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繪畫中的維京人形象:他們是令人生畏的戰士和海上掠奪者。圖源:News Aggregator
近幾年,9世紀的斯堪地那維亞收穫了不少媒體的讚揚。在上世紀50年代,那個科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出演了臭名昭著、不值一提的《維京人》(The Vikings)的年代——這部電影裡充斥著烈火和劫掠,更不用提託尼·科蒂斯(Tony Curtis)裹著的那件不符史實、遮不住臀部的皮短上衣了——只有在那時,大部分的流行歷史劇中,黑暗時代(Dark Ages)的丹麥和挪威才被刻畫成嗜血戰士橫行的國家,這些傢伙熱衷於有角頭盔以及酒後的擲斧比賽。在不忙著崇拜阿斯加德(Asgard,是阿薩神族的地界,亦可稱作阿薩神域,所有尊奉奧丁為主神的神明都住在這裡)的異教神的時候,這些維京人就劃著長船(longships)沿河逆流而上,洗劫修道院、強姦處女、在狂戰士之怒中兩眼血紅。
但從60年代至今,維京人的形象基本上已經被重塑了。這種變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962年《維京年代》(The Age of the Vikings)的出版,這本由彼得·索耶(Peter Sawyer)所作的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到了今天,早期維京人的歷史已經成為歷史頻道(History Channel)連續劇的主題,而歷史學家也更有可能強調維京人是商人和定居者,而非強姦犯和殺人狂。這些斯堪地那維亞人的成就開始受到讚美,其中的一些人一路航行至美洲,並在那兒雕刻了劉易斯棋子(Lewis chessmen,一組12世紀用海象牙雕刻的西洋棋棋子)。
時至今日,有些學者甚至打算把他們描繪成當時促動經濟發展的一份子,偶爾還被佔人數優勢的敵人殺害,這個民族甚至(如劍橋大學最近組織的活動中指出的那樣)傾向於「整理外表而非搶劫」,還隨身帶著挖耳勺清理耳朵。引用人類學家弗朗西斯·普萊厄(Francis Pryor)的原話,他們在自己入侵的國家內能夠「融入社區生活」,並「成為有產階級」。
彼得·索耶的著作《維京年代》,1962年。圖源:Amazon UK
當然,這些對維京人歷史的修正是必要的。他們的確建立了一個文明,也曾耕種、冶鍊金屬。但是如中世紀史學家瓊納森·傑瑞特(Jonathan Jarret)所說,史料證據也表明,他們當時也掠回過成千上萬的奴隸,維京人作為戰士、僱傭兵令人畏懼的名頭也不是空穴來風。
他們有時也是貪婪而難以對付的敵人,在數百年中,將幾個強大而富有的國家【不止是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Anglo-Saxon England)。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指從5世紀不列顛羅馬統治的結束和盎格魯-撒克遜諸王國的建立,到1066年諾曼徵服的一段英格蘭歷史時期】劫掠到了崩垮的邊緣。
不僅如此,許多情況下,那些平時種田冶金的人也要為那些強姦和劫掠負責。這是由經濟需求決定的。在春天,維京人在挪威,奧克尼(Orkney)以及蘇格蘭北部的貧瘠土壤中播下種子,到了夏天,同一批人出門劫掠,並在收穫季前回到家鄉。最後,如傑瑞特所說,衣著入時、整齊乾淨和嗜血的士兵身份從任何角度講都沒什麼衝突。1066年斯坦福大橋一役(Battle of Stamford Bridge)中戰死的一個維京武士以他響亮的諢名為人所知:「耀眼的奧拉夫」(Olaf the Flashy),而在「這個創造並推崇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這樣角色的時代,沒人會不理解一個人既能英勇正義、衣冠楚楚,同時也可以貌似有理地使用病態的暴力。」
斯多拉哈馬爾斯I(Stora Hammars I)繪畫石的一節,存於瑞典歌德蘭島(Gotland)。石刻中的內容似乎是一名受害者正要被從背部切開;一隻獵食的鳥出現在他的身後。有種解讀認為這幅畫描繪了血鷹儀式。圖源:Wiki commons
那些想要為維京人正名,認為他們愛好和平,一直被誤解的歷史學家們始終有些問題沒解決,簡而言之,其中最難解釋的就是維京人對壯麗的儀式性殺戮的嗜好——至少在他們的編年史與史詩中是這麼記載的。
在這類儀式最著名的幾個受害人中,我們能看到有撒克遜國王殉道者埃德蒙(Edmund the Martyr)和諾森布裡亞國王埃伊拉(lla, king of Northumbria)。前者死於896年,被綁到樹上鞭笞一番之後【據10世紀書籍《聖埃德蒙之激情(Passio Sancti Eadmundi)》中說】,成了丹麥弓箭手的靶子,「直到他渾身插滿了箭,像是刺蝟身上長著硬毛。」後者則死於867年,據說,維京人為他安排了更加殘酷的命運,一種名為「血鷹」(blood eagle)的儀式。
歷史頻道中,有關血鷹儀式的視頻截屏。圖源:History Channel
不用翻太久的二次文獻,任何人都能找到對血鷹這種處刑方式的露骨描述。最詳盡的當屬莎朗·特納(Sharon Turner)在《盎格魯-撒克遜史》(History of the Anglo-Saxons,1977)或J·M·萊蓬伯格(J.M. Lappenberg)在《盎格魯-撒克遜王朝下的英格蘭》(History of England Under the Anglo-Saxon Kings)中對儀式的描繪。
藝術家再現「血鷹」儀式的雕塑作品。圖源:New Noise Magazine
儀式分為幾個明確的階段:開始,受刑者被面部朝下地捆綁著;接著,他的背部會被刻上一隻展開雙翼的鷹。這之後,行刑者用斧頭從背面貼著脊柱一根接著一根劈斷他的肋骨,然後兩肋被連骨帶肉地拉開,這樣,他的背上就生了「翅膀」。據說,到這個地步,受刑人依然還活著,承受著特納口中所謂的「鹽分刺激」帶來的劇痛——顧名思義,行刑人會在這巨大的傷口上抹上鹽。然後,他暴露的肺部會被拉出身體,攤在背後的「翅膀」上,這樣在他死去的時候,觀看行刑的人就能看到最後鳥一般的「振翅」。
毛褲子朗納爾(Ragnar Hairy Breeches)在國王埃伊拉的蛇窟裡隕命。摘自《斯堪地那維亞古代歷史圖集》(Teckningar ur Skandinaviens ldre Historia),雨果·漢密爾頓(Hugo Hamilton)繪(1830年斯德哥爾摩)。圖源:Wiki commons
到了上世紀,大多數維京史學家都承認,血鷹雖然非常令人生嫌,但確有其事。傑出的中世紀史學家J·M·華萊士-哈德裡爾(J.M. Wallace-Hadrill)稱,血鷹的受害者不止諾森布裡亞的埃伊拉,可能還有挪威王哈羅德·法恩海爾(Harald Finehair)之子哈佛丹(Halfdán),以及愛爾蘭明斯特(Munster)國王邁爾瓜萊(Maelgualai);在一些版本中,甚至殉道者埃德蒙也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要從當時的背景看這些推論,我們必須得知道,這幾個受刑的王族都死於9世紀末10世紀初,其中兩人(埃伊拉和埃德蒙都是被當時最可怕的維京人無骨者——伊瓦爾(Ivarr the Boneless)殺死的。而伊瓦爾的父親則是名聲和他並駕齊驅的(先忽略一下史實)朗納爾·洛德布洛克,名字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毛褲子朗納爾(Ragnar Hairy Breeches)」。
朗納爾應該就是那個在845年洗劫了巴黎的維京人,根據中世紀冰島傳說《朗納爾之子的傳說故事》(áttr af Ragnars sonum, Tale of Ragnar’s Sons),他在北部盎格魯-撒克遜王國諾森布裡亞的海岸邊遭遇海難,性命因此走到了盡頭。當地的統治者捉住了朗納爾,他被扔進一個滿是毒蛇的坑中,死在了那裡。
了解了這些背景,埃伊拉的慘死多少有些合乎情理了,因為他就是那個捉住了洛德布洛克的國王。以在埃伊拉背上刻下血鷹的方式,伊瓦爾報了殺父之仇;不僅如此,維京人對朗納爾之死的憤怒或許也可以解釋約在那時於英國出現的丹麥異教徒大軍(Danes』 Great Army)。
這支軍隊和他們的劫掠最終催生了盎格魯-撒克遜歷史上一些最重要的篇章——尤其是阿爾弗雷德大帝(King Alfred the Great)的崛起和他最終的勝利——許多傑出的學者接受了這一史實,派屈克·沃爾瑪爾德(Patrick Wormald)稱這一事件為「兇猛的獻祭」。
在擁護血鷹儀式真實性的學者中,最出名的也許是阿爾弗雷德·史麥斯(Alfred Smyth),這位充滿爭議的愛爾蘭學者是九世紀不列顛群島(British Isles)斯堪地那維亞國王歷史的專家。對史麥斯來說,埃伊拉國王諾森布裡亞的蛇窟不過是文學杜撰(不過得說這是個合理的結論,因為英國並沒有多少毒蛇):
「很難相信這種屠殺的細節是後來中世紀挪威編纂者的杜撰……這些細節精確地解釋了血鷹的意思……「bloorn」 (即blood eagle)一詞在古代北歐語中是個有意義的概念,表示這個詞彙本身就能代表著一種儀式性的殺戮。」
當時維京劫掠者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他們的移動能力。吃水淺的長船讓他們能夠突破河流的支系,並且輕易地逃走。
為了支持這個觀點,史麥斯引用了《奧克尼伯爵史詩》(Orkneyinga Saga),一本12世紀晚期對奧克尼諸位公爵的冰島語記事。其中,另外一位著名的維京人領袖,託夫-埃納爾公爵(Earl Torf-Einar),在他的敵人哈佛丹·長腿(Halfdán Long-legs)的後背剜出了血鷹,公爵「把劍對準脊柱的中央的凹陷處,從脊椎上剁掉了所有的肋骨,一直到腰部,然後把肺扯了出來」。史麥斯進一步推測,哈佛丹和埃伊拉都成了北歐諸神的祭品。他表示:「為了勝利而獻祭是奧丁邪教核心的特點。」
bloorn:殘忍的儀式。圖源:Millie Thom
任何研究這段歷史的人都不會對這種說法中的問題感到奇怪;9、10世紀的斯堪地那維亞世界沒有留下多少記錄,其中大部分都來自後世,並有相當多闡釋的餘地。史麥斯對幾位血鷹儀式受害人的設想當然也受到了不少質疑。阿列克斯·伍爾夫(Alex Woolf)是《奧克尼伯爵史詩》中那一時期的蘇格蘭最新版通史的作者,他直率地表示,這部史詩是描寫(9、10世紀)到1100年那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並非歷史記錄,而明斯特的邁爾瓜萊的真正遭遇只出現在幾個世紀後編纂的記錄中。
根據12世紀完成的《Cogadh Gaedhel re Gallaibh》(愛爾蘭人與外族戰爭,the Wars of the Irish with the Foreigners),邁爾瓜萊死於859年,「他的背在一塊石頭上摔斷了」——史麥斯堅稱,這一幕暗示了「令人想起血鷹過程」的儀式性處刑。但是另一部古老愛爾蘭編年史《四王年記》(Annals of the Four Masters)的記錄也同樣可信,上面稱,馬爾瓜萊僅僅是「被北歐人用石頭一塊塊砸死的」。
所以,關於血鷹的記錄基本都相對較晚,大部分來自於十二三世紀,而且相當不可靠地基於北歐與冰島的史詩。詩人創作這些長詩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北方的漫長冬天來朗誦取樂,它們的情節都很動人,深深地誘惑著那些苦苦研究這個迷人的歷史時期、而線索僅有隻言片語的歷史學家們,但由於這些作品難以與同時期的編年史保持一致,在作為嚴肅歷史參考的方面,它們已經大不如之前流行了。
假如從血鷹受刑人的名單上划去哈佛丹·長腿與邁爾瓜萊,並且忽略掉那種完全未經證實、卻會讓讓這些誇張的死亡方式更加不可信的說法,即殉道者埃德蒙有可能是被斧子劈死的,而非被弓箭處決【或者如《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Anglo-Saxon Chronicle)中暗示,他僅僅是戰死】,在這種處決儀式中死亡的可能就只有埃伊拉國王一個人了。
約翰·奧古斯特·馬爾姆斯託姆(Johan August Malmstrom)1857年的作品《埃伊拉國王的使者在朗納爾·洛德布洛克的兒子們面前》(King lla’s Messenger Before Ragnar Lodbrok’s Sons)描繪了丹麥皇室得知洛德布洛克的死訊的情景。圖源:Kopihijau
這就有必要求助於羅伯塔·弗蘭克(Roberta Frank)30年前左右發表在《英國史學評論》(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上的論文了。弗蘭克是位研究古英語與斯堪地那維亞文學的學者,當時就職於多倫多大學,現任教於耶魯大學。她不僅在文章中討論了埃伊拉國王之死這個故事的源頭,還提出了重要的論點:「血鷹儀式的過程在文本間有很大的差別,在幾個世紀中變得越來越聳人聽聞,邪教色彩更加濃重,耗時也更長。」她強調,最早記錄血鷹的人,例如丹麥歷史學家薩克索·格拉瑪提庫斯(Saxo Grammaticus):
「僅僅把這個儀式設想成有人在埃拉(Ella,lla的另一種拼法)背上儘可能深地刻上一隻鷹的圖形……《奧克尼公爵史詩》中則想像出了扯出肋骨和肺的場面,並且指出儀式是向奧丁獻祭……再之後的《朗納爾之子的傳說故事》則給出了血鷹感官刺激強烈的全貌……到了19世紀初,幾部史詩的主題——刻鷹圖、剁肋骨、剝肺、「鹽分刺激」—— 被以充滿想像力的順序融合在了一起,最大化了這種刑罰的恐怖。」
在這場學術爭論中,想要做出判斷看似很難,但是研究這段模糊歷史時期的樂趣之一就是:由於資料如此匱乏,每個人都能對它們如數家珍。對我來說,弗蘭克更勝一籌的原因是,她指出了(如果不把晚期冰島語事實當成歷史證據,它們本來也不是)唯一可靠的資料只有半節11世紀早期古代北歐吟唱詩人(skaldic)的詩句。這些句子是一系列名為「Knútsdrápa(克努特詩)」殘篇的一部分,因為學者認為,它們是為了向克努特大帝(King Canute)朗讀所作。詩如下:
「Ok Ellu bak,
at lét hinn’s sat,
varr, ara,
Iorvik, skorit」
直白而又神秘地翻譯成以下的文字:
而埃拉的脊背,(And Ella’s back,)
在擁有居坐者,(at had the one who dwelt,)
伊瓦爾,用鷹,(varr, with eagle,)
約克, 割。(York, cut.)
維多利亞時代史書中描繪維京人在敵人的領土上登陸的場景。圖源:Timetoast
接著,弗蘭克博學地討論到,由於維京人對格言詩的喜好,想要翻譯好這些詩句,顯而易見,必須要藉助奪格(ablative,又稱為離格,指在語法功能上為表示某些意義的狀語)。她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吟唱詩的熟練讀者會把詩節從史詩的情節中剝離出來,很容易就能識別出詩中傳統的表達方式,鷹作為食腐動物出現,這隻紅爪的白鳥落在被殺者的背上,撕扯著他的背部:『伊瓦爾放鷹撕咬了埃拉的脊背。』」而鷹爪的畫面,她總結道,在中世紀前和中世紀早期的基督教書籍中,通常對應著殉道者的受難。
弗蘭克在論文的另一處提出了關鍵的一點。其中有一段指出,詩節中的幾個晦澀的詞語「除了格式不確切之外,含義也模稜兩可;但在現代校訂者的編輯下,詩節中任何的不確定性全都消失了」。這就意味著,血鷹儀式是,並且一直是個詮釋的問題,實質與託尼·科蒂斯露著臀部的皮短上衣沒什麼兩樣。
從這個角度看,至少只要學者們還打算把維京人定性成喜歡偶爾打鬥的農民,對血鷹真實性的質疑會被鼓勵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是風水輪流轉,這幾乎是定數,如果哪天歷史學家們又開始堅稱這些嗜血的斯堪地那維亞人為他們的異教神獻祭活人,你也不用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