我保證在kickstarter之類的地方,大概10秒鐘就能募到12萬美金,原因很簡單:這個星球需要《活死人之夜》。如果當年羅梅羅沒有堅持把這部成本低得可憐的電影拍出來,那麼我們就不會擁有電玩《生化危機》(Biohazard)與它的七部改編電影;不會有影視《行屍走肉》(Walking Dead)、電影《喪屍肖恩》(Shaun of the Dead)與《驚變28天》(28 Days Later);更不會有喪屍路跑。
你的手機上不會有遊戲《植物大戰殭屍》(Plants vs. Zombies);80年代的恐怖電影版圖會少掉一大塊B級喪屍電影支撐;黑客界不會有「殭屍電腦」與「殭屍病毒」這種名詞;更恐怖的是,喪屍元素會從我們熟悉的文化中整個抽離,我們不會對那些翻白眼、口中不停發出嗚嗚聲、緩慢前進的死人們感到恐懼。
將近90年前的電影《白魔鬼》(White Zombie)裡,就出現了「喪屍」這兩個字,女主角被愛慕她的邪惡巫毒法師變成了喪屍,她一樣雪白美麗,只是心智受控——她甚至沒死。喪屍在巫毒教中的定義是「沒有自主意識的人類」。因此,巫毒信仰中,將人類變成喪屍,並不一定需要對方是死是活——活人也能透過吸食「殭屍粉」這種內含大量河豚毒素的粉末變成痴呆的喪屍(事實上是腦前葉處於缺氧狀態)。但是誰扭轉了我們對於喪屍的印象?就是喬治A羅梅羅與他的電影《活死人之夜》。
一起去掃墓的無聊哥哥,這樣嚇唬膽小的妹妹芭芭拉。這是《活死人之夜》的開場,卻也是《活死人之夜》對全人類的詛咒:我們從此知道了喪屍,他們都想抓住我們,大口啃食血肉,而且他們通常都會成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是誰想出這麼荒唐無稽的怪物?有賴羅梅羅的夥伴,編劇約翰羅素。羅素一直想寫一部外星人入侵的恐怖電影劇本,他寫過外星人降臨地球,然後與孩子們成為好朋友的劇本——這看來像無恥的山寨《ET外星人》版本;他寫過外型腐爛的外星人降臨地球,捕獵人類作為食物的劇本。等等,這聽起來有點耳熟……
「外型腐爛」很恐怖、「外星人」很恐怖、「吃人」更恐怖。非常好,這個劇本可以拍成完美的恐怖電影。問題是,外星人是怎麼來地球的?好像需要一臺飛碟,而做飛碟有夠花錢。這個外星人設定很快就被否定了,但是,吃人怪物這一點永遠是不會錯的,影史有太多怪物都會吃人,這可以勾起沒有天敵的人類最原始的恐懼。現在回到第一個元素:「外型腐爛」。這又是一個花錢的大麻煩,而且臨時演員未必有興趣,為這部小電影披上噁心的豬內臟。
最終,羅素的完美點子經過了修改,成為了「剛死掉的屍體復活後吃人」的企劃。這個新修改實在太棒了,也太省錢了:剛死掉的屍體還沒腐爛,所以演員只要在臉上塗上白色油彩,外加翻白眼,蒼白死魚眼的樣子就像屍體;演員們也只要穿著一般的服裝就能演戲,因為這些正常人才剛死嘛,所以外觀看起來還是正常人的樣子。
羅梅羅在電影裡致敬《我是傳奇》
羅梅羅採用了羅素的點子,但是他想得更遠更深……他想到了一個被活死人佔領的末日地球。羅梅羅鍾愛理察馬特森(Richard Matheson)的小說《我是傳奇》(I Am Legend),書裡敘述一種神秘疾病侵襲了整個地球,大多數地球人都轉化成為某種類似吸血鬼的生物,它們在白日時躲藏在地洞之中,等到黑夜時才現身捕獵生還者。它們的人數眾多,而且越來越多。它們的眼中釘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未被感染的人類——他是吸血鬼世界的傳奇人物。
對那個倖存者而言,他要支撐自己不被它們感染,並且找機會毀滅這些噁心的傢伙,否則他就得面臨「死亡」;但對吸血鬼們來說,它們不了解這個人為什麼尚未轉化,一起體驗快樂的「永生」。羅梅羅著迷於這個末日世界的景象,更著迷於生與死的顛覆想像——他可以在《我是傳奇》裡,感受當年《霍夫曼的故事》帶給他的震撼。就這樣,羅梅羅決定下手「致敬」。
他將羅素「復活屍體吃人」的點子套進《我是傳奇》裡,讓原著的吸血鬼改成了活死人,將透過吸血感染其他人的行為,改為被咬到就會變成同類。但更重要的是,雖然我們未必在《活死人之夜》裡看到這一點,但羅梅羅相信喪屍不會永遠只是腦袋空空的怪物,就像《我是傳奇》,這些活死人是有意識進化的可能的,它們終究會群聚組成社會、它們終究會統治地球……
這群年輕人就開始了他們的「重塑喪屍」之旅,胡亂修改巫毒教的傳統、抄襲了科幻大師的設定、捏著薄薄的鈔票,最終完成了《活死人之夜》。羅梅羅希望一炮而紅賺大錢,畢竟公司與所有人都沒錢。但他也知道這是他第一部長片電影,況且他電影裡的怪物與一般恐怖電影裡的不同,要一炮而紅是有點難度。但他希望至少觀眾能看完他的電影(不要走人),理解他們的創意與享受電影──觀眾們可毫不買單,他們無法忍受《活死人之夜》。
很不幸地,60年代美國還沒有分級制度,許多小朋友興奮地買票進場,看這部片名有點嚇人的電影。慘劇發生了,幼童觀眾在戲院座椅上被嚇得無法動彈,有孩子在走道上邊逃邊哭泣——《活死人之夜》真是電影分級有其必要性的最佳證明。臺下有些媽媽試圖讓孩子們鎮定,自己卻被畫面上喪屍小孩咬媽媽的慘況嚇得尖叫。
而其他沒在尖叫的成人觀眾們也不好過,他們發現這部電影的男主角竟然是個黑人!60年代的觀眾只能在黑人剝削電影裡看到黑人當上主角,但在《活死人之夜》裡,主角本是個有能力、強壯、同時細心與體貼的黑人,他完全不理會其他白人角色對他的想法。羅梅羅讓黑人成為了《活死人之夜》的英雄,而不是奴隸或布景。
喪屍宗師——羅梅羅
如果你不認識羅梅羅的大名,也許你可以用現在好萊塢新一代恐怖天王喬丹皮爾(Jordan Peele)來類比一下:皮爾在他的電影《逃出絕命鎮》(Get out)裡,不但炮製了頗富新意的恐怖橋段,還巧妙地包裝了種族歧視的政治議題。《逃出絕命鎮》還是皮爾第一次獨立執導的電影,這些狀況都與羅梅羅的《活死人之夜》一模一樣,只是羅梅羅早了皮爾將近50年。
皮爾後來執導的《我們》(Us),涵跨了更廣泛的議題:階級對立又互相依賴的複雜關係。而羅梅羅也在他的《活死人黎明》(Dawn of the Dead)裡批判消費主義;在《新喪屍出籠》(Day of the Dead)裡批判法西斯主義會讓人類變成禽獸;《活死人之地》(Land of the Dead)裡有階級對立的崩壞人類社會;《死亡日記》(Diary of the Dead)裡嘲諷新世代對視覺媒體的無上崇拜——這是2007年的電影,也許羅梅羅沒想到,他會成功預言「直播網紅時代」的誕生。
他發現了喪屍、他重塑了喪屍、他賦予喪屍與時俱進的意義,羅梅羅成為了喪屍宗師,製造了影史上最有社會意識、並且打破「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屁話的經典怪物。他可以在喪屍國度中安度晚年,但他並沒有。這位敢捏著幾千塊美金就成立電影公司的反叛青年,永遠都是反主流,即便他親手鑄成的反主流產物,某一天成為了主流——影集《行屍走肉》第五季首映時,創下了1700萬觀眾收看的驚人數據。
在那之前,事實上,《行屍走肉》在2013年就想過請開山祖師助陣,對當時已經高齡73歲的羅梅羅來說,這是讓他再次活躍於好萊塢的大好機會。但他不表認同:「如果喪屍有一天被踢出流行文化了,那我應該會回鍋繼續製作喪屍作品。現在呢?我不想再碰它們了。我的老天,現在到處都是喪屍,《行屍走肉》是美國收視率最好的影集,還有電影《殭屍世界大戰》(World War Z)、一大堆電玩遊戲與廣告……啊!喪屍實在太多啦!」
他補充:「感覺我已經無法在這股浪潮中擁有立足之地,有人來問過我是否可以執導一兩集《行屍走肉》,但我不想參加。因為《行屍走肉》本質是一部肥皂劇,只是偶爾出現喪屍。喪屍永遠是我用來嘲諷或批評政治的工具,但我發現在現今的喪屍潮流中,已經沒人這樣做了。」
三年半之後,罹患肺癌多年的羅梅羅,於2017年7月在睡夢中去世。他聽著最喜愛的電影《蓬門今始為君開》(The Quiet Man)的配樂,在老夥伴與妻小的環伺下離開這個世間,享壽77歲。
羅梅羅曾有一個喪屍統治地球的夢想,他沒有意識到,這是預知夢而不是虛構的幻想——看看過馬路還緊盯手機的低頭族們。在他的夢想中,喪屍是人類的未來,甚至是更好的人類,它們沒有人類的猜忌,卻漸漸擁有人類的智慧;在那些血肉腐敗的步行屍體之間,沒有黑白、無分階級,大家一起咬得痛快,一起被痛快爆頭。喪屍最終獲得了永生,正如《霍夫曼的故事》最終的霍夫曼,脫離了人世情愛糾葛,而羅梅羅也藉由他最傑出的創作,永遠地活在流行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