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題記
2017年4月,一則新聞讓喜歡老上海情調的粉絲們激動不已——經歷了85年的風風雨雨,那個曾經讓無數上海人神往的百樂門舞廳重新開門迎客。
「月明星稀,燈光如練;何處寄足,高樓廣寒;非敢作遨遊之夢,吾愛此天上人間。」
這是當時一位不知名的文人寫下的百樂門極盛時期的景象。
十裡洋場,紅男綠女,香鬢麗影,輕歌曼舞間多少愛恨痴嗔,幾多離人別怨,都化作了上海百樂門門庭上那抹最絢爛的霓虹——閃耀卻最終歸於沉寂……
但那些故事,那是人,真的就如黃浦江中那個不經意的浪花般湮沒了嗎?
白先勇先生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在他的小說集《臺北人》中,從年邁挺拔的儒將樸公到退了休的女僕順恩騷,從上流社會的竇夫人到下流社會的總司令,從知識分子到幫傭工人,從軍閥到歌女,三教九流,各有各的境遇,各有各的心酸,卻又「都有一段難忘的過去。」
而這其中,金大班是一個絕對不能被忽視的角色。
她,風塵浪蕩,她,仗義助人,她愛的濃烈,恨得決絕,她精明世故也執著爛漫,她是百樂門裡最耀眼的「玉觀音」,也是碾壓成泥的「死不得」……
這是她的故事,難忘,難堪,光彩照人又悲戚哀傷,你聽,歌舞聲響起,噓,金大班來了……
01踩不完惱人的舞步,喝不盡醉人醇酒,良宵有誰為我留?耳邊語輕柔
華燈初上,臺北夜巴黎舞臺,一陣雜沓的高跟鞋聲印在樓梯上,好聽而悅耳,但這聲音聽在總經理童得懷耳朵卻又如針刺又如蒙大赦,他竄出來,囔道:
「金大班,你們一餐飯下來,天都快亮嘍。客人們等不住,有幾位早就走了!」
金大班本想打發兩句,卻不料童得懷猶自不停地埋怨著。
「金大班聽見了這話,且在舞廳門口煞住了腳,讓那群嘰嘰呱呱的舞娘魚貫而入走進了舞廳後,她才一隻手撐在了門柱上,把她那隻鱷魚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經理,臉上是似笑非笑地開言道:……夜巴黎不靠我玉觀音金兆麗這塊老牌子,就撐得起這個場面了?……天天報到的這起大頭裡,少說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識,人家來夜巴黎花鈔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場來了呢?……我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下海的時候,只怕你童某人連舞廳門檻都沒跨過呢!」
一席話連珠炮似的,句句在理,字字有聲,嬉笑怒罵卻又有理有據,刺的人生疼卻又找不出做聲的理由。
金大班,這個倍嘗人間苦辣酸甜,在風月場中摸爬滾打二十年的高級舞女立刻躍然紙上。
她閱盡滄桑,作為一個「貨腰娘」,她整天被人家摟腰摸屁股,受那些「又髒又臭」的男人們的窩囊氣;
她爭強好勝,儘管最後只能落得「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結局,仍不忘刻薄丁香美人任黛黛「釣到一頭千年大金龜」;
她看透世事,玩轉情場,她是「九天妖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江灘頭妖亂人間的精靈」;
她也是「哪個大頭耍的多,耍的狠,耍的漂亮」的頭牌舞女;
還是那個一邊罵「被人搞大了肚子」的小舞女,一邊又甩下「一克拉半大油大鑽石戒指」的仗義大姐。
她不是任何人,她的經歷,她的風光,她的苦楚,只決定了她只能是金兆麗,獨一無二的金大班。
她就像一個複雜的器物,讓人看得見卻摸不清,讓人沉思,也令人迷惘,她的複雜來自於她經歷的豐富與深邃。
這樣的人物,無關好壞,無論短長。
二十年的舞女生涯,她在在苦痛中尋樂,在尋樂裡沉淪:她在抓人大頭中尋找樂趣,利用姿色搞的人家妻離子散,你以為她快樂,卻也分明感到她的苦楚,她被男人當做「玩物」,被家人壓榨;她在勝利中失敗,在失敗中又飽嘗快樂,她騙得棉紗大王潘老頭打得金山一座,又一腳踢給任黛黛,她勝的漂亮;但看到任黛黛坐在自己丈夫的綢緞莊搖著芭蕉扇,她卻也敗的「牙痒痒」。
她為月如付出過真心,也辜負過秦雄真意,她笑話人家「餓嫁」,卻也為了下嫁陳發榮「下足了功夫」,她真心實意,也市儈世俗,她說:
「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工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
快樂或痛苦,失敗或勝利,真誠或虛假,矛盾如百樂門裡的七彩霓虹,炫目而複雜,但或許這就是一個真正的人應該有特質。
因為人生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的遊戲,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在晦澀不明的灰色地帶遊走,有過片刻真心,有過幾縷惡意,走過喜悅,也路過悲傷,你若沒有七十二變,怎經得住這殘酷的九九八十難?
02走不完紅男綠女,看不盡人海沉浮,往事有誰為我數?空對華燈愁
這是金大班二十年舞女生涯的最後一夜,明天她即將嫁給那個小橡膠廠廠長陳發榮。
二十年來,她用年輕、漂亮作為資本,漂泊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懷抱,從上海的百樂門的紅極一時到臺北夜巴黎的昨日黃花,她像一根沒有根的浮萍,暫時停留,卻無處容身。
作為一個「在風月場中打了二十年滾」的女人,她太懂要在這些紅男綠女中間得意分真心的艱難,於是她痛罵朱鳳:
「玩是玩,耍是耍,貨腰娘第一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舞客裡哪個不是狼心狗肺?」
劈頭蓋臉,不留情面,金大班罵地狠,也罵地痛,毫不留情地撕開了朱鳳的對愛情的幻想,可那份幻想何嘗不是她自己的?
曾經她是那麼愛著月如,愛得如痴如醉,是真摯,動情的,她不是不知道歡場情薄,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她和許多男人同過床,每次她都偏過頭去,把眼睛緊緊閉上。」而與月如,她則:
「一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
當姆媽和阿哥聯合起來狠心地將那個已經成型的男胎打落,剛強如她,市儈如她,精明如她,也第一次萌了短見:
「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總也死不去。」
那一刻的絕望是為了月如嗎?是為了那個孩子嗎?
可能都有,可能又不全然是。
「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一樣也是肉做的呢」
男人們是金大班的恩客,也是她的劫數。
曾經的金大班想要一份奢侈的愛情,她嘲笑其他舞女捧棺材板,她「在抗爭,一直不服命運的安排而堵上了二十年的青春,卻輸得一塌糊塗,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那麼銘心刻骨的愛,她和朱鳳一樣有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奮不顧身,但她的冒險,她的銘心刻骨換來的是什麼?
是月如的「此生不復相見」,是一個又一個男人爬過她的肉體,是在花天酒地裡佯裝的真心與言不由衷的曲意逢迎。
於是,懷揣著夢想摸爬滾打守望了二十載,她是像命運低了頭:
她最終嫁給陳發榮,這個年老、禿頭、計較且家產不豐厚的老頭,連一封信都不留給那個可憐巴巴拿著7萬元存摺要討她「做老婆」的痴心大副。
饒了一圈,帶著一身傷痛和苦楚,又回到了男人身邊,讓男人主宰自己的命運。
白先勇先生並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但我總覺得金大班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失敗者」。
不用於同為舞女的尹雪豔,儘管她們過去都是百樂門紅極一時的舞女,都曾攪亂了人心,被認為是妖孽下凡,但是不同於活在別人口中的尹雪豔,金大班卻倔強地拒絕被講述,被描繪。
即使最終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下嫁給陳發榮,金大班還是選擇用自己的話將這典型「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爛俗故事講給眾人聽,即使跌跤失敗,即使輸得一塌糊塗,她還是那個金大班,活得立立正正的金大班,認命卻不服輸,感慨身世卻不懼未來的金大班。
「樂聲起,歌聲揚,耳邊吳儂軟語,乍暖還寒的夜,
紅燈將滅酒將醒,曲終人散終一瞥,
誰能此時話離別?最後的一夜」
所以,在夜巴黎的最後一夜,舞池裡的她溫柔、繾綣,她擁著那個臉紅的少年,通過他望向二十年前的金兆麗,明天如何呢?是帶著遺憾嫁人活成另一個任黛黛?還是保持著這份倔強,接著做夢,不服輸的活下去?
沒人知道,也無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