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突然出現的客棧,去年中秋途經嘉興,幾度盤桓,未有所見。
客棧門口豎有幾根高杆,兩側的高杆上掛著風旗,獵獵作響。大門前的高杆上掛有四盞燈籠,燈籠上有字,書:十方客棧。
十方:上天、下地、東、西、南、北、生門、死位、過去、未來。佛家語十方世界,指的是十方無量無邊世界。
一位年約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的美婦人手執晶瑩碧綠竹棍,立於客棧之前,一雙靈動之極的眼眸凝視燈籠,足下略現躊躇。
「十方,客棧老闆好大的口氣。」
自嘉興碼頭上岸,天色已晚,美婦人本欲尋一戶農家投宿,無意間撞見此間客棧。客棧外幽幽靜靜,客棧內燈火昏黃,美婦人只覺說不出的怪異。
躊躇間,店夥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親切招呼:「女俠,可要住店,裡面請。」
美婦人問道:「有寬敞乾淨的上房空餘?」
店夥道:「有有,熱水熱茶熱飯上房,應有盡有。再過一刻,有江湖士來大堂講江湖事,女俠若有興趣,不妨捧個人場。」
「江湖士講江湖事?」美婦人笑道,「那可好,我倒要聽上一聽。」
步入客棧,已有客人先至,零星坐在大堂僻靜角落。美婦人匆匆掃過一眼,背後有靠、便於觀察的座位均已被佔。
最深的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衣著粗俗如田舍漢,但男人為女人端茶遞水,舉止文雅,動作輕柔,無一處不顯體貼溫柔。女人偶爾露出柔和的側臉,時時扶住腰肢,不難看出高高隆起的腹部,原來已是身懷六甲的孕婦。
另一邊則是身形挺拔的江湖客,桌上放著長劍,內側長凳上擺有竹筐,竹筐上蓋著的白布被掀起一角。江湖客注意到美婦人的目光,一手搭住竹筐,一手按在劍上,朝她投去一瞥。劍眉星目,目光冷冽,竟是個女扮男裝的俊俏女子。
美婦人頜首微笑,當是招呼。
店夥端一碗饅頭一碗肉走到江湖客桌邊,吆喝道:「客官,您要的白饅頭白肉。」
江湖女客道:「謝了。」
「客官,可要添些白水?」
「有勞。」
白水白肉白饅頭,處處小心,時時戒備,和那對男女一樣是個有故事有來歷的人。
在掌柜處登記入住,聽說過一會兒就有江湖士來,美婦人倒也不急著回房,坐在一張方桌旁,要些吃食和水。
店夥見她不似旁的客人那般緊張,主動問道:「女俠,可要來一碗小店自製糊塗湯?」
「糊塗湯?喝完糊裡糊塗不曉世事?」
「哪能啊,女俠,青天白日,小店做的可是正經買賣。」
美婦人尚未說好,門口便響起一道爽朗的女聲。「哪家黑店會說自己幹的是殺人越貨的買賣。去他爹的,這是什麼鬼客棧,老娘怎麼到這來了。」
店夥上前應道:「小店十方客棧,女俠裡邊請。」
「呸,什么女俠,老娘金湘玉,你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女人搖曳生姿,步步生花,從門口到大堂不過幾步之遙,愣生生給她走出個風騷多情,婀娜多姿。
掌柜從櫃檯後走出來,點頭哈腰,態度殷勤。「原來是金老闆,貴人踏賤地,小店蓬蓽生輝。快把好酒拿出來。」
金湘玉在美婦人鄰桌坐下,道:「嘁,這還差不多。算你識相。」
美婦人暗贊一聲美人風情,心下頗覺詫異。今晚所見江湖中人,對她而言極為陌生,難不成在桃花島待久了消息閉塞,是以出現那麼多精彩的人物,聞所未聞。可是,她遙領丐幫幫主一職,每月均有書信消息來往於兩地之間,若是江湖中出現此等人物,丐幫不會全然不知。
真是奇哉怪哉。
美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之女,郭靖之妻,現任丐幫幫主黃蓉。
幾個月前,江南一行,恰逢嘉興陸家莊滅門慘事,一家四人出門,歸程變成七人。其中一人是丈夫郭靖的結拜兄弟楊康的遺腹子楊過,另有武三通的兩個兒子:武敦儒、武修文。三個半大的孩子和女兒郭芙做伴,桃花島上雞飛狗跳。
因厭惡楊康,加上楊康間接死於自己手上的緣故,黃蓉難免對楊過略有提防。而楊過眉宇之間的跳脫肖似乃父,性子偏激,令黃蓉更是不喜。
為使楊過不誤入歧途走上其父老路,黃蓉略施小計,親自教授楊過,每日習文讀書。本想令楊過學些做人道理,不想小兒口角,楊過使出歐陽鋒的蛤蟆功將武修文重傷。歐陽鋒與郭靖的師父柯鎮惡素來有仇,二人水火不容。柯鎮惡不欲和仇人之徒一同生活,故而楊過無法繼續留在桃花島。思量再三,郭靖只得將他送到終南山重陽宮拜師學藝。
要黃蓉說,楊康師從重陽七子的丘處機,照樣認賊作父,重陽宮的教育不過如此。
丈夫走後,一人管教女兒郭芙與武家二子,三人均不如楊過聰慧。自家女兒倒也罷了,武家二個孩子資質魯鈍,屢教不會,黃蓉頗覺氣悶。一日醒來,聽得小兒嬉鬧無趣,黃蓉無聊至極,將郭芙與武家兄弟託付給柯鎮惡,自己乘船離開桃花島,不想今夜有此奇遇。
「小人江湖士,專說江湖事。」江湖士一聲吆喝。
黃蓉回過神來,發現大堂內又有了新的客人:蒙面女客、美豔道姑、面容清麗的小姑娘……各個看起來都不好惹。
只見一江湖士立於大堂正中的樓梯上,聲音清亮。「若是說得好還請諸位給小人一碗酒喝。」
道姑冷聲問道:「若是說得不好,又當如何?」
江湖士道:「說得不好,只得請諸位多多包涵,酒沒有,給一碗刷鍋水也好。」
店夥說道:「說得不好,連刷鍋水也別想,倒是可以給你一桶掌柜的洗腳水。少廢話,且說。」
鬨笑聲中,江湖士言道:「頭一樁來自京城,東廠督公魏忠賢誅滅兵部尚書周瑞朝、大學士邱正一家,同時被誅滅的還有周淮安所屬門派——天山神社,一門上下,無一活口。邱大學士的孫女被其侄女所救,如今周瑞朝之子周淮安與邱正的侄女邱莫言皆為東廠通緝要犯。」
「周淮安還活著麼?」女扮男裝的江湖客突然發問。
江湖士摸摸小鬍子,笑了一笑。
江湖女客道:「是我忘了。」
一小錠銀子從角落飛出,江湖士順手接過,笑道:「有消息稱周淮安和邱莫言正分別前往龍門關,打算出關和孫承宗將軍會合。」
江湖女客又問:「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江湖士道:「江湖人知江湖事。」
江湖女客道:「好一個江湖人知江湖事,是我多此一問。」
在得到想要的消息之後江湖客輕鬆不少,黃蓉卻狐疑,她所知京城是臨安,從沒聽說過有機構叫東廠,也不曾聽聞魏忠賢這號人物,至於天山神社更是聞所未聞。
只聽江湖客繼續說道:「第二樁來自移花宮,傳說移花宮大宮主戀上『玉郎』江楓,而江楓卻與移花宮宮女相戀。為躲避移花宮追殺,江楓變賣家產與宮女私奔。」
移花宮、「玉郎」江楓,又是兩個不曾聽聞的門派,歸隱桃花島這些年,倒像是與世隔絕,丐幫那些叫花子是幹什麼吃的,怎麼送來的情報裡無一提及。對黃蓉來說,名號陌生,方才那種詭異的感覺更甚。
店夥問道:「那『玉郎』真是人如其號?」
江湖士道:「能被移花宮大宮主看上,必然不同凡響。可是這匹夫無罪,懷璧其責,如今落到逃難的地步,想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如今女人如此厲害,求而不得就要趕盡殺絕?」
江湖士哂笑一聲:「可不就是。諸位可知江南有兩大陸家莊?其一是太湖陸家莊,其二是嘉興陸家莊。幾個月前,嘉興陸家莊慘遭滅門,家中老小主僕,飛禽走獸,無一倖免。滅門的兇手是一女子,姓李,名莫愁,人稱赤練仙子。」
一語既出,旁人若有所思,似是在想赤練仙子李莫愁是何人物。
終於有個熟悉的名字。黃蓉凝神細聽,抬頭見道姑目光灼灼,心下一動。當日他們夫婦遇李莫愁,只來得及以嘯聲相懾,沒有與她正面交手。聽說那赤練仙子是個出家的道姑。
店夥不滿:「幾個月前的事說來作甚。」
江湖士道:「此言差矣,你可知赤練仙子為何要滅陸家滿門?這樁公案最早要追溯到十年之前,那赤練仙子與陸家莊陸展元本是一對情人,誰知陸展元另娶武三通的義女何沅君。婚禮當日,武三通與赤練仙子搗亂,為大理天龍寺高僧所阻,這才定下十年之約。十年之期一到,赤練仙子的武藝今非昔比,先殺天龍寺高僧,又闖上陸家莊,恰逢武三通之妻武大娘攜二子正好趕至,一番激鬥,只逃脫陸家一女與武大娘的兩個兒子,聽說,武家兄弟被路過的郭靖黃蓉夫婦收留。」
店夥不解道:「且住,陸夫人既為武三通義女,為何武三通也要搗亂?」
「嘿。」江湖士一拍木欄,神採飛揚,「這樁秘事別有隱情,不足為外人道也……」他摸摸喉嚨,想討一碗酒喝。
「嘁。」金湘玉喝道,「想喝酒就直說,少給老娘賣關子。」
江湖士哈腰作揖:「謝金老闆賞酒。」
金湘玉道:「老娘的酒可不是那麼好喝的。就是你不說,我也猜得著,不就是武三通那色鬼見色起意,對義女產生非分之想。」
黃蓉與武三通乃是舊識,未料金湘玉說出這番驚世駭俗的話,正欲斥金湘玉胡言亂語,卻聽江湖士贊道:「金老闆果然料事如神。」
「誒。」金湘玉擺擺手,並無得意之色,「那何沅君被老色狼覬覦在先,又碰到三心二意的男人,可惜最後連命都沒了。那什麼仙子也是笨,冤有頭債有主,殺女人算什麼本事。」
「咯噠。」道姑放下茶碗,冷冷瞥向金湘玉,「你的意思是姓何的賤人不該死?」
金湘玉斜了道姑一眼,道:「姓陸的男人朝三暮四四處勾搭,與姓何的女人有什麼干係。難道成親之前,姓陸的臭男人還會告訴那女人自己做過什麼好事?不過該不該的都死了,江湖仇殺,說什麼該不該的都是枉然。那什麼仙子也好意思叫仙子?十年了還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不是笨是什麼?要是老娘,找他十七八個年輕小夥,哪個不比姓陸的強。」
黃蓉與道姑盡皆愕然,就是黃蓉的之父黃藥師放浪形骸,無視禮教,也從未說過如此驚世之言。
道姑低聲道:「不知廉恥。」
掌柜一直立在櫃檯後頭,此刻笑呵呵說道:「江湖士,你說的都是過去發生的事,有什麼新鮮的熱鬧可湊?」
「新鮮的熱鬧。嘿,還是與那赤練仙子有關,你們可知赤練仙子是何門派?」
黃蓉笑問:「是何門派?」
「女俠可知終南山全真教?」
道姑冷笑:「你該不會是說赤練仙子師從全真教吧。」
江湖士摸著鬍子道:「非也,赤練仙子師門與全真教大有淵源。門派所在乃是全真教重陽真人舊日所居活死人墓,於是江湖人稱古墓派。」
道姑微微色變,手中捻一枚銀針,思量再三,終還是將銀針放了回去。「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江湖士拱手道:「好說。古墓派這一代除卻赤練仙子揚名在外,尚有一名女弟子叫小龍女。當年,因陸展元之故,赤練仙子被師父逐出師門。師父死後,赤練仙子以弔唁為名,闖入活死人墓,查探先人武功秘籍,不曾想敗於其師妹小龍女之手。幾番失手,赤練仙子心生一計,對外放出消息:師妹小龍女美若天仙,欲比武招親,勝者不僅能得到小龍女下嫁,更有奇珍異寶、武功秘籍陪嫁。赤練仙子豔若桃李,聲稱師妹容貌遠勝於她,引得江湖中的邪門歪道紛紛意動。近些日子,這群人正往終南山集結,摩拳擦掌,以期人財兩得。」
新文開坑《江湖女俠之十方客棧》
江湖女俠們交匯在漂移的十方客棧,一個偶然接連另一個偶然,她們的江湖歷程因此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