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夏季的蟬鳴就像魚線上的鉤子,稍有一點動靜,來娣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
她正躺在老舊的涼蓆上,蓆子上的汗味弄得來娣鼻腔發癢,因而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摳,又緊接著睜開了眼睛。
爺爺靠著被垛,手肘拄著微微彎曲的膝蓋,蒲扇隨著他的手腕一搖一晃的,像正在趕走吸血蟲的牛尾巴似的。
來娣盯了爺爺好一會兒,之後她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她下炕從地上撿起了一根灰黃色的竹竿,竹竿的頂頭綁著一個用鐵絲曲成的鐵環,有個方便麵袋被粗糙的針腳繞在這鐵環上,成了一個網兜。
正當來娣美滋滋地蹲在地上整理歪掉的方便麵袋時,爺爺的聲音便從背後冒了出來,「又出去野啊?」
爺爺的語調很短,笑眯眯地望著來娣。
來娣則從地上撿起一個布口袋,而後抓住爺爺的手掌。
爺爺說天神把一顆太陽分成了兩瓣,一瓣種在了他的掌心,一瓣就託生成了來娣。
他們生來就有一根線牽著,像家裡攆不走的牛啊,羊啊,用不著別人照看。
「爺爺,去抓知了啊。」
來娣用力去扯爺爺的手臂,爺爺便借力站起半個身子,就好像他本身是一把陳舊的弓,但此刻又被來娣拉滿了,重新煥發了活力。
「噓!」
爺倆兒抬頭看了看趴在樹幹上的知了,先是由爺爺輕手輕腳地接過來娣手裡的竹竿。他眯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把兜子靠近知了,而後猛地一扣,等知了反應過來,它就只能在方便麵袋裡撲騰了。
來娣就趕緊把它抓出來,轉移到隨身帶的布口袋裡,她露出了一排小白牙,歡欣鼓舞地為爺爺拍手。
「喲,爺倆兒又抓知了呢?」
有同村的人路過調侃了一句,爺爺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和他打招呼,只好錯失了一隻黢黑,翅膀透亮的知了。
「爺爺,咱回家吧。」來娣將裝知了的袋子抖抖,心滿意足地說。
爺爺望了一眼袋子裡的知了,微微地點點頭。
他的孫女有胃熱的毛病,吃知了這個偏方來自村裡經驗老道的赤腳醫生,因此這幾年就一直延續下來了。
和其他孩子相比,來娣平日裡是鮮少做家務的,但是遇到炸知了這事,她卻熱心得很。她在爺爺的指揮下,將山上劃拉來的樹枝子填進鍋膛,爺爺則瞅準時間,把知了下了鍋。
爺爺給剛炸好的知了撒上一撮鹽花,等稍涼了,他便用長筷子夾起一隻,餵到來娣嘴邊,笑眯眯地說:「慢慢吃,燙。」
來娣便歡喜地用兩根手指拈過來,她先是伸舌頭嗍嗍,煞有介事地評價一下滋味說:「爺爺,沒味。」
爺爺年紀大了,味覺有些失靈,因為聽孫女這麼說,他便再從罐子裡捏了一撮鹽。來娣看自己的惡作劇成功了,便趕緊攔住爺爺的手說:「哈哈,我騙你呢。」
爺孫倆正鬧騰的工夫,院子裡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爸,爸。」
爺爺聽見這聲音臉上一喜,他衝來娣說:「快點,你爸回來了。」
來娣的表情有點茫然,她腦袋裡幾乎沒有對爸爸的回憶,因為爸媽終年外出打工,即使是過年也不露面。
來娣握緊了爺爺的手,小心翼翼又略帶些興奮地從帘子裡探出頭看向父母。
來娣的爸爸又矮又胖,他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衫,上面淨是打工時濺上的水泥點,連帶著臉龐都呈現出一種灰白色,仿佛他是用石灰捏起來的。
他身後跟著來娣的媽媽,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因為她人瘦削的關係,那隆起的腹部就像是一隻倒扣的臉盆。
「叫爸。」爺爺輕輕地推了一下來娣的肩膀說。
「爸。」
「叫媽。」
爺爺的話音剛落,來娣的爸爸就發話了,他用一種疲憊又嫌棄的語氣說:「多大人了,自己還不會說話?」
來娣一愣,媽這個字就噎在她的喉頭,將她憋得滿臉通紅。
「好幾年不來家,一來家就擺臭德性。」爺爺瞪了來娣的爸爸一眼,之後便輕輕摸了摸來娣的頭頂以示安慰。
「爸。」
來娣母親的聲音低低的,沒有什麼活力,她望向來娣的時候,眼睛裡還有淚花。
在進門的時候,她想去牽女兒的手,卻被來娣渾身僵硬地躲開了。
爺爺的眼神在來娣的父母中間來回掃過,而後便打發來娣去廚房拿幾隻多餘的杯子。
來娣雖然走了出去,卻隱約地聽到爺爺問:「這怎麼捨得回來了?」
「這不又懷了呢嗎?來家查查是不是個帶把兒的。」
來娣在廚房研究了好一會兒,才選定了兩隻有青花瓷的茶杯,因為趕集時賣茶杯的人說:「您看看這青花的顏色,多透亮,哪怕是趕路的人都要為了它留下來。」
來娣回到正屋的時候,爸爸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城裡的大夫,「查查孩子能累死他?再生個賠錢貨他給我養?」
見來娣回來了,母親便趕緊掐了爸爸一把,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話,隨後母親從隨身的背包裡掏出了一件粉色的小裙子,像哄小孩似的說:「來娣,過來,看媽給你買的新衣服。」
這件裙子拉近了母女的關係,來娣沒有那麼拘謹了,她甚至有點驕傲地說:「這回考試我得了兩個一百。」
「來娣聰明著呢,我去開家長會,老師都單拎出來誇。」爺爺忍不住驕傲地搭話,話題便又轉到了來娣的學習成績上。
來娣的爸爸不願意聽這些,他便抬頭看著屋頂——橫梁上掛著一個雞蛋籃子,因為潮溼的緣故,牆皮都已經裂了縫,最顯眼的則要屬南牆上的那一片獎狀,這無疑是彰顯著來娣近些年的優秀成績。
「來娣,我們去穿裙子好不好?」
來娣下意識地看向爺爺,見爺爺同意了,她便歡欣鼓舞地走進了睡覺的那間屋子。
那件粉裙子看上去款式很好,然而來娣穿上身的時候,卻遇到了不小的問題,不是肩膀太窄,就是裙擺短了。
來娣的母親因此嘆了口氣,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既內疚又悲傷的神色說:「媽都不知道俺們來娣長這麼大了。」
來娣也跟著笑笑,又戀戀不捨地摸了摸裙子的蕾絲邊的泡泡袖。
晚上吃飯的時候,來娣盯著母親的肚子,好奇又小聲地問:「媽,你是不是吃很多飯?」
來娣的母親和爺爺對視了一眼,不明所以問:「怎麼這麼說?」
「俺班的狗子就能吃,他那個肚子比俺老師的都大。」
來娣的話引得爺爺和媽媽都笑了,唯獨來娣的爸爸依舊板著一張臉,他就好像工廠裡冰冷的機器,只顧得吃眼前的飯。
直到來娣要摸摸母親的肚子時,他才惱火地推開了來娣,嘴裡罵:「再把肚子裡的把兒給碰掉了。」
爺爺伸手把來娣抱起來,他將佝僂的腰挺直,就像一棵高聳入雲的杉樹。
「好了,沒事。」爺爺邊哄著來娣,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黃白相間的方布,那方布已經用了很多年,看起來有點陳舊,邊緣處還起了毛線頭。
爺爺將疊整齊的方布一層一層打開,最終呈現在來娣眼前的是兩顆包裝粗糙的水果糖。
「來娣,吃不吃糖?」
這是爺爺慣用的逗來娣開心的手段,來娣咧嘴笑了,她將水果糖剝開,餵給爺爺,又將另一顆含在嘴裡。
「爺爺,俺媽要生個弟弟嗎?」
爺爺沒說話,只是把水果糖嚼得咯嘣響。來娣也沒在意,她思維一向活躍得很,「爺爺,明天俺要去狗子家看他家母豬下崽。」
說著,來娣想到這兩件事的共通之處,便兀自笑了起來,爺爺摸了摸她的腦袋,微微擰起了眉頭。
第二天一早,來娣的爸媽就去縣裡的醫院了,而來娣則吃罷了早飯,等狗子來,兩個人才結伴上學。
「狗子,你說有個弟弟會咋樣?」
「我可沒弟弟。」狗子擠了擠眼睛,順手從路邊撿了一根小樹枝當劍使,他將樹枝舞得呼呼作響,還故意將路邊的野花全都抽掉了花瓣。
來娣因此不滿地嘟囔說:「要是弟弟都是你這樣的,我才不要呢。」
狗子聽見了這句話,便哼了一聲,跟來娣賭上了氣,一直到學校,他才想到了反擊來娣的話,「反正我姐沒嫁出去的時候天天在家幹活,你以後也得天天在家幹活,洗衣服,做飯,對了,還得去耕地。」
來娣因這話撇了撇嘴,放學的時候,任著狗子怎麼討好她,她也不去看母豬下崽了。
來娣到家的時候,爺爺正在蒸一碗雞蛋羹,這是爺爺的強項。蓋一掀開,隨著一陣蒸騰的熱氣,爺爺往嫩滑的雞蛋羹上調了一點醬油汁,便出鍋了。
來娣憑空吸了吸香氣,便要伸手去接,然而爺爺沒給她,只從筷子筒裡撿出一根銀亮色的湯匙,眉梢眼角都帶著點笑意說:「要給你媽吃。」
這讓來娣有些悶悶不樂,她將手高高地舉過額頭,然後又輕輕捂到眼睛上,發出了一聲類似成人的嘆息。
這模樣逗笑了爺爺,因此他順手解下了來娣的書包,他將它掛在手臂上,才說:「咱去看看你媽。」
一進正屋,來娣就看到父親在興奮地踱步,他嘴裡不住地嚷著:「總算不是丫頭片子了。」
他那張臉上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喜色,就好像一個多年駝背的人終於挺直了腰杆似的。
爺爺把雞蛋羹遞給兒媳婦,便趕緊捂住了來娣的耳朵,跟著便罵兒子說:「差不多行了,來娣還在呢。」
然而來娣的爸爸絲毫沒有收斂的想法,他興奮地揮動著手臂,「可算是有種了,可算是……」
來娣只覺得爺爺有著老繭的掌心弄得她耳朵痒痒的,因此她用力晃了晃腦袋以示自己的不適,爺爺這才放開她。
「來娣。」來娣的母親示意她過去,用湯匙舀了一口雞蛋羹餵她。那雞蛋羹早就涼了,因此她只吃了兩口,就躲到屋子裡寫作業了。
從那天起,來娣的父母就常住在了爺爺家,因為父親的那套兒子需要更好的生活,來娣和爺爺搬進了光線不足而且更加狹小的南屋。
父母住進爺爺家的第三個月,來娣的老師便上門家訪了。
老師到的時候,來娣正纏著爺爺做一隻風箏。爺爺剛用竹蔑條搭出骨架,看老師來了,他輕輕地拍了一下來娣的肩膀,而後快步迎上去,帶有敬意地說:「王老師來了啊。」
王老師也跟著笑了笑,隨後兩個人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這回縣裡搞了一個遊覽故宮的活動,每個年級只有一個名額,年級組商量以後,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來娣……」
王老師還沒說完,來娣的父親便從裡屋出來了。他穿著一件屬於爺爺的青色的上衣,他臃腫的身體將整件衣服撐得有些變形,甚至半露出了肚臍,因此來娣不滿地撇撇嘴。
「剛剛你們說什麼去故宮?」自從確定妻子懷上了兒子之後,他的嗓門大了許多,驚得一隻鳥都振翅飛走了。
王老師一愣,隨後又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隨後他問:「這位是?」
「我是他爹。」來娣的父親虛空一指,便迫不及待地問,「那個去故宮的,俺老婆能去嗎?」
還沒等老師說話,爺爺就臉色難看地責問:「她挺著個大肚子上哪兒?」
「上故宮唄。」來娣的父親倒顯得認真了起來,「那可是皇帝住的地兒,讓我兒子去沾沾皇氣,一準能考個狀元。城裡人都說胎教,胎教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