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飛簷
以女主Fern的視角,跟隨著她的車,觀者在《無依之地》裡看到一種遊民的生活狀態。必須面對的溫飽問題和無法停駐的生活節奏構成了全片的主體,臨時工作的辛勞和沒有住所的焦慮在起初總是牽動著人們,但《無依之地》的底色似乎並不是那麼殘酷,甚至帶著一種博大的溫柔。趙婷這有力的一擊,帶著她的鋒芒與體察邊緣群體的溫暖,卻不帶有屬於任何一種文化語境的標籤。
「I’m not someone who takes on one identity and lets it form my whole being. 」正如趙婷自己所說,她從未認為自己屬於任何一種群體。
影片提供了一種對遊民群體多元包容的觀察視角,這些共通的話題,打破了人們習慣以區域性作為思考基點的認知邊界。從趙婷的創作軌跡中,我們同樣很難抓住她對特定地域的執著,她像個始終在路上的旅人,停留在哪,便以此作為創作地。
她的長片處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描繪了美國印第安土著人的生活,關注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通過青少年成長階段的敏感心緒與隱隱被觸發的身份認同,在一種偏寫實風格的人物刻畫裡展現少數群體的內心狀況。在對少男少女相處細節的摸索中,趙婷觸摸到了自我認知之外的母題:鄉愁。
《哥哥教我唱的歌》劇照
而在《騎士》中,從繁華的布魯克林到靜謐的南達科達州,趙婷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嘗試融入牛仔生活使她面對著諸多挑戰,作為一個闖入者,她受到了排擠與奚落,起初與當地的人基本無法溝通,最終還是和他們打成了一片。
《騎士》劇照,真實的牛仔生活和南達科達州的美景
到了《無依之地》,也許趙婷在前兩部的創作中獲得了新的啟發,她開始知道如何把自身對世界的感受坦誠地轉換到她的作品之中,放下對於文化背景的刻意探求,依舊回到了人本主義的關懷之中。從身份認同與當代鄉愁的思索中往前再走一步,她看到了遊民群體。
而遊民群體緣何吸引著她,得從她的成長經歷說起。
1982年,趙婷生於一個富裕的北京家庭,父母離婚後,她跟隨父親與繼母一起生活。年少叛逆的她接觸到了自己喜愛的事物:漫畫、小說、電影。父母從未約束過她做自己,由此,她骨子裡對自由的熱忱逐漸生長。15歲,正值形成自我意識的青春期,趙婷被父母送去了英國的寄宿學校,對英文一竅不通的她開始了一種全新的也必然面臨重重障礙的生活,在蒙特霍利約克學院獲得政治學學士學位後,她進入紐約大學電影學院學習電影,這個嚮往美國西部生活的女孩,終於來到了她的應許之地。
《無依之地》工作照
對趙婷來說,始終在漂泊的生活使她也同樣總是處在流動的身份認知裡,她深感自己與遊民群體有高度的相似之處。
南達科他州美景
於是,她和自己的團隊一路從南達科他州的荒地、內達華州的黑巖沙漠到內布拉斯加州的甜菜地等途徑七個州的取景地,歷時四個月,除了主角扮演者麥克多蒙德,在與真正的遊民群體相處拍攝中,完成了這部《無依之地》。
內達華州美景
實際上,遊民生活的不確定性,體現在多個層面,最顯著的一點是他們的基礎生活缺乏物質上的穩定性。而不同於原遊民,作為導演的遊民則是主動地選擇了這一身份。他們或是選擇在故土上自我放逐,或是另求一條新的路徑。趙婷在這四個月中,則主動選擇做一個參與其中的遊民,踏上一條不在她故土之上的新路徑。
趙婷與主演麥克多蒙德
以自己原本漂泊的經驗與這段時間的動蕩去切身衡量遊民生活的動蕩不安,使得趙婷和遊民群體產生了感性知覺的相通。所以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配角——趙婷幾乎在他們每個人身上發現了不同的光點,當他們面對死亡、愛、或是親密關係時。她以此拼湊成她對生命的一種詩意闡述,而似乎也形成了她個人對底層世界的內在的感應。
2018年4月,美國Vogue雜誌上的趙婷
對於遊民電影來說,導演有時會藉此來呈現一些社會問題,但這一定不是最核心的表達。在導演對人物生活的細節描摹以及這一人群始終在路上的狀態呈現,不難發現,他們在讚美遊民世界的生命質感。為了生計的掙扎求索的執著,或是重壓之下不加矯飾的樂觀,又或是不舍愛與熱烈的賭徒心態,很多時候因底層身份對照著「反大多數」的人生觀,在這巨大張力之下,存在主義的魅力被無限放大。同樣地,遊民本身的生活形態,也對於被各種文化觀和多種立場包繞的導演來說,有著樸素的啟發意義。
Fern開著她的白色麵包車,像浮萍一樣在瑣碎冗雜的臨時工作裡謀生,白天辛勞,晚上「寄居」在她的車裡。生活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穩定:從車到工作地,兩點一線。對生存的焦慮和開放包容的心態同時存在在她的身上,她一邊與自己和生活對抗,一邊又在旅途中不斷交友,走進他人的生活。強烈的孤獨和與他人產生連結的喜悅也同時發生在她的生活裡,荒地與沙漠的唯美空景總是映照著Fern平靜後的心情,難捨對過往的掛念,也迎接生命裡時有發生的變化。
《無依之地》劇照
遊民身上強烈標識著人類一部分共通的情感,最顯著的就是鄉愁。
趙婷用兩個詞對照著說明這種感情,「homeless」和「houseless」,簡單來說,houseless是沒有房子。而homeless是無家可歸。對主角Fern來說,她願意稱自己「houseless」而不是「homeless」。
內布拉斯加州沙丘區 (Sandhills)的落日風景
「人,詩意地安居於大地之上」荷爾德林寫下這句詩的時候,貧病交加且居無定所。後來,它也終成為了海德格爾給現代人指出的一條返鄉之路:懷著相似的鄉愁尋找家園。這一哲學觀點旨在以詩意的想像與胸懷來抵抗機械化生活所導致的個性泯滅、生活的刻板化、碎片化。主張與自然為伍,星月相伴,山水在側。這種樂天的想法彌補了遊民生活奔勞辛苦的遺憾,而由此,鄉愁在現代語境的含義也不再僅僅是思念故土的憂傷。
內華達州黑巖沙漠
懷持這樣的「鄉愁」,是以包容萬物的心態出發,珍存著記憶裡的愛,追尋一個棲息地,並不懼於與這裡的人與物產生深刻的連結,但也不再執著於永恆和歸屬感,僅僅是有過互相的告慰,已彌足珍貴。記住了在此遇見的人,曾有過熱烈的交談,也用對土地的純粹知覺擁抱了這裡的景致。這也是遊民生活對現代生活的啟示。
正如Bob Dylan在《Like a Rolling Stone》所唱:「How does it feel/To be no your own/With no direction home/Like a complete unknown/Like a rolling stone...
」如果加身的桎梏越來越繁重,我們是否能像遊民一樣,想明白生命中的輕與重?
參考文獻:王小魯《「新遊民」電影》
編輯 調反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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