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40期,原文標題《趙婷:在<無依之地>崛起》,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在剛剛結束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華人女導演趙婷憑《無依之地》斬獲最佳影片大獎。這部耗時六個月完成、聚焦美國遊牧者的電影打破了大眾對好萊塢西部片的傳統認知,也讓趙婷一躍成為當下最受世界影壇關注的女性導演。
文/顧草草
電影《無依之地》劇照
九月是趙婷的九月。她的新作、個人執導的第三部長片《無依之地》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歷史性地奪得最佳影片大獎,成為歷史上第五位在威尼斯折桂的女導演,也創造了華人導演在威尼斯第八次捧得金獅而歸的紀錄。而在剛剛結束的多倫多電影節,《無依之地》再次登頂,趙婷成為李安2000年憑藉《臥虎藏龍》獲獎之後,歷史上第二位獲得多倫多電影節人民選擇獎的華人導演。
拍「西部片」的華人女導演
因為疫情期間旅行限制令的緣故,趙婷和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為首的主創團隊無法親自出席威尼斯電影節。《無依之地》在電影節最後一天上映,但水城人民熱情依舊,首映禮現場座無虛席。在影片放映結束後,全場響起了如潮的掌聲,向無法出席的主創們熱情致意,久久無法平息。《無依之地》以後來者之勢迅速成為奪獎熱門,一舉成為國際場刊最高分。
年僅38歲,導演生涯第三部長片就取得這樣的榮耀,不要說放在中國、華語電影圈,放在全世界,都極為罕見。
趙婷走到金獅的這一路,並不平坦,也非捷徑。從高中開始在海外生活的她,大學畢業後並沒有立刻選擇自己的職業,而是去紐約漂泊了多年,在酒吧打工,直到被無數過客的故事啟發,才決定去學電影、拍電影。從紐約大學帝勢藝術學院畢業後,她拍攝了自己的長片處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於2015年入圍了聖丹斯電影節和坎城電影節的導演雙周單元。那時,趙婷的名字偶爾出現在中文媒體裡,總要被冠上「宋丹丹繼女」的頭銜。直到兩年後,她拍攝了自己的第二部長片《騎士》,再赴坎城導演雙周單元,並在美國的各類獨立電影節上有所斬獲。這時候,趙婷才不再是報導裡「宋丹丹的繼女」。
坎城之後,趙婷開始被國際電影市場關注,也引起了一些好萊塢電影人的興趣。
導演趙婷(視覺中國供圖)
2018年,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再度獲得小金人的美國泰鬥級女演員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宣布,自己即將和趙婷合作一部電影。那部電影,正是如今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斬獲大獎的《無依之地》。
《無依之地》改編自美國女記者傑西卡·布勞德(Jessica Brauder)的同名非虛構作品。當時,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正和自己的搭檔籌拍由自己製片的電影,她讀到這本調查式新聞寫作風格的作品以後,迅速拍板,買下了電影版權,但卻遲遲無法確定導演人選,直到在多倫多電影節上看到了趙婷的《騎士》。她立刻打電話給搭檔說:「我找到我們的導演了!」
對比《騎士》和《無依之地》這兩部電影,不難理解麥克多蒙德的選擇。同樣是背景設定在美國中西部,同樣是非典型西部片和公路片的結合,同樣是聚焦邊緣人群,同樣是一趟自我尋找的旅程。
從傳統意義上來說,「西部片」是一種被男性壟斷的類型片。但趙婷在《騎士》中挑戰了這種壟斷:她通過一個受傷牛仔的故事,探究美國印第安年輕人高自殺率的問題,以女性視角呈現出當代美式英雄主義失落破碎的模樣。《騎士》打破了西部片雄性粗獷的固化形態。
《無依之地》則是聚焦一個一無所有的老年女性,講述她寄居在自己的廂式貨車中,選擇永遠在路上,成為一個當代遊牧者的故事。
從《騎士》到《無依之地》,趙婷將自己擅長的事情再做了一遍。只是這一次,無論從演員表演、製作水平,還是影片立意等各個方面,趙婷的遊牧式電影在《無依之地》中都實現了全面升級。
在威尼斯電影節期間,《無依之地》釋出了第一支預告片——稱之為預告片,其實只是從電影中截取的一個完整的長鏡頭。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麥克多蒙德扮演的弗恩在夕陽下走過遊牧者營地,路過安營紮寨的遊牧者們,經過朋友們聚會的篝火叢,走向屬於自己的靜謐、溫馨。全程沒有任何人工打光,鏡頭的流動猶如附著在弗恩的呼吸之上,充滿了平凡生活的生命力。僅僅這一場戲,就能看出趙婷堪稱大師級的調度能力,更完美示範了日常瞬間是如何在電影人手中化腐朽為神奇的。
從美國西部到威尼斯
威尼斯首映之後,影評人不可避免地將她的作品和泰倫斯·馬利克的電影相比較。2018年趙婷在接受《標準電影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採訪的時候,也公開表示過自己對大師馬利克作品的熱愛,尤其是2005年那部講述17世紀印第安原住民和殖民者交集的《新世界》。
兩人的導演風格有相似之處,但在詩性流動的影像之內,趙婷並沒有像馬利克那樣執著於上升出某種哲學意義。她更傾向於展示遊牧生活中的種種瑣碎細節:弗恩向遊牧前輩學習如何保養廂式貨車、保存備胎、定期進行車況護理等等,在漫長路程中的種種樂趣,和朋友在篝火邊聊天,分享人生經歷,去電影院看《復仇者聯盟》,在酒吧看本地駐唱歌手的演出,趕集,逛跳蚤市場,參加廂式貨車寄居者的展會等;和互有好感的遊牧者戴夫一起去大型遊樂場打工……影片的戲劇性並不依賴於某幾個具體的激烈事件,故事的核心僅僅是弗恩本人的命運。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有機構成了全片劇情的起伏,有的時候觀眾甚至很難判斷自己究竟在看一部紀錄片還是劇情片。
在《無依之地》中,趙婷是一個謙卑的講述者,她不對主角的生活做出任何幹擾,不存在任何判斷和預設,她的鏡頭帶著出自本能的好奇心和對邊緣人的認同,她和觀眾一起細究關於生活——無論是哪種形態生活的箇中況味。從這一點上來說,也許趙婷更像她欣賞的另外兩位電影人:李安和王家衛。
無論是《騎士》還是《無依之地》的故事,都和趙婷在北京的成長、在英國的青春期、在紐約的日常生活沒有必然關聯。但從兩部電影呈現的細節和人文關懷來看,她是個好的觀察者和思考者。
趙婷和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以及只有23人的迷你團隊長達六個月在路上的拍攝,幾乎從方方面面再現了原著作者的田野旅程。通過麥克多蒙德扮演的弗恩的視角,觀眾們能一窺當代遊牧者社群的狀態。趙婷不吝於把更多的鏡頭給那些流浪者、拾荒者,那些因為養老金拮据而無法保住房子的老年人,沒有緣由漂泊的年輕嬉皮士,因為拒絕穩定生活選擇遊牧的大爺,因為父母亡故而選擇上路療傷的年輕黑人女孩,即便身患癌症也不願意放棄遊山玩水的老奶奶……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理念,折射出極為複雜的當代遊牧者的身份光譜,滲透著人生百態,也暗藏著美國社會的種種危機——養老金虧空,醫療體系無能,人情冷漠疏離,亦是某種對於資本主義社會規訓生存方式的批判。
如果《無依之地》存在某種訴求,便是通過對當代遊牧者生活的正視和關注,為更多的人祛魅除魔。在獲得金獅獎後的新聞發布會上,趙婷穿著便裝,扎一個髮髻就出現在現場連線的大屏幕中。在感謝了所有觀眾在疫情沒有徹底過去的時節就來電影節觀看這部電影之後,她表示,如果這部電影能帶來什麼樣的變化,能給她所拍攝的遊牧者做些什麼,她希望是所有看過《無依之地》的人,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遊牧者時,都能給出一個毫無芥蒂的微笑。她說,遊牧者們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但是一直生活在人們誤解和歧視的目光之中。希望這部電影能讓大眾意識到,那些生活在社會邊緣的遊牧者,也不過是普通人。
這是熟悉的、屬於電影人的浪漫主義:電影能改變世界嗎?能,《無依之地》這樣的電影能,哪怕只是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