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要有神話。神話是民族對那自身所出的溫暖而黑暗的子宮的集體記憶。反過來,沒有神話的民族,就像是未曾經歷產道擠壓就剖出的早產兒。所以,若是沒有神話,就有必要發明神話,就像有必要儘快給這孩子做充分的全身按摩,並且放進氧氣充足的保溫箱,讓TA繼續發育。
漢族其實沒有神話,因為它本身可能就是被發明出來的,更像試管嬰兒甚至複製人。或者說,如果有信仰、有文化、有組織特別是有認同才是一個民族的記號,那麼它就不像是個民族。它或者是過去民族的灰燼,或者是未來民族的土壤,但目前卻處於一個散沙式的高熵期,沒有神話可以算是證據之一。
當然,相反的證據也能找到。幾十年前(1984年)被民間文藝工作者胡崇峻從神農架地區找出來的《黑暗傳》,若真是自古流傳,那麼無論它多麼粗鄙,或許也初步具備成為保溫箱的潛質,即便它現在還四處漏風。但正所謂兒不嫌母醜,有總比沒有強。
(引自《黑暗傳》序言)
相對而言,《精靈寶鑽》就精緻多了,畢竟它的作者是牛津的語言學教授,鼎鼎大名的J.R.R.託爾金。但他創作這部作品的目的,其實和胡崇峻搜集整理《黑暗傳》並無兩樣。簡單來說,就是他想為英格蘭發明神話。
(J.R.R. Tolkien,1892年1月3日-1973年9月2日)
託老是這樣說的:
「我從早年就對自己所愛之鄉土沒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感到悲傷。希臘、羅馬、凱爾特、德國、斯堪地那維亞、芬蘭都有根植於自己語言的神話,唯獨英文沒有;亞瑟王的故事是英國的,不是英文的,因此無法取代我的失落感……。我要為英文寫一則神話,一則遙遠的傳奇,以精靈的眼睛來看天地初開以降的一切事……。更重要的是,我要在這則神話中清楚明確地包含基督教的信仰。我相信所有的傳奇與神話,如同所有的藝術,絕大部分是源自於「真相」(truth),卻以隱約的方式反映出道德與宗教上的真理(或錯誤)。這些故事是全新的……」
不過,關鍵的不同點是,英格蘭雖沒有真正的神話,但英格蘭人卻是真正的民族。他們是一千多年前活潑潑出現的一個強壯的嬰兒,並且後來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以無數的證據反證著自身先天基因的強大和後天營養的充足。所以,託爾金所做的,並非發明黑暗的保溫箱,更像是回憶母親的側身像。
作為神話的《精靈寶鑽》屬於文人創作,而非來自原汁原味的口述傳統。正如文人創作的《安徒生童話》相對於搜集整理的《格林童話》來說,多了些精緻,少了些黑暗;文人創作的《埃涅阿斯紀》相對口口相傳的《荷馬史詩》來說,多了些齊整,少了些蕪雜。也就是通常來說,「作」要比「述」的價值低一些。就像切斯特頓所說,口述傳統就像一個村子裡,大家都知道的那些自古流傳的故事(這是「神話」的標準定義),而文人創作就像這個村子裡,某個瘋子個人寫的東西。
不過《精靈寶鑽》雖然是個人創作,但卻可能是古往今來的民族神話發明家的作品裡,斧鑿感最少的一部。正如身為文藝復興大師的米開朗基羅,其雕塑作品雖是仿照古希臘風格而作,但其水準實際上已經大大超越了古人,因為他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古典神韻,同時卻又加上了現代的精緻整齊。同理,託爾金的神話雖然是在向西北歐神話致敬,但在不知不覺間,上帝已經使用他完成了比芬蘭史詩之類東西更好的作品。就像杜甫絕對不會認為自己的詩比祖父杜審言的更好,但他這在後的,終究還是會在前。
託老本身是中古英語方向的大師,精通《貝奧武甫》等古典範本(作品中隨處可見此書的影響),對西北歐諸族神話都有深入研究,所以他的《精靈寶鑽》,可以說是半述半作,在口述傳統式神話中最精緻,在文人創作式神話中最靠譜——在此意義上甚至完全可以採納他自己的說法:這部作品本就是他從精靈語翻譯為英語的。
是的,他對這部作品用心之深,可以以他甚至為之發明了「精靈語」為證,後世《阿凡達》劇組發明潘多拉語之類的效顰,只能不斷證明託老的驚才絕豔和無法超越。因為他的精靈語有相當完整的字母表,發音規則和語法,甚至還有多種方言。
精靈語字母表
所以,若說《精靈寶鑽》真是他從精靈語翻譯的,又有什麼不行呢?畢竟,這部書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它是以精靈視角而非人類視角寫成的。
為了避免剝奪大家的閱讀樂趣,這一部分就不寫了。同時希望以下部分難免有的一些劇透,不至於降低此處留白的價值。
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指出,世界上一直都有兩座城,一座屬於該隱,一座屬於上帝,歷史就在這明暗兩條線的交錯中逶迤前行。但那看不見的,比那看得見的更重要。貌似是人在徵戰,但桑樹梢的腳步聲才代表著決定性的力量。
這一思想也明顯出現在《精靈寶鑽》和《魔戒》等託老作品中。後者非常清楚,看得見的戰爭發生在剛鐸,各族聯盟攻打魔多;而那看不見的戰爭(至少邪眼看不見)卻更加重要,發生在弗羅多和山姆那一邊。
同樣,在《精靈寶鑽爭戰史》中精靈所看見的,和實際所發生的,也是若即若離:
西方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贏得了第一仗,米爾寇的僕役落荒逃回烏塔莫。於是維拉穿越中土大陸,並在庫維因恩設下了警衛;昆第除了看見地球在他們腳下震動怒吼,眾水遷流改道,並北方有大火閃電之外,絲毫不知諸神的這場大戰。
即便託爾金沒有太受奧古斯丁影響(很難說沒有),但他深受聖經影響卻是確鑿無疑的,正如前邊引文中他所自稱的:「更重要的是,我要在這則神話中清楚明確地包含基督教的信仰。」
《精靈寶鑽》像極了聖經(特別是舊約)並非意外。相對而言,《魔戒》更像新約,尤其是福音書和使徒行傳。
《埃努的大樂章》顯然是在致敬《創世記》。精靈王子費諾的出走很像《出埃及記》,但他受誘惑的故事又像是伊甸園中的亞當。《精靈寶鑽爭戰史》中的前四次戰役好像《約書亞記》,第五次則有濃烈的北歐神話色彩,特別像「諸神的黃昏」,但又以聖經《啟示錄》式的神義論完成了對北歐體系的超越。《努曼艾爾淪亡史》則很像《列王紀》。而穿插在這些書卷中最精彩的《胡林的兒女》與《貝倫與露西安》則一方面致敬了中世紀傳奇,一方面也呼應了《士師記》和《撒母耳記》。
而全書的核心,根據託老自述,正是《貝倫與露西安》。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時,她在林中翩然起舞的樣子——這也是貝倫初見露西安的場景。並且託老與妻子合葬之墓的墓碑上,赫然就寫著「貝倫與露西安」。
《貝倫與露西安》的故事的確是整套中土故事的核心和創作動機。《魔戒》中阿拉貢曾吟唱的歌曲,就是「露西安之歌」,而他自己與「暮星」亞雯的故事,也和祖先貝倫與「晨星」露西安的故事遙相呼應。
當然,這兩者的源頭都是託爾金和妻子伊迪絲的愛情故事。
其實這一部分是沒多大必要寫的,託老自己說過,「有人愛做這類事,不過沒多大益處」。因為託老的作品之所以好,好就好在並沒有刻意要對應誰,而是完全文學性的描述而非說教。這一點和納尼亞並不一樣。所以所謂「對應」,其實都是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所以以下文字權當姑妄言之也無妨,本人也無意充當託學研究中的索隱派。
在他所敘述的神譜中,一如顯然對應上帝。眾維拉應該是對應天使長(一共十四個,猶太傳統有十二大天使長),其中的米爾寇(魔苟斯)對應撒旦。眾邁雅對應天使,索倫對應撒旦手下的將帥,如果按照彌爾頓的設定,可以說是巴力之類。炎魔算是墮落天使。精靈像是上古偉人。人類中的伊甸三族對應聖民,其他黑暗東方人對應……不說了。矮人比較像北歐蠻族。半獸人之類,則是米爾寇模仿一如創造精靈而山寨出來的拙劣作品。
而回歸中土的諾多精靈與土著辛達族精靈融合的故事,很像諾曼人與英格蘭土著的融合:
在許多地方,諾多族和辛達族融合在一起,成為同一種百姓,說同一種語言;但是他們之間仍有一種差異,就是諾多族在心智與軀體上擁有較大的力量,他們比較賢明,是強而可畏的戰士,他們使用石材建築屋宇,喜歡山坡地與開敞的平原。但是辛達族喜歡森林與水畔,他們有比較美麗的聲音,音樂才能也較佳——諾多精靈中只有費諾的兒子梅格洛爾勝過他們;有些灰精靈始終居無定所,一直四處遊蕩,而且他們總是走到哪兒就唱到哪兒。
千年之前,在羅馬帝國的灰燼上,維京人、凱爾特人與不列顛土著的混合族群,在歸信基督教並且面對入侵的諾曼人時,覺醒為自覺的民族共同體。而外來的王族在出了失地王約翰之後,喪失了在歐陸的大部分領土與權力(此為王族之大不幸,卻是英格蘭之大幸),從此真心實意地選擇與海島的百姓融合,兩者一起逐漸成為今日不分彼此的英格蘭人。
最終拯救世界的埃雅仁迪爾,是一個挪亞式的人物。這一條是託老自己說的,不是猜測。而他和妻子愛爾雯帶著精靈寶鑽孤帆遠航求助諸神時,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當威基洛特首次航行於天空中的海洋時,其閃爍上升的燦爛光芒,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中土大陸的子民遠遠望見它,無不充滿了驚奇。他們將它當作一個記號,稱它是吉爾·伊斯帖爾,「大盼望之星」。當這顆新星在傍晚出現時,梅斯羅斯對他弟弟梅格洛爾說:「你看,那肯定是精靈寶鑽,正在西方閃爍著。」
這裡的「伊斯帖爾」,很明顯就是聖經裡的Esther,因為其希伯來原文的意思同樣也是「星星」。正如以斯帖拯救了猶太人,這裡的愛爾雯拯救了中土子民。並且埃雅仁迪爾的名字也來自古英語éarendel,同樣是「星星」的意思,特別是指「晨星」,在中世紀基涅武甫的詩《基督》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éala éarendel engla beorhtast / ofer middangeard monnum sended
「看那埃雅仁迪爾 天使中最明亮者/ 划過中洲 降臨人間」
—— 《基督》,第104-105行
Steamey - Earendil and Elwing
胡林的兒子圖林·圖倫拔,託老自述,其原型是「北歐神話英雄齊格德、芬蘭史詩中的庫勒沃以及俄狄浦斯王」。恕我孤陋寡聞,前兩個原型暫時沒聽過,但俄狄浦斯王的形象在圖林的身上的確極其明顯。個人認為他的故事,作為悲劇,毫不遜色於《俄狄浦斯王》。其中當他不慎殺害了自己的好兄弟畢烈格之後,書中如此描述:
葛溫多在那裡開口對圖林說:「醒來!胡林·沙理安的兒子圖林,在艾佛林的湖畔有著無盡的歡笑。她是源自永不枯竭的水晶泉,由眾水的主宰烏歐牟看守著不受汙染,她的美麗乃是烏歐牟在遠古之時親手創造的。」於是圖林跪下掬起水來喝;突然間他僕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終於由痴呆中清醒過來。他在湖畔為畢烈格作了一首歌,稱為《大弓之歌》,他大聲唱著,完全不管有沒有危險。
這裡的《大弓之歌》,顯然呼應聖經中大衛悼念掃羅特別是好兄弟約拿單的那首《弓歌》。
而《努曼艾爾淪亡史》,可以說來自於古老的亞特蘭蒂斯的傳說,並且重述了列王紀的故事,同時隱隱呼應《羅馬帝國衰亡史》。
塔爾-彌瑞爾王后與巨浪 by Ted Nasmith
作為神話的《精靈寶鑽》,如前所引,其目的是以「詩意真實」的方式補全英格蘭的歷史:從創世神話開始,到人類紀元結束。以下就與正史相連接。所以託老明確地說,自己的故事所設定的世界,是「西北歐,不列顛和周邊歐洲地區,不包括義大利或愛琴海地區,更不包括東歐」,「勉強可以稱為『凱爾特風情』」。
而這一區域,本就是近世文明——或者說基督教文明,這兩者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同義詞——的發祥地,因為所有文明的要素與多樣性俱在其中。你在西北歐特別是不列顛可以找到所有宗派(天主教,路德宗,聖公宗,改革宗,衛理宗,浸信宗),所有主義(保守主義,以及其他),所有政體(君主制,共和制,民主制,混合制)。正如劉資中先生所說:歷史就是英格蘭和現在。
而託爾金聲明的他創作的三大主題,極其明顯地體現了這一文明發祥地的真正風貌。這三大主題是:墮落(Fall),必死性(Morality),機械(Machine)。
墮落:真正的美好,至少真正的「光」,是在巨燈紀和雙樹紀。兩者皆被毀壞後,再造的日月,其實已經遠不能與曾經的真光相比。或者說,日光之下的世界,已經是墮落的世界。看似美好的日月,本身也是墮落後的產物,相對巨燈與雙樹,它們不過是「次好之物」——就像相對精靈寶鑽來說,所謂「至尊魔戒」不過是山寨貨。
順便一提,魔戒電影中的精靈王子,其實只是比較低端的木精靈。
「墮落」顯然是來自基督教的主題。書中充滿了墮落:埃努的墮落(米爾寇)。精靈的墮落(不聽維拉呼召,妄自發誓,叛亂。末日之戰後,想要兼得魚與熊掌,既想擁有在中土做雞頭的虛榮,又想保留回西方做鳳尾的機會)。人類的墮落(努曼艾爾的淪亡)。
墮落如熵,不可避免,所以託老說「精靈的藝術變得復古,他們的努力實際上全都是防腐工作」。而基督徒被要求成為「世上的鹽」,也正是要起到防腐作用。我們一切的努力,無非是為了恢復或保存曾經的美好,延緩必有的敗壞——這也正是保守主義的精髓。
而必死性(Morality),是神給人類的禮物,精靈沒有,於是這也成了精靈最大的優勢和劣勢。託老說,必死性影響創造欲與藝術,會讓人更熱愛真實世界,反過來更強烈地意識到死亡的存在,於是心生不滿。這種渴望有各種機會淪為墮落。變成佔有欲(佔有世界,佔有寶鑽,佔有魔戒甚至佔有秘銀鎖子甲)和僭越的渴望(米爾寇想成為上帝,精靈想成為維拉,努曼艾爾人想成為精靈……)。而佔有欲和反叛欲結合(或單獨運行時),將導致對力量的渴望,以便更加有效地履行意志,於是導致機械產生。
而託老所謂機械,是指不去發展我們與生俱來的內在力量與天賦,而使用任何外在的設計或裝置(器械),並出於「控制」這一墮落動機使用這些天賦,在真實世界橫行霸道,以強權來壓迫他人的意志。並且「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可以是,也確實是發乎於顯而易見的善,即造福世界與他人的渴望」。
身為經歷過一戰和二戰的老兵,他所指的是什麼,不言自明。還不懂的話就想想他不斷提到的美好和文明在哪裡,邪惡又來自哪個方向。
以不列顛為核心的西北歐基督教保守主義文明,本無任何自證其高貴出身及道路自信的必要,但託爾金的工作,卻高明而完美地補上了並無太多遺憾的缺環,使得本來已如三顆精靈寶鑽一樣璀璨的英倫三島,面對著魔多一般的世界,更加熠熠生輝。
地中海文明的頓挫英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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