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相互成就,而是相互衝突
電影《八佰》
在電影市場低迷的2020年,《八佰》成了「救市」之作。
8月14日《八佰》進行了全國首輪點映。根據貓眼專業版數據,當天,《八佰》在全國僅放映了7029場,當日排片佔比為3.6%;但卻最終斬獲了1438萬元的單日票房——其上座率幾乎是同日《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的4倍。
8月17日,第二輪點映開始,《八佰》又創下了新高——超過5000萬票房,逾40%的上座率,刷新了國產影片點映場的多項紀錄,直接拿下當日票房冠軍。截至發稿,雖然還未全面公映,預售總票房卻已然破億。不少人直呼,《八佰》的出現,拯救了今年受疫情影響的整個低迷的電影市場。
但伴隨熱鬧而來的,是關於這部電影的種種爭議。關於電影背景的討論,甚至蓋過了影片本身。回歸到影片本身來觀察,這部電影,真的如此優秀嗎?
人物的塑造
《八佰》的攝影指導是曹鬱,在全球多個電影節上都拿過最佳攝影獎;導演管虎本人也是和寧浩、婁燁、賈樟柯、王小帥等人齊名第六代導演。演員卡司更是華麗,王千源、姜武、歐豪、張譯、姚晨、侯勇等人均有參演。
根據《貴圈》的報導,電影結尾,有一場將士們撤退的戲,日軍為了攔截,發射了照明彈。曹鬱希望使用真正的軍用照明彈來拍這場戲。於是劇組到軍隊去找,但現役的不允許使用,最後甚至動用了軍工廠,劇組用同樣的配方自己研製照明彈,一顆成本高達8000多塊。
最後,技術難題解決了,製作周期卻來不及。於是燈光組又做了一種全部用LED組成的燈,用電腦編程,模擬照明彈的光,起輔助作用。
可以說,這部電影從光、影、聲音、剪輯的角度來觀察,都做到了精益求精,無可挑剔。
瑕疵主要在劇本。
劇本結構並不算複雜,主要分為兩條線:北岸的四行倉庫之戰,和南岸民眾們從麻木到覺醒的過程。
其實北岸也是覺醒,其從幾個小人物(主要是歐豪、姜武、張譯飾演的三個逃兵)入手,讓一幫原本貪生怕死的逃兵,最終成長為以身殉國的烈士。某種程度上來說,倉庫裡的戰鬥,正是協助他們覺醒的手段。
促成最終的覺醒,各有各的理由:對歐豪而言,直接的轉折點是在逃跑過程中被民眾誤認為英雄,點燃了其年輕男子樸素的榮譽感。對姜武而言,大約是見到戰友們全身綁上手榴彈,跳下樓和敵人同歸於盡的場景,深受感動。
至於張譯,雖然最終逃到南岸,但隨著影片結束,戰友大量犧牲,精神上或多或少也接受了洗禮。
這是北岸的故事。另一條線,就是南岸的觀眾們。
南岸的人物構成較為複雜,記者、混混、賭場老闆、落魄的大學教授、打麻將的闊太太,乃至政治活動家何香凝等等,電影中都點到了。
但交代得都很淺。
電影劇作中,人物的性格只能通過極端環境下的選擇來表現。但礙於南岸人的觀眾屬性,幾乎沒有人真正落入危險的境地中。民眾的捐款,教授扔出妻子的金飾,賭場老闆貢獻出私藏的嗎啡,乃至最後教授的舉槍射擊——這些僅僅都只是情緒上的發洩,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轉折。
事實上,對於南岸的人們而言,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極端環境,就是將電話線拉過橋的場景。正因此緣故,重慶混混刀子的死格外動人:從之前自私自利的看場混混,轉變為甘願為國犧牲的真男兒。可以說是南岸唯一塑造成功的形象。
雖然方記者也進入了極端環境(倉庫)中,但因其背景交代得實在不足,雖然前期被塑造出了一種「漢奸」感,卻又沒說清楚到底做了什麼。「記者」這樣一個角色和故事之間又天然有疏離感。因此其後期甘冒被子彈擊中的風險,回頭去拿家書的動作,總不免顯得有些突兀。
整場電影看下來,導演的意圖不難理解:兩岸的覺醒,蔓延到整個租界,進而蔓延到了全國。
然而影片的結尾,戰士們撤入租界,又在橋上被日軍放了冷槍——北岸的戰士們,不光沒有迎來一個好結局,甚至稱不上死得其所,覺醒意義何在?
再加上南岸人物的刻畫不佳,標籤化嚴重,導致這種覺醒的擴散相當無力。北岸的情緒蔓延到南岸,雖稱不上戛然而止,總顯得有些牽強。
故事是個簡單的故事,觀眾都不難看出導演的意圖。但就藝術感染力而言,很難說真正達到了影片所需的共情效果。
根本的矛盾
誠然,《八佰》是一部群像戲。群像戲的典型特點就在於時間有限,無法將每個人的性格都挖掘深入。觀眾很難代入單個人的視角,去感受其人物弧光的變化。
既然落點不在個人,而在群像。那麼,在這種電影中,重點就在於眾人合力,將一股「氣」貫穿下來,表達出一種超脫個人情感的力量。
以《紅海行動》為例,其在單個人物的塑造上也並不出彩。但電影本身想要講述的主題足夠簡單:撤僑、愛國、打出威風來。影片從開始到結束一氣呵成。觀眾感受到的,就是中國軍人在海外打出的氣勢。直接,爽快。
但相比簡單地抒發愛國情感,《八佰》的主創團隊想要的東西顯然更多。否則也不會下大力氣進行南北岸的反差布景,並且引入白馬和趙子龍的特效,還將黃曉明飾演的特派員角色加入進來。
但落回到故事題材本身,主創們始終繞不過一個根本問題:僅從結果來討論,四行倉庫保衛戰並稱不上是積極的——「八百壯士」最終退守租界,隨後落入日軍之手,謝晉元本人也在租界內被4名汪偽政府特務收買的兵痞刺死,年僅37歲。
電影中多處部分也有說明,這場戰鬥本身的表演價值大於戰略價值,只是在為當局爭取時間,爭取將淞滬會戰一直拖延到布魯塞爾會議召開。
所以,怎麼將這個「值與不值」的問題釐清,對電影的主題表達至關重要。做好了,就是經典。做得不好,就成了混搭。
但就電影最終呈現的效果看,這個問題從始至終都沒有被解決,而是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歸根結底,《八佰》還是有些「貪多」。一方面,影片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表現「八百壯士」的勇敢,試圖從中抽象出「中華民族不會亡」的某種精神內核來;但另一方面,這場戰鬥屬於國民黨當局「一將無能,累死三軍」的產物。這兩點,本質上相互衝突,必須進行取捨。
硬要兩相結合,主題不光升華不上去,反而相互拉扯,生出一種荒誕感來。
倘若主要表現國民黨當局的黑暗,突出其對士兵的蒙蔽,那最好在開頭就將此點明,同時視角在腐敗高層和勇敢士兵之間來回切換,以實現諷刺效果。此方面先例有《實尾島》等一眾韓國電影;
倘若想著重對人性命題進行討論,那麼最好拋棄群像,突出少數人,並且刪減戰場戲份,將戰鬥場面放到輔助位置。如《集結號》《南京!南京!》等片都是此種處理手法;
倘若主要表現中華民族的血性和愛國精神,那麼最好只聚焦於戰鬥本身,突出戰友之間的情感。至於小人物的轉折、南岸的民眾、布魯塞爾會議等政治算盤,都可以酌情進行刪減。這方面無論中外,先例都眾多,無需贅述。
但《八佰》中,戰爭戲份貫穿了大半場,而黃曉明所飾演的特派員直到電影的後半段才出現,他的話,相當於直接給觀眾澆了一盆涼水——前面的抵抗和覺醒,其實都沒必要。
於是乎,戰士們遵循命令撤退了。電影的主題也隨之四分五裂。
前半場的悲壯,疊加上後半場的狼狽,結果就是幾股力撞在一起,碰了個稀碎。什麼都沾了一點,卻什麼都沒能討論明白,什麼都沒有做到極致。
電影不同於電視劇,沒有後者那樣奢侈的空間,能夠徐徐鋪開,將各方立場都闡釋一番。電影是一門極致的藝術,只有兩個小時,能講好一個點足矣。但有時候,打通一個點,其實也就打通了全部。
想表達的點太多,就沒了極致,反倒弄丟了電影最打動人心的地方。
不過,有趣之處恰恰又在此:一場進退失據的戰鬥,一部虎頭蛇尾的電影,兩者之間正好形成了某種奇妙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