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訊娛樂專稿(文/謝海盟 編輯/端梧)
編者按:八年磨一劍,侯孝賢為《刺客聶隱娘》投入了許多心血,他的較真與浪漫、頑固與可愛,都在謝海盟的筆下得到了復現。本文摘錄整理自《刺客聶隱娘》編劇謝海盟所寫的《拍攝側錄:行雲紀》,記敘侯孝賢導演不為人知的幾個方面,小標題系編者所加。
《拍攝側錄:行雲紀》內地版,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理想國」出版發行,將於月內面世。
▲《刺客聶隱娘》編劇、《行雲紀》作者謝海盟與導演侯孝賢出席活動(資料圖)
【星座控侯孝賢】失誤!給天秤座張震選錯「情人」
▲張震「抓著謝欣穎翻來翻去」
張震飾演田季安抱起受紙人襲擊昏厥的謝欣穎,只見張震,不曉得是拘謹放不開還是太紳士了,無論是抱起謝欣穎,或扶著她時,從頭到尾絕不讓手肘以上的身體部位碰到她,像是「抓著她翻來翻去」,看得同仁們都傻了。
侯導駭異之餘,連忙追問張震助理,你家老闆是啥星座啥血型啊?侯導挑演員,頗為參考星座血型組合,要熱情活潑的演員,多挑火象星座搭配B型者;要難搞的傢伙就水象星座配個A型;要冷淡點的,就往土象風象星座去,頂好再搭配O型就更冷了。因此當助理老實回答,張震是天秤座O型時,侯導呼天搶地道慘了慘了,這種組合要怎生浪漫得起來?
為了讓兩人更親近些,侯導發威增加了劇本裡沒有的床戲,並要張震灌個幾杯酒再上,不過都是徒勞,直到夜宴戲張震與謝欣穎一起跳胡旋舞后,兩人才親暱多了。
【頑童侯孝賢】「我要讓妻夫木聰像蟑螂一樣快」
▲侯孝賢與妻夫木聰
侯孝賢愛給別人起外號。號稱「三秒記憶力」的他,完全記不住飾演妻夫木聰新婚妻子的忽那汐裡這特殊名字,索性稱之為「稀哩呼嚕」。
妻夫木聰也不能免遭其害,被起了個外號「小短腿」。黑衣殺手追殺磨鏡少年那場戲,因為「小短腿跑得超快」(侯孝賢語),而成了全片獨具喜感的橋段。照動作組的說法,這場戲他們並未放水,妻夫木聰確確實實跑得比他們快,來自日本的一線大明星,誰曉得這麼能跑!一旁的泰哥也洩氣地放下相機,表示這劇照沒法子拍,妻夫木聰跑得太快,鏡頭追不上他。
對妻夫木聰的身手,侯導大言不慚:我就是要他像只蟑螂一樣,跑得超快,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死!
【老頭侯孝賢】驀然思念楊德昌
▲侯孝賢與楊德昌(資料圖)
侯導與朱天文都有年紀了,劇本拿在手中很難看清楚,兩人常一副老花鏡爭奪不休,或斜斜捧遠了紙頁觀看,模樣頗有「關聖」架勢。
一下午的編劇會議下來,侯導「電力」用完了,便見他言行顛三倒四起來,一揮手把小半杯涼了的抹茶那堤打到腿上,侯導愛穿白褲白鞋,潔白濺上點點綠汁活脫脫成了綠斑的大麥町。
有時候,他會驀然憶起舊事。一次談起聶隱娘「腦後藏匕」的橋段,我正聽得興味十足,他卻突然語調一轉,眼神迷離,帶著點傷感起來,想到了楊德昌老楊,敘起過往種種,語氣中透出了無限緬懷(儘管就我所知,兩人當時的相處,可也沒多年之後的今日敘起來時那麼愉快、那麼完好無傷),侯導不時如此,每回的結語總要說,臺灣再也沒有這麼好的導演了。
【狡猾侯孝賢】就是不讓演員「演」
▲侯孝賢給雷鎮語說戲
演員雷鎮語是劇組的寶貝,話匣子一開便無了時。拍戲時也是「搶眼的」細碎動作很多,譬如一個人坐在牆角包紮手傷時則要把條繃帶左一圈右一圈的繞得起勁……
有一場戲,眼見非主要拍攝對象的雷鎮語坐在樹下哼唧扭動著,可能想表現出頭痛難耐吧,侯導吩咐雙機拍攝,一機正面拍攝他與老者談話,一機追著拍磨鏡少年。侯導賊笑:「到時候當然用B機拍的,小短腿跑來跑去多有意思,A機正面拍的,哄哄他(雷鎮語)而已,到時候拿他的聲音當OS。」
A機拍攝的鏡頭逗樂了眾人,雷鎮語拍完跑來監控器前細細欣賞,與眾人同樂,惟並不清楚眾人究竟樂的是啥。
又一次,三位婢女演員歪歪倒倒地散坐在聶府前廳,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且不忘本業的拉拉腿筋,表演讓我們看呆的一字馬。侯導竊笑,眨眨眼示意賓哥(攝影李屏賓),對方亦報以詭詭一笑,置景的工作人員們清楚得很,逐一退開,幾個人悄悄開機,連拍了好幾個鏡頭,顧著談笑的婢女渾然不察被偷拍了。
「她們不理解我要的東西,攝影機一開,她們就會演。」侯導解釋。當然,現場收音是不能用的,因為她們聊的可是「愛瘋5」!
【耿直侯孝賢】欺負動物?抵制他們
曾在京都的超市,侯導正伸手向最大最肥美亮麗最特價折扣的和歌山蜜柑時,遭我橫手阻止,我換上了綠色和平組織的口吻,正色說導演啊,和歌山的東西要抵制的,你知道和歌山是日本捕鯨的大本營嗎?你是電影人,應該知道奧斯卡最佳紀錄片《血色海灣》(《海豚灣》)吧……云云。
「欺負動物最沒意思了,好,抵制他們!」侯導立馬改挑廣島蜜柑,叨念著。
之後侯導每每上超市,看到和歌山的水果,總要嘟囔著抵制和歌山。外景工作如麻,加上拍攝內容不時調整,侯導的心思全花在工作上,我想到了後來,侯導應該也不記得抵制的初衷到底是什麼。
京都外景結束前幾天,侯導照例來到超市,又要批走一大堆分送給劇組的水果,和歌山不愧是農業基地,不只蜜柑,各種水果都佔了最大宗。
侯導說:「喔對,要抵制和歌山。」伸出去的手一改方向轉開了。
【師者侯孝賢】對年輕武指循循善誘
▲拍攝打戲,恐高症舒淇被迫上樹
侯導自嘲「年紀大了,心跟著軟了」,年輕時,該解職就解職半點不手軟,現在做不來這些事了,只能採用柔性誘導法。
動作指導董瑋的大弟子明哲,有初出茅廬想要有所施展的企圖心,也因獨當一面的經驗尚且不多而時有惶恐,若不讓他著規矩來拍,便會讓他慌了手腳,常哀求:「導演,可以讓我們先把設計好的東西拍完好嗎?」
直到日本寺廟不讓在青苔上打鬥,侯導終於找明哲促膝長談,徹底講清自己的武術理念:以刺客不纏鬥為指導原則,每場打戲需各有表達方式,隱娘面對田季安們的世俗武功,無須動用真功夫,而是「才不跟你們玩」;對精精兒,則是見血會要命的死鬥,纏鬥三大段而難分高下;與道姑交手,則是高手對高手,一招定勝負。若是每一場都用一樣的打法,怎麼區分彼此高下?「這樣下去,高手都變成低手了。」侯導末了補了句個人風格的冷笑話。
明哲安安靜靜聽完也聽進去了,日後的打戲,確確實實記著侯導的這一番原則。
又一次。隱娘的男替身小勇上陣,落地時歪了好大一下子。明哲向侯導致歉,卻見侯導兩眼放光,直說這個動作正是他要的東西。
「可是導演,他那個屁股著地,難看得……」明哲慌張辯解,難信侯導會對個天大瑕疵視而不見。有些八字眉的明哲,慌張的神色加倍。
侯導耐心安撫明哲,解釋著,他不要個一切完美的鏡頭,特別是這場戲的情境,隱娘或許已青出於藍勝過道姑,然而道姑畢竟是個高手,隱娘與她交手受點傷也很自然。
明哲愕然,卻還是老老實實抓小勇過來,咬耳朵吩咐,等等落地時切記踉蹌一下,故而之後的每一個重拍,都可以看見落地的隱娘踉踉蹌蹌……
【獨斷侯孝賢】一個屏風秒殺劇組
▲侯孝賢給張震、周韻說戲
有一個鏡頭,需拍攝許芳宜一人分飾嘉誠公主、道姑二人,特殊機器租金昂貴,侯導為省錢大發威,導演功力一展無疑,調度起現場迅疾井然,演員與工作人員受導演熱忱感召,上下齊心。眼看著都拍完了,大家讚嘆侯導的功夫,竟能把要拍四天的戲用一晚拍完,人人都抱著開始收拾的心情。卻是在一旁,侯導沉吟半晌,忽然指著整晚閒置在旁未入鏡的一面屏風:「那面屏風搬過來我看看。」
眾人一聽背脊發涼,很想來個「導演你說啥屏風?這裡沒有屏風啊」,集體不認帳。當然還是乖乖搬屏風上前。淡綠銀花的屏風,果真比用了一整晚的金底紅花屏風要能凸顯前景的人物,而不致花花綠綠融成一整片,眾人本該打心底佩服侯導精準的眼光──若不是現在已半夜三點多的話。
「哇塞,你看這個,好美喔,簡直美到不行!」侯導滿意審視換上的屏風,丁點不謙虛。
不用太了解侯導作風,也知道迫在眉睫的慘劇,許芳宜反應最快,手刀橫斬向侯導頸子作刀起頭落狀,高呼:「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
眾人大笑,同時也體會到,導演制的臺灣電影,一個導演沒有幾分霸道獨裁、不做個獨夫,還真成不了事。
【自相矛盾侯孝賢】棚裡都是假的
侯導有多在意要拍到真的東西,幾乎到了要與自己過不去的地步。
在圓教寺時,侯導也有被凍急了的時候,自我怨怪起來:「我操,拍的這些東西明明都可以在棚內搭,棚裡有空調又舒服,我們幹嘛偏偏要跑來這挨餓受凍?」
這時候,總有白目鬼跳出來發問,說導演啊,那我們就在棚裡拍完就好了呀,為何還要大費周章把人馬拉到荒郊野外來?便見侯導神色一凜,前後文矛盾起來:「那怎行?棚裡拍出來的東西,全都是假的!」
雖不免要稍稍取笑侯導的矛盾,卻更敬佩侯導對「真」的追求。
【小家子氣侯孝賢】就是不要大製作
▲侯孝賢與攝影指導李屏賓
都說這是侯導拍片有史以來最大製作的一次,浩浩蕩蕩百餘人,車隊二十輛。但侯導看了就煩,煩了就拿下招牌白色鴨舌帽狠勁撓頭殼!
「什麼大製作?都是他們在說!」侯導忿忿道:「船小好掉頭,像我們拍《南國》時那樣,打遊擊拍法。」器材太周全了,反而處處受牽制。山中雲海來得快去得更快,要捕捉此類鏡頭講求機動性,好幾次,等大編制的攝影組準備就緒了,侯導卻只能望著雲海散盡的群山生悶氣。
攝影組還啟用了升降鏡頭,用搖臂控制,俗稱「大炮」,每每組裝起來要大半個早上,光是照料的人手就要三十幾人,侯導看了這管炮就討厭,炮下包圍著三十幾人更讓他抓狂。
「拍攝各種角度幹嘛?那些角度拍了,你倒貼給我都不要!」侯導怒道。
我們的大陸總製片劉傑,晚餐桌上提及自己某次收工後圖省事把大炮留在現場沒拆走,次日發現大炮已被村民當廢鐵拆賣了云云……作為聽眾的侯導,洩漏的羨慕之色太鮮明,鮮明到讓旁人紛紛提醒,導演哪,可別當真偷偷僱人來這麼幹!
【怒髮衝冠侯孝賢】對美術組宣戰
京都外景,侯導與美術組公然宣戰,雙方鬥爭沒一天停過。如節度使府庭園的篝火,侯導想像中的篝火,是木材炸裂鮮紅鮮紅滾著黑煙的火盆,不料美術組準備好的「篝火」,是一盆燃著淡淡鵝黃色火焰的酒精,但凡夜色一深,那火焰更是似有若無飄忽如鬼火。
太超過的一次,是婢女要舉傘蓋為主母遮蔭。拍攝當日,美術組送來精心打造的傘蓋,重逾三十公斤,渾然的鐵骨錚錚全無偷工減料,眾人譁然之餘,輪番上前試舉,自信身強體健的侯導初時不信邪,不聽眾人苦勸的將傘硬接過去一舉。
「唉唷我的天──」,侯導十足卡通模樣,連人帶傘摔在地上。
連男人都不一定拿得動的鐵傘,是要婢女從頭舉到尾?侯導從地上爬起來後開罵,說不定全劇組只有震亞拿得動!侯導指指我們高大魁梧的武術副導,是打算讓震亞下海反串婢女嘍?
我們看著吳震亞想像他穿戴起來的婢女模樣,忍著不敢笑。
【hold不住群演的侯孝賢】我們要收工了沒?
拍攝磨鏡少年的妻子生產時,侯導認為,這場戲屬於少年的想像而非回憶,「男人哪裡懂生產」,故這場戲是非常意象化,甚至有幾分妖異恐怖,煞白煞白掛滿白幔的房間,妻子與產婆皆是一身白衣,產婆扶著妻子,靜肅無聲,一圈又一圈繞走著……
結果卻是徹底失控,產婆們都是來自奈良當地風土協會的太太們,熱心過頭。忽那汐裡與產婆們演得太投入,產婦悽厲尖叫,產婆揉肚子兼好言勸慰,還發生產婆不慎把假肚子揉下來的插曲。侯導早早失蹤了,簡直不忍心打擾她們的認真似的,剩下日本總製片小坂看著一群人瞎忙,閒閒一句:「沒關係,反正導演不會用(這個鏡頭)。」
內蒙古拍行軍場面時,侯導也是堅持要加入群眾演員,自傲有一套對付群演的手法,不料又是踢到鐵板。舉凡馬上行軍邊打手機,大剌剌戴著眼鏡面對鏡頭,一見觀光客來即不理通告跑去做生意……等等,無論怎么喝止,這些蒙古漢子們總是笑笑不回嘴,頗有一痞天下無難事的味道。
侯導負氣深入大草原,不時繞回來拋出一句:「我們要收工了沒?」眾人大驚導演啊我們這不是才在準備而已,侯導一扭頭又往草原深處去了,簡直誰是導演誰是工作人員的快要錯亂了。
收工的侯導餘怒未消,談起了好萊塢對大場面的調度,「他們的群眾演員就像生產線一樣,一個帳篷梳化,一個帳篷穿戲服,一個帳篷領武器……是非常工業化的產業。」所以,電影特效如何進步,那是好萊塢,但散兵遊勇單幹戶的臺灣電影勝負不在這裡:我們的優勢是「手工業的精神」,要有好的手感和人文素質,而且風味獨特。( 圖/蔡正泰 光點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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