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娘生下幾等女。小奈娘生下四個丫頭,不是牛頭就是馬面,讓人見了會認為閻王爺在搞精兵簡政。生小奈時卻奇了,竟一下子養了個天仙。
這話是接生婆子麻二奶奶說的。她將小奈臍帶結紮停當,仔細將她瞅了瞅道:「嘿,這櫻桃小嘴,長大了一準賽天仙。」說完將孩子雙腿攥住,擎得高高,像搖貨郎鼓那樣搖了幾搖,然後嗖地扔到了產婦的腋間。麻二奶奶因男人當貨郎,許多日常動作都帶貨郎的味道。
小奈也許就明白了自己的妙處,蜷在娘懷裡輕易不哭,恐怕破壞了嘴的形狀。
娘卻不把小奈當天仙待,想起來就掏出奶子餵幾口,想不起來就讓小奈餓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待一年後奶水枯了,就把她扔到了丫頭堆裡,讓她像豬崽子一樣去飯桌上搶食吃。
但飯桌上人食兒有限。小奈爹是個扛長活的,一年只掙回幾鬥糝子,小奈娘難為無米之炊,只好往人食裡摻豬食,哪知一個個臭丫頭吃豬食便有了豬的肚量,頓頓難以裝足,任娘又打又罵,也硬著頭皮向碗邊衝。這天,小奈娘瞧瞧眼前幾尊肚子,愁苦半天忽地來了靈感,一條妙計油然而生。
下一頓飯時間到,五個丫頭齊聚桌邊。正互聽腸鳴舉碗待飼時,娘卻拿來五根細麻繩兒,一一將她們肚子捆了一道。這麻繩兒是納鞋底用的,眼下卻捆上腰間,丫頭們便覺得有趣,互相打量一番,咯咯笑上一番,才又呼呼嚕嚕喝起粥來。小奈剛喝一碗,忽覺肚皮不是滋味,忍住疼再喝半碗,卻怎麼也受不了了,只好擦擦小嘴暫停。看看四位姐姐,也都手捧粥碗作厭食狀。至此,眾丫頭才明白了娘的居心。大丫頭腦瓜兒靈活,想動手解放自己,耳邊上卻有娘的巴掌扇來:「小×敢解?」大丫頭識趣,便道:「俺不吃了還不行!」於是就離開飯桌遠遠站著。四個小的見這情景,也學大姐的樣子。娘去她們腰間一一解下繩兒,嚴肅地道:「俺是為你們好,撐圓了肚子,長大不像黃花閨女,看誰家要你!」眾丫頭聽不懂這話,但也將五顆腦袋亂點。
從此,姐妹們每逢吃飯便束著麻繩兒。放了碗解下,腰間都有鮮明的一條赤道,個多時辰才褪去顏色。
雖度日如年,一日日還是過去了。麻繩兒捆腰難受,總還有不再捆的時候。那時候,大丫頭先熬到了。四個小的見娘不再給姐動用麻繩,就發表出許多不滿言論。娘把眼一瞪:「甭攀,誰應該捆胸脯子了,再不給誰捆腰。」四個小的瞅瞅大姐的胸,果然不同尋常,於是就低頭瞧著自己的光板兒嘆息。
大姐解放了,卻也吃不多了,頓頓比捆腰時吃得還少。二姐解放了,也和大姐一樣。這天,娘捋著她倆的頭髮流淚:「閨女,早找個主吧,出了門子就吃得飽了。」
這年年底,大姐二姐都走了,過滿喜月回娘家,第一句話是異口同聲:「娘說得果然不差。」
小奈問:「真的?」
大姐二姐答:「反正比在咱家強。」
小奈就生出十二分神往,夜裡躺倒在床,手遞給三姐,腳伸給四姐:「來,抻一抻俺,叫俺快長。」三姐四姐就將小奈往兩下裡抻,抻得小奈歪鼻子皺眼。
二
小奈到了該捆胸脯的時候,人變得出挑了。腿長長的,腰細細的,大辮子黑黑亮亮。尤其是一張小嘴,嵌在白生生的圓臉上益發像顆熟櫻桃。
轉眼間,三姐四姐都出了門子。爹娘說:「小奈就甭走了,找個倒頂門女婿,養俺的老。」
閨女卻把小嘴一噘:「俺不招,俺不在你家挨餓。」
老公母倆面面相覷。
公說:「你不招,俺們老了怎麼辦?」
「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母說:「讓你爹娘拄著棍子要飯,哪裡栽倒哪裡餵狗?」
「還能有什麼辦法?」
老公母倆啞然。隨後背著小奈悄悄討論。公說:「這丫頭,心真硬。」母說:「她瞎能。她想享福,咱倆讓她享不成。」
小奈娘便找人說媒,找來小石莊劉媒婆,二人在裡間嘀咕半天,出來跟小奈說:二十裡外有個徐家屯,徐家屯有個徐財主,小奈你去給他當兒媳婦。
小奈問:「那家子多少地?」
劉媒婆答:「七八十畝。」
「那要收不少糧食嘍。」
「多得很,光麥子就存了一倉。」
小奈喜上眉梢,連連頷首。
那年月是不興相親的,大閨女初次見丈夫,只能等入了洞房。定親後,小奈就整天盼望那個日子。這年秋後,那邊傳契了,送來了一單一棉兩身衣裳。劉媒婆還捎來話,喜日子定在三月初三。
小奈便掐著指頭一天天熬。熬到二月將盡,娘說:「快去人家吃白面饃饃了,還用吃俺家的粗糠爛菜?」小奈領會了娘的意思,說:「不吃就不吃。」然後一連三四天沒上飯桌,直餓得眼前金花直冒。
好容易熬到吉日,小奈穿一身新衣,頂一方紅布,讓人用小車推著去了徐家屯。下得車來,讓稀稀拉拉的鞭炮迎進一個小院,稀裡糊塗叩了幾個頭,又讓人領到屋中坐下。
正嫌紅布遮眼,眼前卻霍地一亮。眩暈間,耳邊是幾個女人的喝採聲:「好一個俊人兒!」「好一個櫻桃小嘴!」小奈定定神,見一群女人正盯了自己看。女人前面,則有一男人手執紅布羞笑。那男人螳螂臉,一笑兩眼便扯成倒八字。小奈悟出他就是新郎,便覺得有些噁心。
她這時顧不了許多,因腹內正一陣陣敲鼓。費盡艱難捱到太陽落山,「子孫餃」與「寬心面」端上,小奈翩然下床,將四碗白面做的東西收拾一空。送飯的遠房嫂子出門對人驚嘆:小小的嘴,怎就那麼能逮貨?日怪!
天色稍黑,新郎倌入了洞房。手忙腳亂將新娘子扳倒,不經心地一壓,新娘子嘴中滋溜噴出一股飯來,弄了他滿滿一臉。新娘子將殘留在口裡的重新咽下,埋怨道:「不能等人家消消食?」新郎倌便擦擦螳螂臉等,一直等到夜半更深。
天亮時睡得正好,院門外忽有人喊:「杌子,杌子!」小奈說:「什麼杌子。」新郎說:「是喊我吶。」小奈才知道男人叫杌子。小奈兩口穿衣開門,來的是一位胖女人。杌子向小奈說:「這是東街三嫂子。」小奈笑笑:「三嫂子有事?」女人道:「聽說你長得俊,來開開眼界。」說完就朝屋裡走。到屋裡再不看小奈,卻去床邊翻看被子,見了那片嘔痕,女人皺眉,見了幾點殷紅,女人喘氣加重。小奈見狀在心裡罵:怎麼啦,礙你騷貨啥啦。不料這邊女人卻衝杌子瞪起眼來:借俺被子,就這麼不小心這麼糟踏?杌子早已把黃臉變成豬肝,豎在門邊說不出話來。女人捲起被子,氣哼哼抱著走了。
小奈問杌子:「怎麼蓋人家被子,你家的呢?」杌子搔搔頭皮,去西屋取來一條。小奈見這被子補丁摞補丁,補丁縫裡還有眾蝨子探頭露腦,與在娘家蓋的差不多。就驚問:「你家不是有七八十畝地嗎?」
「誰說的,滿打滿算一畝六。」
「你家還有什麼人?」
「爹娘頭幾年死了,就撇下我自己。」
小奈抬頭打量打量三間破屋,打量打量西屋裡的破爛家什,一屁股夯到院裡哭將起來,小嘴咧得老大老大。
哭完,她怒氣衝衝出了門。來到小石莊,尋見劉媒婆就要撕她的臭嘴。劉媒婆捂著嘴說:「怪俺嗎,怪你爹娘。」隨即透露:是小奈的爹娘讓她給小奈找個窮婆家的。
小奈聽了,一溜煙竄回娘家。爹問:「怎麼回來啦?」娘說:「還不到『回門日』呀。」小奈往屋裡一站咬牙切齒:「老不死的,坑俺坑得好!」伸手抄起钁頭,啪地將飯鍋敲成八瓣。爹跳起身吼:「揍你個狗娘養的!」小奈把腳一跺:「說對了,俺就是狗娘養的!狗娘養的!」說罷扭頭就跑。
從此,小奈再也沒回娘家。
三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奈哭了幾天,還是得和杌子過日子。
杌子羞紅著螳螂臉,將家中存糧一一作了交代。計有綠豆一捧,黃豆一瓢,地瓜幹半籃,糝子兩罐。
小奈皺眉道:「就這一捏,能吃幾天?」
杌子說:「哪能光吃糧食,要摻粗的。」說著,朝牆角一指。
小奈見是一垛地瓜秧,腰上舊日捆痕又隱隱作疼。她把小嘴一嘬罵道:「窮鬼做的。」
杌子不服氣,想開口回敬「你也是」,但瞧瞧眼前的櫻桃小嘴,想想夜裡它的滋味兒,終於又把話悶在了肚裡。
第五天上,杌子覺得不能再天天在家陪媳婦,就對小奈說:「俺得下地幹活。」小奈說:「誰不叫你幹了?」「你可得辦飯。」「來你家不就是辦飯的?」聽了這話,杌子高高興興而去。
小奈在家忙活起來。她學娘的法子,將地瓜秧煮爛、切碎,撒一把鹽,摻一點黃豆面兒,然後放在鍋上蒸。
蒸熟,取出,小奈一眼瞅見了幾點黃燦燦的東西。豆面是用碓舂的,舂不細,就留下些星星碎碎的豆瓣兒。在娘家每逢吃這種飯,姐妹們就爭著揀這寶貝吃,有時爭得激烈,竟將筷子作幹戈混戰一場。小奈一看這些豆瓣,恍惚間覺得姐姐們又在旁邊欲搶,就急煎煎揀了往嘴裡送。揀到三兩瓣後,方悟出桌邊只她一人,心裡這才陡地一松。然而手是停不下了,因為這煮熟的豆瓣兒太香太香。當揀到最後一個時,院門忽然一響,小奈這才慌慌地把這片豆瓣放回去,且放在一堆地瓜秧菜的最高處,熠熠然幌子般醒目。
吃飯了,夫妻倆一東一西端坐桌邊。剛吃兩口,小奈作驚喜狀:「你看,還有一粒豆瓣呢。」說著就用筷子往杌子這邊頂。杌子說:「你吃吧你吃吧。」也用筷子往回送。小奈道:「叫你吃你就吃,誰叫你是當家的呢!」夾起豆瓣直接送入杌子唇間。杌子只好吃,嚼著嚼著,眼圈便有些發溼,說:「小奈你真好。」小奈聽了,瞅瞅他不言語。
自此,小奈每逢做這種飯,都要留一兩個豆瓣給杌子,感動得杌子沒法辦,只好在地裡拼命幹活以報答小奈。可惜過了不久黃豆就用光了,使小奈喪失了一個向丈夫表恩愛的良機。
兩口子的飯還有一種:煎餅。把地瓜秧切碎,摻上少許地瓜幹或糝子做成。這種煎餅也不能天天吃,隔上十天半月才做一次,因家中地瓜幹與糝子有限。做時,兩口子一人抱一根木棍,推得石磨嗚嚕嗚嚕響。磨完糊糊,杌子下地去了,小奈便在家支起鏊子烙。一張一張,最後在簸箕上碼成厚厚的一摞。小奈掀起鏊子,顧不上拂掉身上的塵灰,匆匆捲起一摞煎餅,去地瓜秧垛裡藏好,然後才去收拾剩下的。
於是,家中有煎餅的時候,小奈一天要多動用兩次牙齒:日在東南,她從地瓜秧垛內摸出兩個煎餅吃下;日在西南,再摸出兩個吃下。中午、晚上,她還要和杌子共進午餐與晚餐。共同進餐時,杌子吃兩個煎餅,小奈卻只吃一個,任杌子好說歹勸她也不聽,說女人家不出大力吃一個就不少。杌子越發感動,在外邊見人就誇小奈。村鄰們都說:了不得了不得,攤了這麼個又俊又賢惠的媳婦,杌子是前世燒了高香嘍!
這話在村中傳來傳去,傳到了閭長耳朵裡。閭長姓崔。四十郎當歲,家中娶有大小三個婆子。他聽說這事後表示不相信,要親自訪查訪查。這天中午,他估摸著杌子正吃飯,就背著手去了。一見閭長駕到,杌子小奈挺惶恐,立刻起身讓座。但閭長不坐,只讓小兩口繼續吃,小兩口只好重新坐下拿起煎餅。
崔閭長站在一旁看。只看了兩眼,那眼就粘在了小奈的嘴上。見小奈果然吃得少,嘴只動了片刻就不動了,重又嘬嘬著像個櫻桃。崔閭長腦子裡形成一個結論:這女人吃得少,全是這嘴小的緣故。回到家,三個婆子正在進食,崔閭長瞅了瞅那幾張嘴,發覺它們出奇地大,一個個都像破瓢,於是就恨恨地吼:「搗!搗!也不怕撐死!」三個女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閭長今日火從何來,只好趕緊收住嘴巴,鼠婆般溜回自己房裡。
就這樣,小奈在村中樹起了口碑。每說起她,男人們眼裡有光,女人們額上有汗。
然而春日太長,當家中地瓜幹、地瓜秧、糝子 統統用盡, 煎餅做不成時,小奈只好下地剜野菜、擼樹葉做飯了。吃這種東西,小奈就輕率地丟掉了謙讓之風,杌子吃多少她吃多少,也不再注意維護名聲。
四
五百裡沂蒙山好慷慨。整整一個春天,它奉獻出一茬茬野菜,一茬茬樹葉,任人們去剜去採。人們讓野菜樹葉穿腸而過,在茅坑裡積累下青屎,在臉上積累下青色。
五百裡沂蒙山又好吝嗇,莊稼人一年到頭精心侍弄著土地,汗水把土裡的石頭都要泡碎了,可她只給莊稼人那麼一點點可憐的收成,讓他們想拉幾回黃屎都拉不成。
這年初夏,莊稼人用火辣辣的目光,終於將麥子烤熟了。
杌子有半畝麥田。他割回來拉碌碡軋一軋,一共軋出了四十斤麥粒。背回家,小奈眼睛又明又亮:「嘗嘗吧,快嘗嘗吧。」
杌子說:「嘗嘗就嘗嘗,可不能多。」
兩口子就抱起磨棍,磨出了一罐白面。小奈挖一瓢做成麵條,兩口子稀稀溜溜吃,一邊吃一邊感嘆:「到底是面,到底是面!」
第二天早晨,兩口子先後拉了黃屎,這又讓他們感嘆了一番。
杌子頭腦清醒,邊系褲帶邊道:「哎,可不能再吃啦,等過節吧。」
小奈說:「也好。細水長流。」
夫妻倆就又吃青的拉青的。
但小奈忘不了白面的滋味。丈夫不在家時,老是一回回去看面罐子,瞅瞅那妖白悅目的顏色,再捏一點在舌尖上品品,心便一拱一拱像揣了個豬崽。
這天她再也經不住那豬崽拱,對自己說:辦一點吃吧,就辦一點。於是,她挖了小半碗面,做成麵疙瘩,去鍋裡煮熟吃了。
一發而不可收。第二天,小奈又做了一碗。以後,她幾乎每天都要做一頓吃。而且不光做麵疙瘩,有麵條、面葉、面魚、油餅、餃子等等,一天變一種花樣。
這天上午,又烙了一張油餅。小奈從鍋中取出剛要啃,不巧院門一響,前街的二嬸婆來了。她見來不及藏匿,就順手掖到了褂襟底下。二嬸婆裝沒看見,說:「他嫂子,俺借你線砣子用一用。」小奈站不起來,仍舊坐著說:「丟了。」二嬸婆說:「那俺到旁人家借。」扭著小腳就走了。
到了晚上,杌子一上床就要看小奈肚子。小奈緊緊捂住道:「整天看有啥看頭。」杌子說:「看看有沒有孩子。」小奈說:「沒有。」杌子卻堅持要看,三下兩下扒開了小奈的手。見那肚皮上有個紅紅的餅印子,杌子問:「這是怎的?」小奈說:「不知道。」杌子賊笑著說:「你不知道俺可知道。」小奈不吭聲,只在心裡罵二嬸婆是個長舌婦。
第二天丈夫又下地去了,小奈想,杌子已經知道了,俺可不能偷嘴了。於是就按捺 住自己,與面罐子之間相安無事。然而第三天上午,她看一看面罐子又忍不住了,又擀了一碗麵條。這次她吸取教訓,早早閂好了院門。誰知正燒著水,東牆忽然咕咚一聲落了塊石頭,撲通一聲跳進個人來。
來人當然長了個螳螂臉。此刻那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指著鍋邊的生麵條憤憤質問:「這是什麼?」
小奈紅著臉說:「麵條唄,沒見過?」
「可沒見過偷做的。」
小奈把小嘴一噘:「誰叫你讓俺吃不飽?」
杌子語塞。想了想便舉了個例子:「西街鐵鎖媳婦偷嘴,讓鐵鎖差一點揍死。」
「你也揍吧。」
「俺不揍你。俺就要你攢著這點精食兒,留著派用場。」
「派什麼用場?」
「等你坐月子。」
「俺還沒有。」
「沒有也不能偷吃。」
「不叫吃就不吃。」
「真不吃?真不吃就賭個咒。再吃怎樣?嘴上長疔?」
小奈把頭一點,算是作了回答。杌子見她這樣,也就罷休了。
可僅僅過了三天,小奈又故伎重演。沒料到廚房上冒的像邊塞狼煙,片刻間就召回了正在村外幹活的杌子。杌子回來沒打沒罵,只幸災樂禍地對媳婦道:「等著看嘴吧。」
誰知幾天下去,那嘴嬌小如故。
賭的咒沒有靈驗,小奈越發膽大起來。某日杌子又發現了這一行徑,看看一罐子面只剩半瓢,就猛地扳住媳婦的腦袋,手去她嘴上又擰又掐:「叫你吃叫你吃!」住手後,小奈的櫻唇立馬發達起來,紅灼灼像個石榴。
此時,村人們早已知曉了小奈的作為,見她出門挑水,都瞅著她作驚訝狀:「哎呀呀,你那嘴怎麼啦?」小奈不理他們,只管低頭挑擔急急而行。
半月後,小奈的嘴由石榴又恢復成櫻桃。可她已沒有白面可吃了,因為杌子的姑父來了一趟,剩下的半瓢面全餵了那糟老頭子。
面沒有了還有麥子。小奈想磨麵卻不敢,就想了個法子:吃麥粒兒。抓一把填到嘴裡,咯嘣嘣咬碎,再慢慢嚼,慢慢嚼。等嚼出一團麵筋來,柔柔韌韌,可以在嘴裡含上半天,半天內都能享受吃東西的快感。但杌子警覺得很,沒過多久又識破了這一秘密。他咬一咬牙,將麥子提到二叔家中,讓他代為保管。
見杌子用了絕法兒,小奈悲切切哭了一場。
日子慢慢捱到了伏天。
伏天裡更難熬。那些野菜、樹葉都不再鮮嫩,讓人更加難於下咽。小奈偏偏又得了喜,孬的吃不下,好的又沒有,直餓得眼冒綠光。
有天下午,小奈正耳聽腸鳴坐立不安,忽見一人閃進院裡。仔細一看,竟是崔閭長。小奈忙起身問:「閭長有事?」崔閭長道:「沒事就不能來啦?我是一閭之長,愛上哪家就上哪家。」小奈說:「那你坐吧。」閭長便在板凳上放下大屁股。
小奈忽然嗅到了一股香味,急忙拿眼四處搜尋。尋來尋去,目光落到了崔閭長手中的布包上。閭長笑笑說:「瞅什麼?拿來就是給你的。」說著遞了過去。小奈接過來打開,包裡是四張黃燦燦的油餅。她瞅瞅油餅,再瞅瞅崔閭長,一張小嘴蠕動不止。崔閭長說:「吃吧。知道你肚裡空,才拿給你的。」小奈羞慚地一笑,低頭大吃起來。崔閭長說:「抬起臉,讓俺看看你的小嘴。」小奈就抬起臉,順下眼皮繼續吃。不大一會兒,四張油餅全進了那張嘴。小奈伸舌頭舔舔指頭上的油,又衝閭長羞慚地一笑。
閭長問:「好吃吧?」
小奈答:「好吃。」
閭長一笑:「就白吃嗎?」
小奈一愣:「你要幹啥?」
「讓俺嘗嘗你的小嘴。」崔閭長說著,就站起身一步步走了過來。
小奈慌了,一邊後退一邊喊:「不行,不行。」
「咋不行?」
「俺只能給一個男人。」
「裝什么正經,油餅都吃了一肚子了。」
「吃了油餅也不行。」
「你個小婊子,還敢糊弄俺來!」閭長生氣了,就把自己變成了一隻老鷹。
小雞卻不老實,一閃身躲過老鷹的爪子,嘎嘎叫著飛到了街上。
崔閭長做不成老鷹,整整衣裳走出院門。臨走扔給小奈一句話:「甭忘了餅呵。」
五
第二年春上,小奈生了。
那天剛下了場春雨,催發出頭一茬棠梨葉來。頭茬棠梨葉是莊稼人的美味,入口綿軟且沒有異味,所以大夥都爭著上山採。小奈拖著大肚子也去。來到一棵棠梨樹下,見矮處葉子已被人摘光,就聳身抓住一個高枝,臉憋得通紅想把它拽斷。可樹枝挺韌,一抑一揚跟小奈較勁兒。小奈火了,一邊罵棠梨樹的祖宗八代,一邊加勁拽它。就在這時,小奈肚子忽然發起緊來。她知道事情不好,急忙弓腰託腹往家跑,但只跑幾步就歪倒在一塊麥田裡。等讓人發現,身下已有了個沾滿髒土的肉蛋蛋。
這肉蛋蛋,是個丫頭。
小奈讓人抬回家,一見到杌子就說:「生了丫頭你也得好好伺候俺,要不,來年俺沒勁給你生兒子。」杌子把嘴一伸:「誰說不伺候啦?」忙去二叔家把麥子取回,磨成白面,又去別人家借來一升小米。白面做成油條,小米熬成稀粥,往小奈面前一放,小奈眉開眼笑。
幾頓好飯吃下,立馬催下了奶水。小奈吃飽了,把孩子也餵飽了,躺在床上覺得天寬地闊,不由地哼起小調兒:「一個星,兩個星,嘰哩咕嚕擀油餅。油餅爛,爛半個,狗挑水,貓燒鍋,老鼠在家蒸窩窩……」
可惜月子還沒過完,油條和小米粥就沒有了。杌子端了空罐子給小奈看,小奈不假思索道:「借去!」
杌子只好去借,跑了五家才借來兩瓢小米。但幾天後,瓢又成了空瓢。
小奈讓杌子再借,杌子不幹了:「光借光借,還不起怎麼辦?」
小奈道:「哪個女人坐月子不吃好的?你個孬包蛋。」
杌子不甘於挨罵,就想出話來反擊:「養了個小熊丫頭,還有臉要這要那。」
這麼一說,小奈立馬癟了,臉灰灰地低頭不語。過了半天才又想起一招:「你不讓俺吃飽,俺今後不給你生孩子了。」
杌子狡猾地一笑:「能由得你?」
小奈就這話徹底擊敗,只好老老實實去吃粗的。
粗的不好吃,進肚難,出肚也難。小奈吃了幾天糠拉不出屎來,只得讓杌子用線砣子杆兒往外勾,在勾的過程中老是罵他。杌子也不惱,心平氣和地去擺弄小奈的屁股。他自己拉不出時,卻不勞小奈的大駕,都是自力更生。
沒過幾天,小奈卻又有了口福。
那一天小奈聽丫頭啼哭,便又撩起褂襟餵奶。她覺得奶頭讓丫頭咬疼了,急忙一拔,奶水唰地射丫頭一臉。小奈去揩,揩到指頭上盈盈欲滴。她想:灑了可惜,用嘴咂咂吧。這一咂不要緊,小奈就嘗著那個甜呵,甜得舌顫心酥。她低頭瞅瞅,見丫頭正抱住奶頭全力吸食,心裡便隱隱湧上一股醋意。想了想,就把孩子從奶頭上硬性摘下,一手端碗平放胸前,一手將那雪白的奶子用力捏弄。兩隻奶子捏畢,就有了白花花的半碗。躺籃裡丫頭在哭,她俯身說道:「甭哭甭哭。這奶呀,娘喝下也得不著,立馬又回到奶子裡讓你吃,娘只是嘗嘗甜味。」勸罷女兒,端起碗一飲而盡。
看來,奶水回流的渠道並不暢,丫頭再到娘懷裡時,吮著吮著就吐掉奶頭哭。小奈見丫頭哭,眼中也滴下淚來:「丫頭,你娘不好,你娘是個壞娘。」就把奶頭再往丫頭嘴裡塞,丫頭狠狠咬她也皺眉忍著。
可是第二天餵孩子,她見奶水正旺,又忍不住對丫頭說:「丫頭,這麼多奶你吃不了,分給娘一點點吧,就一點點。」拿碗又捏了一些喝下。
從這以後,小奈每天都能嘗到甜味。有這甜味作引子,再咽糠菜也好像不那麼困難了。
丫頭卻一天瘦似一天。解包看看,一根根小肋骨歷歷可數。杌子皺著眉頭說:「孩子怎麼啦,得了乾枯癆?」小奈不答腔,眼睛躲躲閃閃。
見丫頭成這模樣,小奈再不偷奶喝了。每當餵孩子,她便仰臉去看門外的天,似古時讀書人目送歸鴻的風度,極力不讓內心饞蟲甦醒。但饞蟲好容易管住了,目光卻在天上持不了多久。因丫頭把奶頭咬得太疼。
這時,小奈才發現,自己的奶水已是很薄很薄了。
幾天後,丫頭忽然不再吃這奶水。哭了兩夜,把小腿一蹬再也不見動彈。
孩子不哭了,小奈卻大放悲聲。她不敢再靠近孩子,只遠遠地躲在一邊,瞅一眼孩子,就渾身抖著哭上一氣。
杌子也流了些淚。天明時他擦擦眼窩說:「甭哭了。一個小熊丫頭,不可惜。」
小奈止住哭問:「你說不可惜?」
「不可惜,死就死。」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又怎麼樣?」
「你這樣說,俺就不怕了。」
小奈嘴上說不怕,一見丫頭還是渾身抖。杌子說:「你甭怕,我這就把她送社林子。」說完,用谷秸把丫頭一包,夾在左腋下,右手持一柄小钁頭出了門。從邁出門檻開始,走一步,就彎腰用小钁頭在地上刨一下。
這是沂蒙古俗。人們認為,早夭的孩子都是坑人鬼投胎。這麼一刨,就意味著小坑人鬼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這麼一走,就不再回來坑他(她)爹娘了。
望著門外這一串越來越長的钁印,小奈手扶門框呆立半晌。
六
埋掉孩子的當天下午,杌子去當了兵。
是崔閭長來叫他去的。他身後跟了兩個穿軍裝的,一進門就取下長槍裝子彈,一顆顆裝上,再一顆顆摳下,一言不發。崔閭長說:「中央軍要擴編,咱莊分了一個丁額,我誰也沒捨得給,就給了你杌子。杌子你去吧。」
杌子說:「俺不。」
崔閭長說:「去吧。到那裡吃香的喝辣的,過幾年混個長官,騎大馬挎洋刀。」
杌子說:「俺不。」
這時,兩個兵就端起槍瞄杌子的腦袋,也不勾扳機,只在嘴裡叫:「叭勾!叭勾!」
杌子就覺得腦殼子發疼,只好用兩手一抱蹲在了地上。
小奈在一旁站了起來。她說:「兵也是人當的。杌子,你去吧。」
杌子說:「俺怕。」
小奈說:「甭怕,不該死的人,到哪兒也死不了。」
小奈把杌子拽起來,扭頭瞅了一眼崔閭長,然後一字一頓道:「杌子你放心。你走了,俺好好幹活,好好理家,誰也甭想佔俺的便宜。等你回來,俺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杌子聽了這話,眼前漸漸蒙了層水影。透過水影,他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巧的東西在向自己移近、移近。接著,他唇上有了妙不可言的觸覺。
七
杌子走了。一路上,他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張小嘴的生動模樣。
以後不管到哪,這張小嘴也不時閃現在他的眼前。
以至於半個世紀後,沂蒙山裡還傳開了白頭髮杌子從臺灣回來,尋找那個櫻桃小嘴的故事。
(1991)
原載《河北文學》199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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