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我寫此稿,在一九四九年五月,我那時七十四歲了。我的記憶力已日漸衰退,大不及從前,有許多經歷的故事,忘了它的頭緒,有許多結交的朋友,忘了他的名字,恐怕以後,更不如現在了吧?有時我的兒孫輩,問起我幼時的事,有些是茫然莫知所答了,有些也只是片羽殘鱗。雖然僅是個人的事,也好像是古人所說,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了呀?
昨天夜裡,忽得一夢,夢著我已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兒童,依依在慈母之側。我的母親,還是那樣的年青,還是那樣的慈愛,可惜那不過一剎那之間,我便醒了。母親不曾和我說過什麼話,也沒有什麼表示,我醒後卻不能忘懷。其時已是天將微明的時候,窗外的白雄雞,已在喔喔啼了,我再也不能重續殘夢了,我雙目烱烱,至於天曉。
我以行將就木之年,我比中國人最尊敬的孔夫子,已多活了一年,而忽然得了此夢,雖然我對於幼年的夢,常常做的。為了睡不著,引起了我枕上的種種回憶,但是那種回憶,也是一瞥即逝,似春夢無痕。因此我便把此刻還可以記憶的事跡,隨便的寫點出來,給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看看,以時代變遷的神速,他們也許為了追思往事,而增添一些興味吧?
我的母親
在五歲以前,我是完全不能記憶了,我的知識,就算是從五歲開始了吧。因為我是五歲就上學了。
我的出生,是在蘇州城內西花橋巷一個宅子裡。這宅子並不是我家所有,我家只是租著住居而已。及至我略知事物,以及五歲上學的年齡,我家已遷到閶門內的劉家浜房子裡了。我所出生的花橋巷房子,直到如今,沒有進去看過。僅在十二歲那年跟隨父親,走過西花橋巷,父親指點給我看:「這是你生出的地方!」我只在門口望了一望。
我們只有姊弟二人,姊姊長我三歲。我家不用奶媽,都是我母親乳養大的。自從我生出以後,姊姊是祖母領去同睡了,我是專依戀著母親了。我記得我是常常捧著母親的面頰,勾著母親的頭頸而睡的。
在我七八歲的時侯,母親吐過一次血,那時西醫還不曾流行到中國內地來,但是中國也知道有些吐血是一種肺撈病,而且要傳染給人的,母親便不許我向她面對面睡在一床了。我因此哭了幾場,母親忍不住了,另設一被,另具一枕,只許我睡在床的另一頭,不許和她親近。
有一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我便醒了,爬到母親身上去。那時帳外殘燈未滅。在晨光熹微中,我看見母親面容摻白,似乎是另一個人。我便哭喊道:「噯呀!你不是我的母親呀!你是誰呀?」
母親被我鬧醒,拍我的肩頭說道:「痴孩子!怎的不是你的母親呢?你認認清楚呀!」便對我展開了笑容,遲之又久,我才認清了母親的面容,緊緊的摟著她,惟恐失去了她。後來母親垂淚向父親道:「我的病恐怕是不起的了,孩子已不認得我了。」但是後來母親的病,卻也漸漸的愈了。
我在七八歲以前依戀母親,沒有一時間離開了她。凡是母親回到外祖家去,我總是跟了去。有一次,母親一個人去了,事前不給我知道。我放學回來(那時我是六歲吧),不見了母親,大發脾氣。祖母說:「母親今天就要回來的,吵什麼呢?」便命家中男傭人黃福,掮在肩頭上,到門口迎接母親去。我一定要黃福送我到外祖家,黃福不肯,只有掮了我兜圈子。見一頂轎子迎面來了(那時蘇州中上階層人家婦女,出門必坐轎子),便騙我說:「母親回來了。」我見轎中端坐的不是母親,又哭。直到吃夜飯時,母親方才回來,我心中方安定。她告訴我說:「因為外祖家的小妹妹,正在出痧子,所以不帶你去。」
我祖母的母家姓吳,我母親的母家亦姓吳。外祖家叫我母親為六小姐,或六姑奶奶,但她並不排行第六。在兄弟輩,她沒有長兄,僅有一弟。在姊妹間,她有一姊,嫁蔡家,已經故世了,此外僅有一妹,一弟一妹,均異母所出,無論如何,均不會排行第六。我曾問過母親,母親說:「他們從小就這樣叫我,大概是大排行吧?」(按,大排行者,連堂房的兄弟姊妹,都排列進去,中國的大家庭,有這樣的風俗。)
但我對於母親的被呼為六小姐,始終不明。因為我從未聽說外祖有兄弟,亦未見過母親有堂房姊妹呀。後來我問母親,「也許是一個小名,聲音與六字相同,並非排行第六吧?」於是寫了許多在吳音中與六字相同的字,請母親選擇一個(那時我已經十五六歲了)。母親說:「我又不識字,不必要一個名字。」(當時中國婦女十分之八九不讀書,沒有名字)我再三要求母親選一個名,母親徇愛兒之請,隨便在我所寫的許多字上,指了一個,乃是「菉」字,於是便定了菉字。後來直到母親去世時,我寫她的行述,也用了這個名字。
這個菉字,詩經上有一句「菉竹猗猗」,是與竹有關係的,恰好我父親號「韻竹」,也可以算得有些巧合咧。
我的母親,在我的內心中,在我的敬愛中,直到如今,我頌她是聖者。我未見世上女人道德之高,過於吾母者。她不認字,不讀書,未受何等敬育,然而事姑,相夫,子乎,可以說是舊時代裡女界的完人。這不獨是她兒子如此說,所有親戚朋友中,沒有一人不稱讚她賢德的。